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離家的人都會歸來

等待的全部意義就是等待的失敗,無論它的代價是失去某些短暫時刻,還是耗去一生的幸福。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28 個故事

2013年9月,外公下了葬,兒孫全齊,場面氣派。我被身旁親戚的哭聲吵得耳朵疼,但還是忍不住一直盯著外公緊閉的眉眼。

有的人即使神志已然渙散,還是有一股氣在。

外公在世時,大家都叫他劉校長。他和外婆同在一所學校任教,什麼都教。記得有一段時間,早上第一節課是全班掰玉米粒兒,學生們都掰得起勁兒。等放學,就看見外婆抱著一大扁子玉米碎碎去喂劉校長的鴿子。

每天清晨,我抱著稀飯蹲在院子里背古詩的時候,會時不時望著劉校長瀟洒地放鴿子。那時候我常想,要是我也是個70來歲的老太太,肯定暗戀這老頭兒。

劉校長的書桌上有一張玻璃壓著的結婚照,他年輕時和周恩來長得特別像。我不止一次問外婆,外公是怎麼看上她的,每次都被罵得很慘,可依舊不長記性繼續問。

爸媽常年在外打工,把我寄放在劉校長家,每年過年才回來一趟見上幾天,接著就是長達一年的杳無音信。不過,他們每次回來都會帶大量的零食和玩具,足以讓我們班上最闊的小毛頭目瞪口呆。

隔代教養長大的孩子身體都比較健康,比如我,從小一副鷹眼,視力好得嚇人,許是從來沒看過電視的原因。劉校長家裡沒有電視機,朋友們討論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我一概沒有印象。

我印象最深的是劉校長一喝完酒就讓我陪他練字,從顏真卿到趙孟頫,越寫越開心,越開心喝得越來勁兒。即使喝得醉醺醺,他筆鋒依然有勁。家裡掛滿了他的字,廁所再臭都蓋不過墨臭味兒。跟著他,我練得一手好字。

劉校長和外婆還有一個兒子,我應該叫他小舅,聽說他早年因為不願意養鴿子而和劉校長大吵一架,之後跑出去闖蕩,就再沒回來過。我從沒聽劉校長提過他,有一次外婆不小心念叨了兩句,被他劈頭蓋臉一通罵,從此我就再沒聽過小舅的下落。

外公是個養鴿專業戶,每年都會參加當地的訓鴿大賽。大家在鴿子腿上捆一撮紅繩兒,比賽誰的鴿子在目的地之間往返最快。冠軍會得到一個玻璃鑲板的日曆,裡面滿是鴿子的圖片。劉校長的書桌上除了他備課的書本,其他全是日曆。

劉校長從不翻那些日曆,他只買3毛錢一本,過一天撕一頁的那種。他說用那些日曆顯得日子太金貴了,就得把厚厚的本子熬到薄薄的幾張紙才過癮。

劉校長有著將近一米九的個頭兒,活了70個年頭,腰一點兒都不肯彎。一頭全白的頭髮,有時候一陣風吹來,頭髮全飄起來,我甚至會覺得那是透明的。奇怪的是,他的眉毛是全黑的,粗而濃密,兩邊向上揚起。遠遠看去,好像一頭呲了毛的白獅。

我見過他喂鴿子的模樣。

他兩隻腮幫子吹得鼓鼓的,發出高頻率的「咕咕」聲,鴿子就從四面八方飛過來搶食吃。他站在一旁,用滿足的表情看著。有時候會想,我這做外孫女兒的真失敗,還不如一群鳥類討他喜愛。

劉校長有一間專門的暗房供鴿子棲息,每天早上他都會走進暗房,像變魔術一般從鴿槽里拿出兩隻鴿子蛋。每次小夥伴們抱著雞蛋啃的時候,我都會得意洋洋地拿出我的鴿子蛋,慢騰騰地剝開有黑斑紋的蛋殼,露出乳白色透明的蛋白,然後一口咬下去。那種鬆軟的感覺勝過所有的雞蛋。

直到有一次,我剝鴿子蛋的時候,發覺有些不對勁。仔細一看,裡面是一隻未成形的小鴿子。我覺得非常噁心,連同蛋殼一起丟進垃圾桶里。

準備去上學時,外婆突然拉住我,嚴肅地問我是不是把蛋給丟了。我還沒顧上回答,就聽見身後一聲悶悶的跺腳聲,劉校長手裡拎著垃圾桶看著我,兩片嘴唇微微抖動:作孽!

接著他做了一件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他俯身探向垃圾桶,慢騰騰地掏出那枚鴿子蛋,連同破碎的蛋殼,捧在手裡。他走到院子的菜地里,刨開一抔土,輕輕地把小鴿子放下去,把土填平,頭也不回的走開了。

在進行和鴿子有關的活動之外,劉校長几乎總是面無表情,不論是對他的學生,還是對外婆和我。他吃飯的時候也不說話,坐在他的靠椅專座上。我特別看不慣,但又大氣兒不敢出一個。看著外婆一天到晚被他呼來喝去,小小的我就想,這和被買來的有啥區別。

後來有一天外婆和我念叨,她的父母也算待她不薄,把她賣到了一戶好人家。

圖 | 外公抄寫的佛經

有幾次我問劉校長,你到底為啥那麼喜歡鴿子啊。他沉默了好久,說鴿子之所以是鴿子,是因為兜兜轉轉飛一圈還能飛回來。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回答我。

記得有一年鴿子比賽,劉校長又捧回一本日曆,開心得要喝酒。結果酒沒了,他讓外婆帶著我去鎮上幫他買酒。好不容易排隊買完酒,外婆拉著我走到鎮上一家小賣部。她跟店老闆打了一聲招呼,老闆說「他回電話了」。外婆突然變得非常高興,拉著我的手都在抖。她回電話過去的時候一直哭,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我一瞬間明白過來,電話那頭一定是我的小舅。我忍不住陪著她一起哭,哭得比她還賣力。

買完酒打完電話已經很晚了,我們渾然不知。

夜色下,街邊擺出各種各樣的小攤,外婆伸著頭四處看,在一個毛衣攤前停下腳步。她在花花綠綠的毛衣裡面挑了好久,挑中了一件大紅色鑲著亮片的。她和攤主砍了半天價,終於把俗氣的毛衣裝進布袋。

回到家後,劉校長面無表情地坐在飯桌上。他緊閉著嘴唇,眼睛直直地看著外婆,兩束眉毛顯得更濃密了,旁邊的煙灰盒不斷冒著白煙。他突然站起來朝外婆吼道:「大晚上的幹嘛去了?」我害怕極了,跑出來擋著外婆,說只是在打電話沒幹什麼。劉校長更生氣了,質問外婆是不是在給她兒子打電話。我納悶:他兒子和她兒子不是一個人嗎?

劉校長搶過外婆手裡的袋子,掏出酒瓶狠狠摔在地上,我嚇得哇哇大哭。他又拿出那件毛衣,摔到地上,酒和毛衣混在一起被他踩了好幾腳,散發的味道到現在我都記得。

外婆抹著眼淚撿毛衣時,我給劉校長細長的小腿狠狠來了一腳,狠到我腳都痛了。然後,我被疼得直咬牙的劉校長打了狠狠一巴掌。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反鎖在暗房裡,委屈得要命。我發覺那房間太他媽臭了,那個老頭兒怎麼做到每天進進出出還那麼享受?外婆連捶帶敲讓我開門,我一聲不吭。直到我快睡著了,也沒聽見劉校長過來敲一次門。

那天晚上我真睡在了暗房裡,聞著鳥屎味兒,聽著卡槽里一群鴿子咕咕來咕咕去地嘲笑我。

那件事之後,我和劉校長几乎沒有了正常的交流。那件紅毛衣我也沒見外婆穿過。

我哭著鬧著要回家,嘴裡一直重複著再也不要看見劉校長,要和親爸親媽住一塊兒。沒過幾天,爸媽真的回來接我了,他們依然帶回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不停往嘴裡塞著進口曲奇,可好像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我臨走那天傍晚下了雨,空氣霧蒙蒙的。外婆拿了一條特別長的紅圍巾把我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起來,只露出一對眼睛。我被捂起來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但還是忍不住多吸了幾口。外婆給我裹圍巾的時候,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外公,他背對著我,不知在暗房裡忙活什麼。

媽媽安慰著抹眼淚的外婆,我的視線卻在尋找那個一米九的大個子。準備走時,外公拎著一布袋的鴿子蛋走了出來。我從沒看見那麼多鴿子蛋在一塊兒,之前都是見他一顆兩顆往外拿。

直到我轉身離開,他還是什麼都沒說。

外公外婆家門口有一條長廊,媽媽幾乎是提著被裹成粽子的我一搖一晃地走著。我一步三回頭,可直到長廊的盡頭,也沒看到高高的身影出現。

回到爸媽家後,我差不多該上初中了。爸媽家裡有一台液晶大電視,那時候湖南衛視開始流行,老媽特別愛拉著我看,我也愛看。

學業開始一步步走向正軌,忙起來後我就沒再碰過毛筆和墨汁。鴿子蛋總會在快吃完的時候寄過來。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剝蛋殼時,發現了一隻未成形的小鴿子。我還是沒忍住噁心,叫了一聲,老媽告訴我那是正常的,順腳踢過來一隻垃圾桶。

我起身,捧起鴿子和蛋殼,埋進花盆裡。

再回到外公外婆家時,媽媽紅腫著眼告訴我她媽媽不在了。

外婆葬禮上,外公一個人靠坐在飯桌前的專座上,旁邊的煙盒又冒著白氣兒,相似的一幕在我腦海里重現。不同的是,他的兩束劍眉不再那麼黑而濃密了,白髮還依舊白著。

在外婆被蓋上白布前,我看到了她身上那件大紅色鑲亮片的毛衣。

即使是買來的老伴,伴了幾十年,也會有心靈感應。外公在不久後被查出阿爾茨海默症,俗稱老年痴呆症。

爸媽又給外公找了一位老伴,那個奶奶盤著一個髮髻,喜歡把額頭梳得光溜溜,髮髻緊得把眼角都吊了上去。她說話很快,和看起來傻呵呵的外公在一塊,顯得特別聰明。

徵得爸媽的同意後,她把鴿子陸陸續續賣掉了,暗房也準備改裝成儲藏室。

不得不說,她把外公照顧得很好。那天她推著外公曬著太陽,給他梳著雪白的頭髮和眉毛,外公傻乎乎地笑著。我逗他,問「我是誰呀」,問了很久,他也沒回答我。看著奶奶一口一口喂外公喝鴿子湯時,我別過了頭。

那晚離開外公家時,奶奶扶著顫顫巍巍的外公走出來。他將一提木板似的東西送到我手上,目送著我離開。我回頭望向他,一米九的個子幾乎和身邊的人一樣高。回到家,我打開裹著布的木板,是一副裝裱精緻的手抄金剛經,有五千字長。

直到外公下葬那天,我才看到小舅。他站在我的前頭,和我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外公。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由雷磊、王天挺等青年媒體人共同打造,致力於真實故事的發現和價值實現。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作者鄭佳楚,現為大學生

編輯 | 閆真

投稿或談心請加故事菌

(ID:gushijun2016)

推薦閱讀:

你曾經那樣美好的存在過
童年也沒什麼好,只不過是我們都回不去了
兒歌 「困局」
牽著猴子逛街的少女
兒童、性和權力(一)

TAG:亲情 | 童年 | 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