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長什麼樣

01-30

我也不是故意要想起問這個問題，只是在整理自己以前日記的時候翻到了這個。我有定期清空自己不需要的日記的習慣。

這是2012年1月29日晚上寫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大概如果地獄建設公開招標的話，我這個夢境很大可能入選。

這個夢是如何開始的已經忘記了，大體上，我和一個不知姓名的人一同闖入一個封閉的區域，然後需要逃跑，到一個分叉口的時候分開，自己走了一陣，聽到對面有腳步聲，循著聲音的大致方向追去，看到一個螺旋的跑道中向我鋪面涌過來的是——

腿。
各種各樣的腿，人的，昆蟲的，鳥類的，沒有腿和腳的就蠕動著胖胖的身軀，保持行進的步伐，向螺旋的下方一直走一直走。那些腿，長毛的，沒毛的，各種顏色，有胖有瘦，有的覆蓋著甲殼有的遍布傷疤。而那些腿的主人們——不管什麼樣的生物——那都是他們的遺體，全都被縮放成了同樣的高度，大象變小了，螳螂變大了。變大了的螳螂舉起鐮刀手輪流揮舞著前進，蝸牛的身子變得像展開到L形的摺疊床那麼大，上面的殼能頂一個卡車輪胎的四倍大。長成的蝴蝶收斂起翅膀，隨著走路的步伐翅膀微微的一張一合，觸角似乎有彈性似的顫動。
而人——人並不少，但和鳥獸蟲魚比起來還是少數——不管男女老幼高矮胖瘦，全都赤身裸體，保持著他們死亡前一刻的狀態。大多數的男人女人都老態龍鍾，身子布滿黃褐色的斑點，皮膚和乳房們皺巴巴的，似乎缺少了原本包在裡面的血肉和脂肪的支撐，變得空蕩蕩的；也有嬰兒，剛出生不久就被遺棄的，身上起了可怖的腫瘤的，但都不哭叫——所有的生物不發一語——只是瞪了大大的眼睛盯著前路。
我也一樣——我在踏入這個沉默的螺旋的一瞬間被封了口，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腳，眼皮甚至眼珠。我想做呼吸的動作，慢慢張開肺葉，不過身體沒有任何反應，奇怪的是似乎也不需要氧氣就可以。我本能的希望自己亂踢亂撞，甚至咬到什麼東西——但結果是只能邁開雙腿那樣走。我似乎不是排到了隊伍的末端，而是被插入隊伍的某一段——不過後來我發現似乎是錯覺。因為這個隊伍似乎正在吸納從古到今生存過，後來又死亡了的一切生物的遺體，而這個不可思議的隊伍，只要短短一秒就可以加長繞地球好幾圈那麼長，因為所有的生物都被縮放到了同樣的身高。

我的前面一個是人，對此甚至感到有些慶幸。我的前面是一個中年婦女，很不幸，她的腦袋似乎有點殘缺不全，頭骨也破掉了一半，兩顆牙齒很微弱的連在舌根處，她好像是個白人，背部的皮膚好在還算光滑。至於後面，我根本無法回頭，也無法感受任何氣息或是其他什麼可以辨別的東西。前面的前面只在拐彎時能看清，是一頭牛，頭上和身體靠左邊一側似乎有兩個彈孔。
我只是在被吸入這個隊伍之前的短短几秒鐘才看到隊伍的全貌——儘管很難忘記，但對於這個隊伍，我似乎只能推測這麼多。
我們走在一個密閉的，無限向下循環的跑道里。有兩米高，兩米寬，左右兩邊的「牆」上，密密麻麻的是各式各樣的眼睛，也是各種飛禽走獸的眼睛都有，這些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們的腳下是各種各樣的內臟，頭頂是各種各樣的毛髮，都摻雜糾結在一起。我們無意識的走著，感受不到觸碰眼球的軟綿綿的感覺，也感受不到踩到內髒的滑膩膩的感覺，倒不如說是懸在空中漂浮著前行。但是，眼球在滴溜溜的轉，內臟在不斷翻出沉下，糾纏又滑脫。
一開始，你不會忘記任何事情，關於你的名字，你的愛人，你的事業，你的最後一個有知覺的動作，你剛看到的地獄隊伍的全貌的那一瞬間。你想哭想叫，想捶打，撕咬，踢打，扭動，想發揮求生的本能，一點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然而下一刻，緊接著就會感到無形的束縛，以及自身的無力。你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成任何事情，包括轉動眼球在內。然後你放棄了，任自己的身體動作，腦袋裡開始回憶自己的點點滴滴，回憶看過的書，黃昏下的親吻，第一次一桿到底的撞球比賽，吸毒，趴在書本上睡覺。然後，你會慢慢忘記一些事，只是重點回顧另一些事，而當事人的面孔都會漸漸模糊，完全消融，直到最後你連自己是什麼，叫什麼都忘記了。而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又不受控制的你，才算真正在這個可怖的永無止境的螺旋中可以安身立足。只要這樣走就好了。
然後，直到你可以確認完全忘掉了前世的自己的那一刻，前方伸出一隻手，觸碰到你，啪！你從這個隊伍中消失了，作為一個新的隨機的角色出生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這隻手可能是人類或其他物種的，於是隨著你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周圍人也是一樣——慢慢的就會在你眼前有很多隻手點走你前面的人，啪啪啪泡沫破碎的聲音就像是用手捏掉泡沫塑料包裝上的一個個小氣泡。

在眼睛和眼睛之間，手、爪子或是觸角伸出來，啪的又縮回去。
在喪失記憶之前，我前面的女人和牛被換成了十來歲的黑人男孩、一隻果蠅、一頭黑猩猩、一隻蠶蛹和一條魚——我最不擅長分辨海魚的種類。然後，就在意識漸漸模糊的一刻，啪的一聲，輪到我自己被點，點我的是一隻蟹腳。於是就這樣，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時間是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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