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當論有害人與否
有的地方永遠在改革——改著改著就革了。
歷史的車輪滾滾前進,滾不盡的是黃土高坡上的溝壑縱橫。從「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開始,這裡的土地一年比一年貧瘠,到了大宋朝,幾乎已至不能耕種的境地。土地上疏疏朗朗的農作物在乾旱的台塬上掙扎著,似乎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從土裡吸取一絲絲養分,遠處的樹木一年年減少,隨著樹木一併減少的還有雨水。骨瘦嶙峋的農人在台塬上上下下,似乎十分辛勤,然而獲得卻又如此之少。
芮城縣知縣姚道原來到黃河邊。長河落日圓,然而詩句中曾經的「長河」早已成涓涓細流,這細水卻還在沖刷著河灘上的黃土,時不時就有一塊融進黃水之中。老老少少數百個農民聚集到了知縣身前,齊刷刷跪下,他們請求姚知縣停止推行強迫農民向官府借貸的政策。一位長者向姚道原磕了三個頭,然後說道:「老爺啊,咱們這芮城縣土地太瘦,出產太少,官府的借貸利息又高,百姓們實在是負擔不了了。今年大荒年,天乾物燥滴雨不下,這大河眼看也要斷流了,官府卻拿不出糧食來賑災,這樣下去真是要餓死人了啊!」這一番話字字鏗鏘,讓姚道原大為震驚,這位剛剛從江南調來的新任知縣陷入了沉思。長者所說的借貸在官話中叫青苗法,官府將糧食穀物借貸給農民,讓農民回去耕種,待有收成,再將田賦繳訖,同時向官府繳納百分之二十的利息。
去年,也就是熙寧三年,他的一位同年進士榮登相位,官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位同年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再往前一年,當王安石還是副宰相參知政事的時候,他就已經規划出了一個全面深化改革的宏偉藍圖,等他成為了一把手,便在全國推開。姚道原與王安石是同年,自然感情不一般,在江南擔任知縣的姚道原曾經是王安石任江寧府尹的下屬,安石操刀改革,姚道原在江南也是積極響應。就青苗法一項,姚道原執掌的句容縣就政績彪炳,試辦不到一年,物埠民豐,官府的財政狀況就有了很大的改觀。安石真心希望有人能夠幫助他實現政治抱負,想要把能幹的姚道原調往黃土高原上的芮城縣。這裡因為改革導致了一些不好的結果,安石認為全因官吏辦事不力,非能吏不能行改革,安石需要姚道原。為了支持改革,本可以升任通判甚至知州的姚道原毅然答應了下來,去芮城幫安石解決難題。
官府借貸,安石的設想是好的。他希望由官府出面向農民借貸,使農民免去民間高利貸之苦,讓農民的農業生產能夠流動起來,防止他們將土地一賣了之。冠冕堂皇的理由,當然是均貧富,抑兼并,提高人民福祉。連反對改革的蘇轍都承認,「以錢貸民,使出息二分,本非為利」。不過,王安石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既然民間有借貸,為什麼官府不能橫插一杠子,與民間的富戶分一塊利息的收入呢?政令頒行之後,江南地區反響普遍較好,這與王安石在鄞縣當知縣時自己先試的結果基本一致。然而北方卻大大打了折扣,還屢有反對改革的群體性事件發生。身居廟堂,安石周圍的朝局也是波詭雲譎,反對改革的保守派時時刻刻盯著他,盼著他犯錯,暗地裡採取大量手段阻撓改革。北方改革不力,難道不該懷疑是保守派在搞鬼嗎?堂堂宰相,國務院總理,安石有的是對付保守派的辦法。
以王安石為首的改革派中央迅速部署了促進地方官員改革積極性的系列措施。中書門下和三司條例司的政令如雪片般飛向全國。執行改革措施的力度成為地方官員考核的重要指標,以常平倉糧食每年是否按20%的增長率增長作為考核的具體方法,對地方官開展了施政督察。就這樣,芮城縣的前任知縣被免職了。起先,兩分利息相對芮城縣貧瘠的土地來說有點過高了,百姓貸款積極性不高,政令下去,幾乎未見動靜。知縣見勢不妙,就強令百姓借貸,把青苗強制攤派下去。一季過去,上繳的利息疏疏朗朗,農民為了還貸只得把土地賣給富戶,才能還上官府的貸款利息,反而促進了土地兼并。眼看常平倉的糧食不見長,知縣著急了。他想了個辦法,把糧谷貸給地主和富戶,向他們攤派貸款指標,並且提高利息,將兩分利提至三分四分。眼看這個辦法似乎能解燃眉之急,這知縣索性將常平倉的糧谷全都貸出去,以期完成倉廩增收的目標。第一期的貸款此時尚有拖欠,為了解決這些拖欠,縣衙僱傭了黑白兩道齊齊出動討債,攪得整個芮城縣惴惴不寧雞飛狗跳。結果,第二年大旱,大量的土地顆粒無收,可是整個芮城縣的所有官倉都已經拿不出一粒糧食去賑濟災民了。積蓄下來的民怨終於爆發,震動了中央。王安石的屠官刀第一個揮向了芮城,把芮城知縣撤換了。
姚道原面對此情此景,他突然想起了曾任宰相,後被貶官,現任大名府通判的韓琦曾經上給朝廷反對青苗法的奏章。韓琦一陣見血地指出,既然是為了均貧富、抑兼并,又怎麼能夠貸款給富戶呢?這不是打著均貧富的旗號行搶錢之實嗎?曾公亮給王安石寫信,指出百姓難道是吃飽了沒事幹,要向官府貸款,並且以利息的形式給國家增加一些收入嗎?變著法的從百姓那裡索取,利字當頭,怎麼能夠稱為仁政呢?①而司馬光更是洋洋洒洒幾千言,系統性地向王安石陳述了改革的種種弊端。這些干擾,安石都不以為然。在調姚道原北上的調令下達之後不久,安石給道原寄來了他答覆那些指責的一攬子信件。在《答司馬諫議書》中,安石對他的所有改革措施做了一個總結:「某則以謂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讀到這句話時,姚道原曾經對安石佩服的五體投地,這些語言,擲地有聲,寫出了一個大政治家的情懷和心聲。然而,當姚道原親身來到了芮城縣時,他曾經的信仰動搖了。
在句容,姚道原只覺得青苗法主要目的還是在於均貧富、抑兼并、幫扶農民的。至於增加政府財政收入,只是附帶的而已。但在芮城,姚道原才發現,原來青苗法的根本目的真不是均貧富,而是增加財政收入,原本就不富裕的農民因為青苗法的實施,生活更加艱難了。青苗法給農業生產帶來了巨大的傷害,這絕不是官員執行的問題,最根本的問題就是出在政策本身。不惟青苗,身處基層的姚道原從南到北,親眼看見了均輸法和市易法壟斷了一切財貨市場,擁有特權、規模龐大的官方國有資本到處與民爭利,利用壟斷地位肆意給商品定價,夜以繼日地向民間社會攫取著財富。官營事業在朝廷「理直氣壯地做大做強國有企業」的政策指導下,經營範圍越做越廣,甚至連柴米果菜都置於國有資本壟斷之下。在句容、在芮城,姚道原都親眼看到任何貨品只要一進城,立馬被押送到市易司,普通商人完全沒有了經營的空間。種種改革措施,將一切經濟元素都統歸於政府,大宋的工商業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
連王安石自己都說,「立法當論有害人與否」,他曾經的忠實信徒姚道原當然是深以為然。不過,本著這個原則,姚道原毅然決定,在芮城縣首先廢了青苗法,已經貸出去的貸款,利息無需再償還,農民只需分期償還本金即可。新政一出,整個芮城縣歡欣鼓舞,人們紛紛高喊著「姚青天」。然而,「姚青天」的所作所為卻讓中央的王安石震怒,本來已經擬好的升姚道原為知州的命令被王安石壓了下來。安石給姚道原寫信,質問他為何停罷改革,姚道原只是輕輕的回了一句話:「立法當論有害人與否」。姚道原安心在芮城做知縣,再也無心升遷,對他來說,不管什麼職務,只要為生民立命,就已經實現了他人生的最高價值。隨後的朝局依舊動蕩,安石也經歷了兩起兩落,直到九年之後的元豐二年再次擔任宰相。此時的安石已經老了,經歷了嚴酷的政治鬥爭,他沒有了當初的那股銳氣,但不變的是他改革的遠大理想。他深知保守派勢力的強大,急需能幹的人才繼承他的事業。於是他選擇了從興化軍仙游縣走出來的兩位頗有書法造詣的年輕人,他們的名字叫蔡卞、蔡京。
與此同時,王安石也與姚道原和解,終於擢升姚道原為吉州知州,派他去鎮守這個距離王安石的家鄉臨川僅有三百里遠的地方。兩年以後,姚道原在知州任上去世,年六十三歲。四年之後,王安石再次被罷免,司馬光執政,盡廢改革。又過了一年,王安石病逝,年六十六歲。十七年後,王安石的接班人蔡京終於當上了宰相,繼續著王安石未竟的改革事業,僅用了二十四年,就讓金兵踏破東京,北宋滅亡。
從北宋立國到王安石全面深化改革,經歷了一百一十年;從王安石全面深化改革到北宋滅亡,只花了五十七年。改革失敗,中興未興,安石之痛誰能解呢?
①劉攽《彭城集》卷二十七載曾公亮《與王介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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