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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傳說

英雄帶著他的劍和瘦馬啟程了。

又一個微寒的清晨,英雄打個哆嗦,伸手捂住罩衫的領口,順便抹了抹鼻涕。他停下來,稍微整頓一下馬背上的行囊。溪水從他腳邊淌過,蜿蜒著向前。

瘦馬喘著氣,用頭蹭著英雄的肩膀。英雄知道它是口渴了,拍拍它的腦袋,讓它彎下去喝水。他也跟著蹲下去,用手指沾了一滴。水很涼,是從山上流下來的。瘦馬喝水的時候,英雄就眯著眼睛四處張望。這地方我來過,他想。但他不記得是第幾次來了,到處都霧蒙蒙的,像是披著一層薄紗。

瘦馬喝飽了。英雄牽著它,繼續向西而行。西邊的山頭上太陽還只是一道淺淺的弧線。但畢竟暖和一些了,周圍的霧氣也漸漸散開,英雄活動了一下關節,把披在外面的罩衫取下來放進了行囊。這個行囊是他第一次離開村莊時人們送給他的禮物,裝得滿滿的,有酒,有乾糧,有肉,金創葯也有。他還記得自己從人們手裡接過行囊的樣子,皮膚黑黑的,頭髮也亂七八糟。那時候他還年輕,多少有些羞澀地推託說,習武之人是不能喝酒的,喝酒對身體不好。這句話最早是他師父說的,師父還常教導他讓他多吃粗糧和蔬菜。

上一次回去,師父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他拎了幾本書去師父家裡看望,剛進門,就看到一個小孩子穿著開襠褲滿屋子亂跑。師父坐在搖椅上,皺著眉頭喊那小孩的名字,小孩頭也不回,把屋子裡的陳設弄得亂七八糟。好一會兒,師父才發現他站在門口,想邀他進來,卻半天喊不出名字。他只好說,師父,我是某某,三年前在您這兒學藝呢。師父這才一拍腦門,噢,你是那個某某啊,長大了成小夥子了嘛。那個誰誰現在怎麼樣了,你們還在一起的?英雄有些尷尬,他想提醒師父那個女孩子是當時另一個師兄的女朋友,和他沒什麼關係,但想想還是算了。進屋後又說了些舊事,他很驚訝地發現,其中有一些事情的細節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但師父已經全忘光了。後來他想,也難怪。畢竟他只是師父那麼多徒弟中的一個。

溪水裡倒映出英雄的身影。英雄的腰很直。從小就有人告訴他,要挺直了腰板做人。他也確實是這樣的。所以哪怕這些年來他一直諸事不順,但他始終不肯放棄,內心深處甚至不斷地告誡自己,英雄就該有英雄的樣子,不能隨隨便便地放棄。

可是,事實上就連英雄自己都快記不清了,自己到底出來闖蕩了多久。依稀地還記得幾個日子,偶爾也還能想起幾個找他拼過命的對手的模樣。但其餘的東西呢?都好像在夢裡一樣了。有時候,一覺醒來,英雄望著疏朗靜謐的夜空,總覺得自己才剛離開家沒有多久;再一想,又覺得彷彿許多年就這麼不見了。他學著安慰自己,告訴自己會好的,會成功的,會有那麼鮮衣怒馬的一天的。甚至,他在自己的夢裡被那些迷醉的畫面所吸引。柔軟的嘴唇,雪白的皮膚,秋水似的眼眸。一次一次,不願醒來。後來的某一天,英雄牽著馬走在路上,忽然就不再像當初一樣堅定不移了。樹林里傳來知了的叫聲。這聲音讓英雄燥熱不已。水壺裡的水喝光了,英雄口乾舌燥地往前走著,不知道在哪裡能找到水源。在一棵老榆樹的樹蔭下,英雄停下來,扯了扯衣領。

仍然熱。

仍然是夏天。

英雄開始感到一種恐懼。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想起從家鄉離開的那天早晨,出門前他看見日曆上寫著夏至。這麼久過去了,為什麼還是夏天?他不明白。他猜測這或許是自己一直朝著西邊走的緣故。太陽是從西邊升起的,所以越往西邊走,就越是夏天。

一位騎著白馬的少年飛馳而過。走了不遠,又調頭回來,停在英雄面前。英雄飛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少年的衣著配飾,又掃了一眼白馬的馬蹄。甚至不需要用上這些年闖蕩江湖的經驗,英雄就知道這少年出身名門,和他是全然不同的。

這位英雄,少年在馬上朗聲道,請問某鎮某某樓如何去?

英雄自然是知道這個地方。但他仍然裝作費力地思索了一番,又清了清嗓子,盡量用不卑不亢地眼神平視著少年。可能是在北邊。英雄指著溪水對岸的方向,平靜地說道。

但不太確定,也可能是南邊。

少年抱拳謝過,揮著鞭子,很快在揚起的塵埃中不知去向。英雄捂著嘴輕輕咳嗽了幾聲。他撫摸著瘦馬的脖子,問它想不想也喝點水。瘦馬歪過頭去,看著潺潺流淌的溪水,沒有理會他。

幾年前,在英雄還沒有第一次啟程的時候,師父偶爾會對他說起一些過去的事情。其中也包括他的母親。師父手裡拿著蒲扇,一面說著一面又蹲下去給灶台煽火。想到這裡,英雄難免有些傷感。是啊,師父都不記得他了,可為什麼他偏偏還記得。在師父的故事裡,他的母親,年輕時曾在新婚之夜逃亡。師父說她是從幾百里外的地方跑來的,跑得鞋子都破掉了,衣服上被樹枝戳出好些窟窿。剛來的時候她說話帶著口音,沒人能聽懂她在說些什麼,她也什麼都聽不懂。全靠手勢。過一陣子,慢慢能懂上一些了,再過一陣,能說上話了,人們就紛紛問她,是從哪裡來的。她說了一個地名,但是沒人知道,索性用指著山的另外一邊。我就是從那裡來的,她說。不信,不信你們可以翻過山去,看看那裡是不是有條河,河上又是不是有我說的那架水車。於是,人們就相信她是來自山的另一邊了。後來,是在又一次啟程前夜,英雄想起這個故事,去向他的母親求證。母親正坐在床沿上做著針線,笑說他傻。你師父那瘋老頭的話你也真信?十句里九句是假的。

可他說你是逃婚來的。

他還說隔壁村的婆子會武功呢。母親拿起線頭,用嘴輕輕抿了一下,穿進針孔里。

直到很久以後,英雄牽著他的瘦馬走了整整一個月,才終於走到了母親口中的隔壁村。第一眼見到那個婆子的時候,婆子正在河邊打水。婆子背後放著個木盆子,盛了衣服,看不出洗了沒洗。英雄並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婆子確實是會武功的,他像其他所有的過路人一樣,只是走上前去,問她能不能幫自己也打上一壺水。

婆子轉過來,冷冷地盯著他。你當我是用人么?婆子問道。說著,從木盆里的衣服下面抽出一柄短刀,朝英雄劈去。

英雄來不及解釋,稍一側身,堪堪躲過一招,又看到婆子附身屈肘,刀刃直衝他的胸口削來。不得已,英雄抽出長劍,與婆子互拼了幾個回合,不分上下。英雄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和這個婆子打架,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得罪了她。一切都這麼莫名其妙地進行著,他只是身不由己。這樣想著,英雄難免有些分心,劍難免就慢了。等到回過神來,劍已斷成兩截,婆子的短刀也不知何時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輸了,婆子說道。

英雄點點頭。只是,他還是不明白。劍是什麼時候斷掉的?是因為太舊了?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他又想起啟程的那天早晨。田野上四處瀰漫著牛奶般的薄霧。人們紛紛趕來送別他,一直走到村口。母親往他的行囊里準備乾糧時,他讓母親把那些酒,還有麵粉做的饅頭都拿出來。他說酒喝多了對身體是有害的,精米吃多了也不好。他要多吃糙米才行,還有雞蛋和牛肉。母親很抱歉的樣子,說雞蛋和牛肉乾都放進去了,但沒有準備太多。他擺擺手說沒關係,但還是堅決把酒和饅頭拿了出來。現在,他還能想起那天早晨後來下的一場雨。雨水落在他的眼睛上,許多東西都看不清了,田野也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他回過頭,隱隱約約地,好像看見人群已經散去了,又好像看見有人在哭。但他不知道。真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帶著一柄破舊的劍或者一匹已經老得走不動路的馬闖蕩江湖一樣,他不知道。

頭頂是湛藍的天空。沒有雲朵,也沒有落葉。當然不會有落葉,畢竟還是夏天。英雄對自己笑了笑。他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忽然,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等英雄回過頭去,一個鮮紅的影子,從馬背上躍下。手起,刀落,跟著英雄就看見婆子雙手捂緊了脖子,在地上痛苦掙扎。

女俠,留步!遠遠地,英雄沖那抹背影喊道。

但無論她說的什麼,他大概都不會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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