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泥歌·風起北鄉·叄
龍五的身體康復得很快,只不過他的眉間總是有一層悒悒,阿饅偶爾會想起來他昏迷的時候念出來的「蕭蕭」二字,不知道龍五的這十分的愁緒,這兩個字佔了幾分。不過龍五見到她的時候總是歡喜的,他不是愛笑的人,見到這個小女孩卻總是露出一臉不太熟練的笑容,與她揀些閑話來說,只是某一日他略有些疑問地說:「之前我出去,看見一個大約三四十歲的人,長衫打扮穿得倒像個讀書人,你可知道那是誰?」
村子裡統共識字的中年人便沒有幾個,阿饅很快地接話:「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眼角有一顆痔,腳還稍微有些跛?」見龍五點頭肯定她才笑吟吟道,「那是我爹爹啊,你認識嗎?」
龍五的眉毛揚了起來。
他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突然作出這樣的表情來,一般是碰到了真的很讓他驚訝的事情。而他這樣的人,能夠讓他內心波瀾的,也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只不過阿饅年紀太小,還不懂得察言觀色,她只是覺得龍五突然作出這樣的表情很好玩,笑嘻嘻地纏著他:「叔叔你好好玩,我爹爹自然和我一樣住在這個村子裡面啊,這有什麼奇怪的嘛。」
「沒什麼。」龍五喝一口水,「他是你爹?他姓黎?那你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天啟十六年的四月十八。」阿饅說,「叔叔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龍五已經重新恢復了波瀾不驚的面色,並沒有回答她,而是起身拉起她問:「我帶你去戲園子看戲吧。」
阿饅目瞪口呆,隨後又感覺到一股難言的激動,她從未到戲園子看過戲,只是偶爾看見打扮光彩照人的人進進出出,所以這次龍五說要帶她去,她自然歡欣雀躍。她本來其實也算是懂事的孩子,但是對於龍五自有一股莫名的親切,說起來這個人竟然給她的安定感覺比起父親尤甚。
龍五說話算話,很快帶著她進了城裡,他讓她在座位上坐好,又塞了一把點心在她手裡,關照說:「你可別跑,乖乖在這裡等我回來。」
阿饅一向聽他的話,這會子就坐在位置上,連點心瓜子都沒吃幾口,直勾勾看著台上。那是大紅色的舞台,橘黃的燈光打上去,更添喜慶,先上台的是一個個樂師們,其中一個拎著笙的,長得格外白凈秀氣,看見她坐在那裡,竟然沖她眨眨眼,露出一個笑容。
這個笑容其實有點流氣,但是阿饅卻只覺得台上的人哪怕是伴奏師傅都風光無比,高高在上,他們沖自己笑笑那是天大的恩賜。她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格外雀躍。在這種雀躍下,她看完了整部的戲,她年紀還小,並不是很看得懂劇裡面說了些什麼。她依稀聽出來一個小姐不想父親把她嫁給皇上,於是裝瘋賣傻。台上的那個小姐散發碎衣,水袖一甩露出一張嗔怒盛極的容貌。她只如同一個精靈一般,走到哪裡一群人就跟到哪裡,隨著她轉圈,而她則貪嗔痴怨作了個遍,最後狂笑不已,然而笑容凄烈中又聽到痛哭。阿饅完全看著愣住了,原來一個人竟然可以做出這麼千百種形態來,而一個人放聲大笑的時候竟然可以痛哭出聲,這得是怎麼樣的熾烈的情感啊。一直到戲散場,她都獃獃地站在原地。
她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倒是之前的那個琴師到她身邊了,那人長著一張薄薄的唇,笑起來的確好看。他若無其事地將手臂搭在阿饅的肩膀上,半開玩笑地笑道:「台上我就看到這麼個小伢,漂亮啊,長大以後不得了啊。」
阿饅登時皺起了眉頭,往旁邊挪開一點,不動聲色地離他遠一點,她從小父親就告訴她要小心陌生的男人,不可以讓他們離自己太近。她已經開始覺得這個男人油膩膩的,雖然他長得好看,也沒有做什麼,她的語氣也冷了起來:「叔叔你不用管我,我在這裡等我叔,他來了我就走。」
那人眉毛一挑,還待說什麼,遠遠的已經傳來一個很是清脆的聲音:「榮祿,你在這裡做什麼?班子里正在集合吶,你莫要誤了時間,陳班主脾氣不好你也是曉得的。」
那個叫做榮祿的琴師好像有點怏怏,漫應了一聲之後就嘀咕著什麼走了,那女子走到阿饅的面前,拍拍她的頭說:「小伢,你快點回去吧,沒事莫要和那個人搭話,他頂喜歡到處撩女人。」說到這裡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說我也是多心,你還是一個小伢,但是我真是後怕哩。
她說話帶著點北鄉本地的口音,很是有趣好聽,阿饅不由多打量她幾眼,那人目秀眉清,看著她不斷打量,似乎有些詫異從眼底閃過。她說:「你是跟誰來的?」
許是這人是個女子,而且說話溫和的緣故,經過剛才那個流里流氣的男人,這麼個溫柔的女子讓阿饅從心底里感覺到了信任,於是她回答,是跟著龍五叔叔來著。
沒想到那女子卻露出了格外訝異的表情:「龍五爺?是龍五爺帶你來的?」想了一會之後又說,「龍五爺今天好像是找人談事,約莫是耽誤了,這裡也沒什麼好玩的,我帶你去別的地方玩吧。這裡有雜耍和說書,蠻好玩,你要不要去。」
阿饅想到雜耍,有點想去看,但是剛才的警惕卻又回來了,她盯著那個女子說:「我不去,我就在這裡等龍五叔叔。」
那女子失笑:「你這孩子倒是教養的好,但是你不必怕我,我是龍五爺的朋友,不會害你的。」
阿饅說:「我相信你是龍五叔叔的朋友,但是我還是不能跟你去,我不能拿我自己來相信你。」
她的一番話說的那個女子愣了好久,半晌才反應過來說,好機靈的姑娘,想了想又問,那你怎麼相信你龍五叔叔哩?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阿饅就有些懵,她仔細想了想,好像自己的確不應該相信龍五,可是每每想起龍五那張臉,她都覺得格外親切,她思索了一會才說,總之我信龍五叔叔。
她話音剛落,堂中便響起一陣笑聲,兩人一同回頭時,卻正看見龍五一身紅袍走過來,笑道:「我也是沒白疼你。」說完拉起她的手介紹說,「這位是柳青,是這裡的名角兒,你剛才看的那齣戲便是她演的,快叫姨。」
阿饅一下子愣了,她沒想到這個女子就是之前台上那個裝瘋賣傻卻美得驚心動魄的人,她一下子又有些後悔,剛才怎麼不跟她出去玩呢?
好在柳青好似很喜歡她一樣,反而誇她說這女伢得了好教養。於是阿饅鼓起勇氣問道:「剛才那齣戲是唱的什麼?」
柳青說,那齣戲叫做《宇宙鋒》,是唱得宦官趙高還有他的親家匡洪的事。
阿饅又問,那「宇宙鋒」是什麼?
「宇宙鋒是一柄劍的名字。」柳青挑起一個笑容,「鋒便是劍,戲文里趙高用這柄劍準備刺殺皇帝嫁禍親家匡洪。」
「啊?!」阿饅嚇了一跳,她原本沒把整齣戲看完,就是看也不太懂,這一下卻是驚訝了,「他怎麼可以這麼壞?」
這句話一出來,激得龍五和柳青都笑了起來,柳青用手絹捂著嘴,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然後伸手理了理阿饅的髮辮,才說:「這世上壞人是多著呢。」這樣說著,卻彷彿想起了什麼感慨一般,嘆了口氣,「戲裡終歸還是圓滿的。」
「她一個小孩子,你跟她說這些幹什麼。」卻是龍五插了一句嘴,他從袖中掏出一份府令交給柳青,「這個給你,我已經找好地方了,就在北鄉。」
柳青露出詫異的神色,想要問什麼,卻看了阿饅一眼,生生止住,半晌才念了一句好,便收了府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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