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里《詩傳》之杜詩傳
第六章 杜詩傳
夫凌空散花,不著來處,暢抒胸臆,興盡而止者,此謂之天才,當以仙人目之。李白、高適是也;若不逾前代軌則,而開後學法門,一己之才兼備古今,後之來者,各專其一則為大家,洋洋乎而成大觀者,當以異類目之。杜甫是也。
李高者輩,天才之詩,自皆歸唐詩之列。杜甫之詩,異類之詩,莫能歸依。超絕群英,非專屬一代,唐詩之謂,豈能盡其意哉。是故,楊慎有《杜詩選》、錢謙益有《錢注杜詩》、仇兆鰲有《杜詩詳註》、吳瞻泰《杜詩提要》、楊倫有《杜詩鏡詮》、金聖嘆有《杜詩解》等,徑以杜詩稱焉。此後世研究之勝也。
今人多持論杜甫名著後世、沉寂當代者,實似是而非也。時人詩選《河嶽英靈傳》、《中興間氣集》,並收開元、天寶至大曆前詩作,杜詩不在其列。蓋選家各有準伐,未足為確憑。至於時人唱和,鮮及其詩,亦不足憑。蓋酬和之作,多贊品格,不論時人之詩,其常態也。以詩論時人詩,實自杜始。然竟名實相左,蓋未逢其時也。
初長安上詩求汲引,時在天寶七年。先是,李白名聲鵲起,多賴賀知章、蘇頲推波。時賀知章、張悅、蘇頲、張九齡、李邕等,皆樂善擢進後生。然此時開元諸賢已逝,唯王維名重朝野,向佛閉關,不問世事。世無伯樂,豈有千里馬哉。此其一也。
天寶年間,李林甫、楊國忠用事,詩文進身一途塞焉。先是,李林甫以野無遺賢盡逐應考士子,杜甫即身在其列。肅宗時,天下叛動,幾不自顧。朝堂唯王維、賈至、岑參有詩名,勉為唱和而已。其時危機四起,文事不振,豈以詩文為推重哉。此其二也。
要之,杜甫以「文章天下事,得失寸心知」,諷刺直指廟堂之高,憂憫及乎四野之遠,筆鋒直露不藏,頗不與盛唐風氣同調。又於天寶之後發力,力作噴薄,然人已遠在江湖,非京師可盛傳者也。此其三也。
然則,《新唐書》載:「廣陵王為太子,群臣皆喜,獨叔文有憂色,誦杜甫諸葛祠詩以自況,歔欷泣下。」《舊唐書》言之尤詳:
順宗既久疾未平,群臣中外請立太子,既而詔下立廣陵王為太子,天下皆悅。叔文獨有憂色,而不敢言其事,但吟杜甫題諸葛亮祠堂詩末句云:「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因歔欷泣下,人皆竊笑之。
天寶十載,玄宗祭祀三廟,作《三大禮賦》投延恩匭。玄宗激賞之,試以文章。後憶其盛況曰:
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烜赫。
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
集賢學士皆位高才著者,圍觀一人屬文,當為一時盛世。此自言者,或誇張其勢,亦非盡虛也。
中唐元稹為作《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曰:
詩人以來,未有如杜子美者。時山東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
其時已名及宮廷,而李杜並稱焉。又韓愈《調張籍》詩,句有: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後,舉頸遙相望。
蓋李杜詩論,嘵嘵然為盛,實非名不著者。間多微詞,韓子乃為之辯也。
又龍袤《全唐詩話》載皮日休《孟亭記》云:
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介其間能不愧者,惟我鄉之孟先生也。
亦謂明皇世即以李杜並稱也。元稹、韓愈、皮日休者,皆唐人而未遠,其說蓋不謬也。由是,顧不若王維、李白、高適、王昌齡輩詩名大顯於時,亦非碌碌之輩、泯然庸眾者也。
杜甫,字子美。生於河南鞏義(時鞏縣),祖籍湖北襄陽。本京兆杜氏,西晉名將杜預之後。祖父杜審言詩名甚著。杜詩曰「詩是吾家事」,幼即善詩。然家境優裕,不以出仕為急務,遊歷齊梁間。
其間父去世,家給遂空。乃志於求仕,兩次科舉落第,三十七歲始上詩求汲引,終無所得。自言「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以況彼時窘迫。又不治生業,不能自給。其一生顛沛流離,自此而始。
天寶十載,玄宗祭祀三廟,作《三大禮賦》投延恩匭。玄宗激賞之,兩試文章,送有司待選,四年後終授河西尉。不拜,改右衛率府胄曹參軍。右衛率府者,保衛東宮太子之衛隊。胄曹參軍,看守兵庫之微吏。不拜河西尉而受參軍者,以在京師故也。
世奉儒學,家訓守官,七齡詠鳳,少有大志詩才。竟以賦文得鎖鑰之職,夙志未嘗滿也。昔者「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作《望岳》頗有壯闊之語。時二十四歲。其詞曰: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三十七歲時作《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獻左丞韋濟,以求汲進,自言其才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未經世事,少年氣盛, 蓋皆有凌絕頂之志。王維,世家子,溫厚和善。初入長安,亦意氣風發。其《不遇詠》明志曰:「濟人然後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孟浩然,亦有「不才明主棄」之句,又有「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句,雖久居山野,亦有拿雲之志,自詡干國之才。然,王維未嘗濟人,亦未嘗拂衣去;李白妄比管晏,終是蓬蒿人;孟浩然,農家翁耳。
覽杜詩前後,乃知杜甫言志,雖有迂闊之嫌,實真肺腑言也。然空有大志,政見闕如。故兩試文章而未擢進,蓋未得治亂要領。按,蓋古稱詩曰樂章、章句、文章。亦以文章獨稱文,或詩文並稱。《新唐書》載韓愈評語曰:
於文章慎許可,至於歌詩,獨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後之文章,詩也。前之文章,應對時務之文也。慎許可者,婉辭,未深許也。
其於仕務,亦實不逮。肅宗初繼位時,攜眷在鄜州,乃往奔行在。「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深感肅宗,因授左拾遺。時天下紛亂,朝閣乏人,正展施才具之際,未見實策,反旋而見謫,寧怪乎時運、惡乎奸佞哉。
會房琯兵敗獲罪,以舊交故上疏請免,觸怒肅宗。幸得免復諫,終失帝望。次年,貶出任華州司功參軍,旋棄官西去。時四十八歲。至五十九歲去世,顛沛流離,再未有仕。
氣節可嘉,終非幹才,蓋非有將相器識者也。舊唐書:「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新唐書:「甫曠放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蓋非虛言也。尤「好論天下大事」語,正杜詩迥異同代者也。
蓋盛唐歌詩,雖遠追三曹七子,近逮兩謝鮑庾,然實皆在王維蔭澤之下。胸襟各異,風格有別,終不出感時抒懷、借物言志一途。山水田園如是,邊塞懷古亦如是。李白恣意汪洋,亦未出窠臼。《將進酒》如是,《蜀道難》亦如是。
詩到杜甫,獨開另途。觀夫《兵車行》、《麗人行》、《三吏》、《三別》,無非行者之所歷所見所思,信筆記錄。皆身邊人、眼前事。除此之外,更無他者。以詩作筆記,以詩作小說,似無意於讀者。而讀者觀之,自知作者心中丘壑。安史之亂前後歌行諸篇,皆為此類。
史論安史禍因,一曰窮兵黷武於邊境,二曰奸權奢侈於京師。此正《兵車行》、《麗人行》之主旨,頗有灼見。於安史之亂前夕,往來華州京師之間,記述所見而作。
◎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①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②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③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④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⑤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⑥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注釋】①點行,按戶籍名冊強征服役。②與裹頭,新兵年紀小而裹不好頭巾,故里正幫他裹頭。③荊杞,荊棘和枸杞,泛指野生灌木。④無東西,不成行列。⑤縣官,縣裡官府。⑥青海頭:代指戰場。唐和吐蕃常於青海湖附近作戰。
皆是「道旁過者」之見聞興嘆。言玄宗時征戰安邊,士兵苦戰,民生艱苦,以街景實情出之。時困頓長安,曾干謁哥舒翰未果,若以此詩,或令將軍動容。
◎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①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②
綉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③
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④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⑤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⑥
犀筯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⑦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⑧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⑨
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⑩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注釋】①三月三日,為上巳日,士女多於城南曲江遊玩踏青。②態濃,姿態濃艷。意遠,神氣高遠。淑且真,淑美而不做作。③?(è)葉,?彩葉,古代婦女髮髻花飾。鬢唇,鬢邊。④腰衱(jié),裙帶。⑤就中,其中。雲幕,宮殿帷幕如雲。椒房,漢代皇后居室,以椒和泥塗壁,因稱皇后為椒房,皇后家屬為椒房親。賜名句,指天寶七載玄宗賜封楊貴妃大姐為韓國夫人,三姐為虢國夫人,八姐為秦國夫人。⑥紫駝之峰,駝峰,珍貴食品。翠釜,華美燒鍋。水精,水晶。素鱗,白鱗魚。⑦犀筯(zhù),犀牛角制筷箸。厭飫(yù),飽膩。鸞刀,帶鸞鈴的刀。縷切,細切。言貴族早已飽膩,手拿犀牛角筷子,久久不夾菜進食。廚師們精雕細琢白忙活。⑧黃門,宦官。飛鞚(kòng),即飛馬。⑨賓從,賓客隨從。雜遝(tà),眾多雜亂。要津,本指重要渡口,此指楊家兄妹家門。⑩後來鞍馬,隱語,指楊國忠。逡(qūn)巡,欲進不進,此為顧盼自得之意。錦茵,錦制墊褥,此指通過地毯進入帷帳。⑾楊花句,隱語,影射楊國忠與其從妹虢國夫人淫亂關係。
上巳日曲江之所見也。前五句盛唐筆致,後忽轉諷刺,出人意表。時楊家兄妹位高權重,炙手可熱,竟直刺其人其事,保命已在意外,無怪乎仕途跌宕耳。
任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時往來奉先探親。因有《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亦備述見聞。言過驪山、就涇渭、抵奉先,敘少議多。獨詳驪山段,以時安祿山反跡乍起,尚未傳入長安,玄宗行在華清池。其詞曰:
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①
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②
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③
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④
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⑤
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⑥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⑦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⑧
【注釋】①嵽(dì)嵲(niè),山高貌,此指驪山。蚩尤,黃帝與蚩尤作戰,蚩尤作大霧以迷惑對方。此代指大霧。蹴(cù)蹋(tà),踐踏。言聖駕幸驪山,山霧迷茫,山路濕滑。②瑤池,此指驪山溫泉。氣鬱律,溫泉熱氣蒸騰。羽林,禁衛軍,摩戛,武器相撞擊。殷,充滿。樛(jiū)嶱(kě),山石高峻貌,此指驪山。言華清池蒸氣騰騰,御林軍護衛。君臣歡娛,樂聲震天。③長纓,指官宦。短褐,指平民。彤庭,朝廷。言陪駕賜浴饗宴者,皆官僚。賞賜之綢緞匹帛,皆出自貧家女。④聖人,指皇帝。筐篚(fěi),兩種竹器,以盛布帛賞賜群臣。言官吏搜刮民財,貢獻朝廷。皇帝賞賜群工,以勵勤於國事。⑤言臣子若不解其意,賞賜則浪費。朝臣眾多,有仁心者當恭敬任事。⑥內金盤,宮中皇帝御用金盤。衛、霍,指漢代大將衛青、霍去病,皆內戚,此喻指權臣楊國忠。中堂,指楊氏家族的庭堂。舞神仙,如仙女起舞。煙霧,美女紗衣播如煙霧。玉質,指美人肌膚。言楊家盡得恩賞,而奢華享樂。⑦以貂裘暖客,音樂此起彼伏。勸食駝蹄羹,各種水果堆積。極言楊家奢華享樂。⑧言百姓病苦而死,幾步之遙,霄壤之別,不忍多述。
以掌兵甲庫之末吏,而直刺朝堂,切中時弊。自謂「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此忠非愚,實匡君正國指肺腑者。
及入家門,詞曰:
入門聞號啕,幼子飢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①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②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③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④
【注釋】①言幼子餓死,非不心哀,便是鄰居亦當嗚咽。②秋禾登,莊稼豐收。貧窶(jù),貧窮。倉卒,此指意外不幸。言自責而愧,未料豐收仍有餓死者。③騷屑,煩惱。言身在仕籍,可免稅賦兵役尚且如此,平民固然難免此憂。④失業,失業貧民。徒,傾家蕩產。憂端,憂慮。澒(hòng)洞,廣大貌。掇,收拾,此為止息。言想到失業貧民一貧如洗,遠戍徵人戰死邊疆。憂慮沉重如終南山,不能釋懷。
家破人亡之際,老淚橫流之時,仍推己及人,實非常人胸懷。所謂「好論天下大事」者,形之於詩,則蓋此之謂也。
潼關陷落,玄宗幸蜀。避難出奉先,寄寓鄜州羌村,聞肅宗繼位,奔行在,途陷賊兵,解送長安。西京淪陷,滿目蕭條,因作《春望》,其詞曰: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是時又有《月夜》,其詞曰: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以官卑人微得脫,肅宗深感其忠,授左拾遺。後因房琯事貶華州司功參軍。赴華州,途中作《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及《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稱三吏、三別。皆五言古體,亦述所歷所見。安史之亂,民被戰禍,盡在六首。
◎新婚別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①
結髮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
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②
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③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④
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⑤
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⑥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⑦
【注釋】①菟絲,即菟絲子,蔓生草,依附在其他植物枝幹上生長。比喻女子嫁與征夫,相處難久。②身,身份,名份。唐俗,嫁後三日,始上墳告廟而婚成。僅宿一夜,婚禮尚未完成,故名份不明。姑嫜,婆婆、公公。③藏,不隨便見外人。將,帶領,相隨。即俗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意。④蒼黃,倉皇。此多所不便意。⑤事戎行,從軍打仗。⑥久致,許久才製成。襦(rú),短襖。裳(cháng),下衣。⑦錯迕(wǔ),差錯,不如意。
自《兵車行》,間《五百字》,至吏別六首,實天寶中期至肅宗上元間民風,正史所不載者。承儒世家,故常懷君國之念;身在草野,故備知生民之苦。於顛沛流離之中,心繫天下,憂天憫人,序世變以刺當道,悲憤深切,並無隱忌。以詩為史,以成史詩者,以此間詩也。
肅宗干元二年七月,棄官西去。歷年余入蜀,至成都。時年四十八歲。嚴武,父嚴挺之,時任劍南節度使,皆故交,故投之,因置草堂於城郊浣花溪畔。會高適初任彭州刺史,亦有接濟。後嚴武返朝,乃流亡梓州、閬州。旋嚴武重鎮成都,乃返成都,表授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
初入蜀,有《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亦如此者。亦知憂天憫人、推己及人非一時矯情也。其詞曰: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①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②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卧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③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④
【注釋】①罥(juàn),掛。塘坳(ào),低洼積水之處。言草堂茅草被風卷之慘狀。②忍能,竟忍心。入竹去,入竹林。呼不得,喝止不住。言群童抱茅而去,徒有嘆息而已。③惡卧踏里裂,睡相不好,蹬壞被裡。屋漏,天窗。雨腳如麻,雨滴密集不斷。何由徹,如何才能挨到天亮。言天冷衾壞,更兼漏雨,徹夜困窘狀。④大庇(bì),全部遮蓋、掩護起來。突兀(wù),高聳貌。見(xiàn),通現。言何得天下寒士有其屋,便屋破身死亦心甘。
笠年,游武侯祠,有《蜀相》,託言才困時艱。其詞曰:
◎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在蜀六年,身在偏陲,漸遠天下事,志趨消沉,不復有壯懷之作矣。種葯植樹,略有自給之樂,蓋平生最安逸者也。律絕出之,詩風散淡,頗有田園之風者。
◎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
◎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尋花七絕句(其六)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上皆在蜀作,頗有恍若隔世、判若兩人之感。間有「戲為六絕句」,言庾信、王楊盧駱及屈宋諸人,蓋閑暇餘力有所思,而以詩論詩也。
後嚴武卒,乃離蜀南下,時年五十四歲。作《去蜀》。其詞曰:
◎去蜀
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游。
世事已黃髮,殘生隨白鷗。
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
安危句蓋反語也。興嘆老之將至,一事無成。於飄零處,好論天下事之舊態復萌矣,然則鄂湘時多感時病懷之作,無預國事耳。
歷戎州、渝州、忠州、雲安,乃居夔州。《秋興八首》、《詠懷古迹五首》、《登高》即此時作。
◎秋興八首(其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詠懷古迹五首(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大曆三年正月去夔出峽,冬之湖南,乃奔走岳、衡、潭之間。後兩年,竟以寓卒於潭岳間,旅殯岳陽。終年五十九歲。
是年暮春於長沙遇李龜年,因作絕句《江南逢李龜年》。先是李坐累房琯事,流落江南。其詞曰:
◎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初逢李龜年,皆意氣風發時。再逢李龜年,各自飄零矣。人之將老,國事凋零,感嘆系之。
杜甫稱系京兆杜陵,明族望,以遠祖西晉杜預居杜陵故也。杜陵,漢宣帝之陵,其東南為許皇后墓,以規制小而稱小陵、少陵。故自號杜陵布衣、杜陵野老、杜陵遠客、杜陵老翁,偶稱少陵野老。世人因以杜少陵稱之;以肅宗時任左拾遺,亦世稱杜拾遺;以嚴武幕府加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亦世稱杜工部、杜員外;以第行二,故李白、嚴武、高適稱杜二。後之論者,多以老杜稱之。
有《杜工部集》存詩,收詩千四百餘首,多為困居長安後之作。天寶十三年,時年四十三歲,投《進雕賦表》及《雕賦》以求仕,表自雲詩風曰:
臣之述作,雖不足鼓吹《六經》,先鳴數子,至於沉鬱頓挫,隨時敏捷,而楊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
其時「隨時敏捷」則可,「沉鬱頓挫」或未必然也。前此詩風,多少年意氣,峻拔明麗,雖偶有警語,蓋未有出盛唐風氣者。
《望岳》二十九歲作,是年有《登兗州城樓》,其詞曰:
◎登兗州城樓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①
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②
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餘。③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注釋】①趨庭,看望父親。時其父杜閑任兗州司馬。②海岱,東海、泰山。青徐,青州、徐州。③秦碑,秦始皇命人頌德所立石碑。魯殿,漢時魯恭王於曲阜城所修靈光殿。
三十三歲居洛陽,有《飲中八仙歌》,少有快意之作。其詞曰:
◎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宗之瀟洒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綉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時李白、賀知章、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八人稱「酒中八仙人」。或皇族高官,或一時名士,羅列而歌詠,蓋有借而自貴、揚名求進之深意,未可以戲作觀之。
又有《張氏隱居二首》,其一曰:
◎張氏隱居二首(其一)
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澗道余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丘。
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游。
乘行杳然迷出處,對君疑是泛虛舟。
五七言古風,五七言律,各有所長,然未謂迥異群儕。獨於七律開時風,亦晚年之尤長者。晚年在蜀自言詩風之變,有詩《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其詞曰:
◎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①
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②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③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④
【注釋】①性僻,性情古怪。耽,喜歡、沉迷。驚人,感動讀者。②老去,老來。渾,完全。漫與,隨便應付。花鳥莫深愁,花鳥不必因為詩人苦心刻畫而愁怕。③新添,新做成。水檻,水邊欄杆。故著,前此做好。浮槎,木筏。④陶謝,陶淵明、謝靈運。令渠述作與同游,讓他們來作詩,我只做同游之人。
杜詩少李白詩之洒脫,故李白有《戲贈杜甫》,頗見其苦。其詞曰: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然晚年愈辭煉律工,其自言「晚節漸於詩律細」者是也。蓋因爐火純青,入「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境地,不以文句辭藻為意,故不自苦耳。朱熹曰:
杜詩初年甚精,晚年橫逆不可當,只意到處便押一個韻。
橫逆不可當者,蓋言橫行直行、順行逆行皆隨意而來,無可礙阻者,正渾漫與也。只意到處便押一個韻者,謂古詩則可,謂律詩這不然。自杜審言釐定律體,至杜甫雖漫與亦凌絕頂。
◎漫成一首
江月去人只數尺,風燈照夜欲三更。
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剌鳴。①
【注釋】①聯拳,聯排如拳握之狀。一說通連蜷,亦可。撥剌,象聲詞。
一句一景,四景成一景。句句皆如平常語,所謂漫與者也。又有《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言安史之亂時多賴王砅接助,以表謝意焉。然則起首敘家常,忽入有唐開國事,再入安史之亂事,再入營救事,再入遊仙意而結。銜接迴轉,全無章法可循,只絮絮叨叨而來。其首句曰:
我之曾祖姑,爾之高祖母。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
寫亂中接助,曰:
自下所騎馬,右持腰間刀。左牽紫游韁,飛走使我高。
其漫與若此。然全篇滔滔莽莽,淋漓無拘。平敘而去,亦無憂懼、慌亂、怨憂、慶幸諸意,似複述他人事,蓋平生經歷倥傯,心中便無溝壑矣。人到老時,當無驚、無憂、無喜,皆平常事矣。詩到老處,不求詩法、詩意、詩味,盡平常語矣。論者多怪以詩為傳記者,然則此時杜甫,詩之用,無可無不可矣,何足怪哉。
有詩聖之譽者,蓋因:
已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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