鷦鷯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在《情意解·外物》那一篇,為了解「儒以詩書發冢」,曾對這句話從同一出發點,做以不同的結論。一句話,兩個方向去側重,都有較大的差異。

鷦鷯巢林,不在此枝,即在彼枝,於此枝彼枝,都會安心;偃鼠飲河,不在此水,即在他水,也不必介意於此水彼水,都會很甜。飄忽不定,沒有什麼是命中注定。遇到的,也只是巧合而已,不必太花費心力去尋找、選擇、更換。若是向著這個方向理解,則容易看淡情與命。

若覺得枝頭千千萬萬,水流綿綿不絕,於這之中,恰好此枝,恰好此水。因這渺茫不易的遇見,倍加珍惜。向著這個方向發展,則容易重視情與命。

本篇在於借這一句話,試著串幾顆珠子,發揮一些想像或者思考,或附會,或牽強吧。「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飛鴻已去,誰去驗證那指爪之語?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這句話為「學生」提供了一些希望。因鷦鷯棲息的枝頭,於深林而言,不過一枝而已,偃鼠飲河的滿腹,於長河而言,不過一口而已。林不焚,則有枝頭可棲,河不絕,則有清水可飲,如此,延綿下去。一枝,於鷦鷯足矣,於深林若滄海一粟,一口,於偃鼠足矣,於長河若九牛一毛。

小大之辯,有易與難。「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於芥舟而言,欲沉浮水上,只需杯水,足以謂之厚,杯水於芥舟而言,也難積,於天地而言,易於積。「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鯤必於天池方可以轉圜。「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鵬必以扶搖方可以直上,風與水,於鯤鵬也難積,於天地也易,只是與杯水相比而相對難積。

天地,或可難以存眾多的鯤鵬,但足以存眾多的鷦鷯、偃鼠,或可難以存眾多長生久視的人,但足以存一些人。長生久視,於人也難,於天地也易,所積,於人也難,於天地也易。

「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天地間,這個有趣的過程一直在持續,眾多的神奇在化為腐朽,眾多的腐朽一直在化為千千萬萬的神奇,「周行」所需的是什麼,物質,能量還是其餘,動力又是什麼?脫離這個腐朽神奇的循環的人,不能多,多了這個循環進行不下去,但可以有,因這循環足夠龐大,「滿腹「,」一枝「,不足以打亂循環。「適莽蒼者三湌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這是一些渺茫的希望,足以激勵一些不願做「蜩與學鳩」的人,去試一試。

這也是對「小大之辯」的認識,於小而言,可能較大的不足與難點是囿於小,而「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若「出於崖涘(自我苑囿,思維局限),觀於大海(大家、苑囿之外、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以此,再體會《莊子·秋水》中海神與河伯的對話,含義會稍微明白一些。以此發揮,堯讓王於許由,許由可以不去擔責任,連接都不必去接,更何談去扔下。塵垢粃糠,譬猶一吷。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惜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等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大小之家!」

三段論理,極為精彩,而至於落腳點「自化」,「反其真」,也是「學生」的落腳點吧。原因在於,「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做法在於,「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而屈伸,反要而語極。」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莊子·秋水》

腐朽神奇,神奇腐朽。「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道家的「玄之又玄」的思維方式,一而二,二而一的思維,為「學生」打下一些原理上的思路。」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有其」生「而有其」死「,有其」死「而有其」生「,這是一個思路。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德經》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道德經》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大小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莊子·大宗師》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莊子·大宗師》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鷦鷯做巢,巢為鷦鷯所做,類似「人在外」,偃鼠飲河,河為天地所生,飲於腹,為「天在內」。「鷦鷯巢於深林」,類似「外其身而身存」,以巢為外身,以深林為外身。巢為虛竅,「當其無,有室之用」,故「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有「虛其心」之意。「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有「實其腹」之意。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道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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