馬千里《詩傳》之晚唐風韻之杜牧

若以花論詩，則初唐如桃李，籍春風之流美，尚有夭穠之姿；盛唐如牡丹，得造物之精華，獨領繁富之尤；中唐若榴花滿樹照眼明，晚唐則似紫薇，輕撫花枝，全樹皆動，極盡柔媚風流。杜牧有詩讚曰：

◎紫薇花

曉迎秋露一枝新，不佔園中最上春。

桃李無言又何在，向風偏笑艷陽人。

安史之後，宦官當權，甚主廢立之事。文宗太和年間，謀誅宦官，事敗愈烈。天下事皆決於閹宦，以致朝班為空。後朱溫大伐宦官，閹患既滅，終亡於權臣。文宗李昂有詩曰：

◎宮中題

輦路生秋草，上林花滿枝。

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

望眼秋草繁花，垂首悵惘暗嘆。此篇最有晚唐風韻。

晚唐詩風，首在精工雕琢。歷二百年錘鍊，至此律絕之工整已造極，字句之奇煉已登峰，後世詩家徒有臨崖生嘆，於萬壑千山間，各循舊徑而下矣。

然則，詩風之變，非在工拙之別，在乎氣象殊異。前者如登樓遠眺，視野超邁，又能以己推人，故其闊達昂揚。晚唐則掩門自視，或自哀，或自適，閉乎一己情懷，乃有幽艷凄美、悲涼感傷之致。此正輦路、憑高者也。

杜牧，字牧之，號樊川居士，今陝西西安（京兆萬年）人。二十三歲作《阿房宮賦》，詩名大彰。本仕宦之家，確有幹才，尤重軍事。注《孫子兵法》，曾獻平虜之策，大獲成功。後外任刺史，頗有政績，實非止以書生論之者。

文宗大和二年進士，授弘文館校書郎。後隨江西觀察使沈傳師外放洪州（今江西南昌），又隨遷宣城。大和七年春，受命出訪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經鎮江（時京口），遇杜秋娘，作《杜秋娘詩》。詩序曰：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為李錡妾。後錡叛滅，籍之入宮，有寵於景陵。穆宗即位，命秋為皇子傅姆。皇子壯，封漳王。鄭注用事，誣丞相欲去己者，指王為根。王被罪廢削，秋因賜歸故鄉。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為之賦詩。

蓋為兩片，前者述杜秋娘平生之坎坷。其變故正宦官主廢立，朝野大亂之際，故非止個人史，亦當朝史也；後者感慨杜秋娘隨政局飄零而無能自主，因思呂望、管仲、孔子、孟子諸輩，皆窮通難卜，「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故非歌妓之嘆，亦士林之嘆也。

敘議間雜，皆注深情。有「吳江落日渡，灞岸綠楊垂」、「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諸句，清麗剛勁。

詩有「秋持玉斝醉，與唱《金縷衣》」句，附自注「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蓋杜秋娘歌詩也。

途中又作《江南春絕句》，其詞曰：

◎江南春絕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是年，入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幕，任推官、掌書記，併兼京銜監察御史里行。時三十一歲，置在揚州二年。常私服夜出，流連煙花柳巷。有《揚州三首》言其事，其一曰：

◎揚州三首（其一）

煬帝雷塘上，迷藏有舊樓。①

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②

駿馬宜閑出，千金好暗游。③

喧闐醉年少，半脫紫茸裘。④

【注釋】①雷塘，位於揚州城北十里。原有湖泊，漢代稱雷陂，唐稱雷塘。舊樓，迷樓。隋煬帝建行宮於揚州，極盡奢華淫樂。②水調，附自註：「煬鑿運河，自造水調。」n③暗游，夜遊。④喧闐（tián），喧嘩雜亂。紫茸裘，細絨毛皮衣。

牛僧孺愛其才，秘派員便衣潛扈。大和九年，拜監察御史，將入京就任。牛囑之稍節風情，以免諷議。否其事，乃出示隨扈密報，上書「杜書記過某家，無恙」類。乃慚而拜謝，感念終身。

臨行，有贈別揚州歌妓詩，其詞曰：

◎贈別二首

其一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其二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後又有感懷揚州故友詩《寄揚州韓綽判官》，其詞曰：

◎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就任授監察御史，因分司東都，而逃過甘露之變。時年三十三歲。重逢豫章（江西觀察使沈傳師治所，今江西南昌）舊交張好好。張好好，沈傳師家妓，色藝雙絕。初識則兩情相悅，湖中泛舟，執手落日。後沈傳師弟納為妾，乃落花流水空餘恨。出嫁時，決然留詩曰：

孤燈殘月伴閑愁，幾度凄然幾度秋。

哪得哀情酬舊約，從今而後謝風流。

洛陽相遇，張好好當壚賣酒。作《張好好詩》。詩序曰：

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後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後二歲，為沈著作以雙鬟納之。後二歲，於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

述當年華彩照人之貌，一驚四座之才，末結於當壚賣酒之悲。興升浮沉淪不能自主之嘆，與《杜秋娘詩》同旨而凄美過之。

張好好之風姿：

玉質隨月滿，艷態逐春舒。

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

嫁後矜持自潔：

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

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

末結：

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

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

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

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

後杜牧死於長安，張好好聞之悲痛，奔長安私祭，竟自盡墳前。

杜牧善書法，親書《張好好詩》，現藏故宮博物館。《宣和書譜》評曰:「氣格雄健，與文章相表裡。」

本貴家子，美容姿，好歌舞，風情頗張，不能自遏。尤於揚州時，與青樓女子多有來往，詩酒風流，放浪形骸。三十五歲後，此興稍減，或因官位漸升故也。十年後外任黃州刺史時，有詩追憶，其詞曰：

◎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①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②

【注釋】①落魄，言當年入幕事。實杜牧仕途頗順，外任時多兼京銜。楚腰，《韓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此喻揚州美女身材輕盈。②揚州夢，曾隨牛僧孺出鎮揚州，追思感舊，繁華如夢。薄倖名，負心薄情之名。

詞采清麗，情思悱惻，雖韻事絕調，風流落拓，亦隱隱然有傲兀不平之態。論者見情深耿耿，或雲以喻忠心國事；見自墮風流，或雲以喻不滿朝綱，皆呆儒自誤之論也。蓋唐之歌妓，實非後之倡家。此其一也。唐人男女風尚，亦大異於後世。此其二也。晚唐詩家多自觀心境，境界本狹，雖性情豪闊、志在治亂如杜牧者，亦莫能免，況在年少風流時乎。文宗開成之後，詩風始變。

文宗開成二年，因弟眼疾，乃往揚州看視。有《題揚州禪智寺》，其詞曰：

◎題揚州禪智寺

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

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尾聯言竹西路清靜若此，誰知沿路而去，便是歌舞繁華之地耶。此兩重境界，亦可作心境轉變之徵兆。

後攜弟宣城，為宣歙觀察使崔鄲幕僚，任宣州團練判官。後遷官左補闕、史館修撰，返京赴任，途徑江州（今九江），作《題烏江亭》，其詞曰：

◎題烏江亭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喜言兵家事，故出自非常語。後王安石亦有《烏江亭》詩曰：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

直辯而反其意。杜詩固兵家豪氣，王詩則深諳民心時變，實政治家之言也。此二作皆議論主旨，王詩固然，杜詩已有宋詩風氣。實則杜牧尤善以詩言政事，理無論曲通，以直白少含蓄，詩味頓失。詩之言志明理，當依詩法，或暗含於敘事，或蘊藏於寫景，或隱貫於抒情，讀者自悟其理。文依詩法，便為上品；詩依文法，墮入文下。其《早雁》即詩法之議，作於黃州時。其詞曰：

◎早雁

金河秋半虜弦開，雲外驚飛四散哀。①

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②

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一一回？③

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④

【注釋】①金河，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南，此泛指北方邊地。秋半，八月。虜弦開，指回鶻作亂。②仙掌，指長安建章宮內銅鑄仙人舉掌托起承露盤。長門，漢武帝時陳皇后失寵幽居長門宮。③言胡兵作亂，不能隨春風回程。④菰（gū）米，即茭白，生於淺水。

通篇詠物，實則句句時事，字字道人，情理皆在詠物中。婉曲清麗，極盡詩家本領，理通情至，而無呆言枯燥之感。

經襄陽、南陽、武關、商山，次年到長安，升任膳部員外郎。冬赴江州探弟，居江州。又次年，攜弟蘄州（今湖北蘄春）投堂兄。乃回長安，調任比部員外郎。武宗會昌二年，時年四十歲，外放黃州刺史，歷遷池州、睦州刺史。

宣宗大中二年，升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故亦世稱杜司勛。兩年後自請外放湖州刺史，次年升考功郎中、知制誥，返京就任，再升中書舍人。

玄宗曾改置中書省為紫薇省，五年複名，後因以紫薇別稱中書省。故世稱杜牧杜紫薇。杜牧自言仙人夢示己為紫微星下凡，官至紫薇當歸天。是年，乃修繕樊川別墅居之，自作墓志銘，多焚詩稿，果不久去世。

於黃州有《齊安郡後池絕句》，齊安郡，即黃州。設色極多而不亂，少有之色彩亮麗者。

其詞曰：

◎齊安郡後池絕句

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

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

池州時，張祜來訪，相與唱和，作《九日齊山登高》。其詞曰：

◎九日齊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①

【注釋】①牛山，在今淄博市。春秋時齊景公登牛山有感而泣。

後之論者多推此什為杜牧七律第一，其言頗過。故清狂疏朗，有盛唐之風，然就詩法而言，首頷俱佳，然不用、牛山二句實意同重複，徑去其一則極精鍊。又頸聯對對仗工勻，卻竟似結局筆法。

五律七律嘉什，遠過此篇者甚多。如經商山時作《商山麻澗》，其詞曰：

◎商山麻澗

雲光嵐彩四面合，柔柔垂柳十餘家。

雉飛鹿過芳草遠，牛巷雞塒春日斜。①

秀眉老父對樽酒，蒨袖女兒簪野花。②

徵車自念塵土計，惆悵溪邊書細沙。③

【注釋】①牛巷，牛進巷。雞塒（shí），雞進窩。塒，牆上挖洞而成雞窩。②蒨（qiàn）袖，大紅色衣袖。蒨通茜，即茜草，根可作紅色染料，因指紅色。③徵車，旅途中乘坐之車。塵土計，世俗生計。書細沙，沙上塗鴉。

四面山光霞色，中有綠樹人家。野有雉飛鹿跳，家有牛歸雞宿。老翁高壽，閑暇自飲。少女艷麗，簪花自愛。三聯說盡桃花源記。結於艷羨無奈之情，陡然深思。

於池州時有詩寄贈張祜，時張祜應舉，因與白居易詩風異調，名落人後，怏怏難平，因過池州造訪。頷聯、頸聯均有哲思，實非獨善煙花風流者輩可為也。其詞曰：

◎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

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古來詩家，兼備治亂才具者甚少；空言大志，稍不如意則諷怨者甚多。杜牧多有才略，指陳利病，多中肯節。兵法戎機，大有見地。又深得仕務為官之道，雖位未登宰，亦平順屢升。

論者多以仕途不順為信口之評，以屢諫被貶為唇齒間語，以怨憂不平為慣熟之論，似不如此則無以彰顯其高潔者。

杜牧早年入幕，實為中晚唐仕人風尚，況其歷兼京銜。後外任多州刺史，亦非小吏，雖有牛李黨爭殃及，亦多自請斯任。終中書舍人，官五品上，掌制詔，亦屬機要大員。少年志在拿雲，久歷官場，熟視末世，何復有回天之志哉。位極而安，營樊川而居，實得其所矣。雖剛直有奇節，亦自丘壑於胸。困躓不振、怏怏難平之臆測，何其枉哉。

遠元白之平直，避溫李之晦澀，兼俊爽峭健與纖麗流美，自成一色。律絕皆工，亦善古風，文賦俱佳，獨領一時。以大小杜比肩杜子美，似有不足；以小李杜並稱李商隱，大有過之：皆不甚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