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瓦爾登湖

文/寶木笑

表爺爺當年走的時候是個星期天,初秋已過,天氣逐漸褪去燥熱,表叔全家按照慣例去表爺爺家,人很齊,孫男娣女,一大家子人其樂融融。老爺子有睡午覺的習慣,和最小的孫子玩兒了一小會兒,就回房睡覺,剩下的人在客廳和其他房間說說話,等老爺子午覺醒來,該走的走,想留的留。這一覺竟然睡到下午四點,大家撞開門,發現人已經涼了,面容安詳,彷彿還在午睡,手邊是常用的茶壺,兒子給買的晨練用的可外放的MP3還在放著單田芳的傳統評書《白眉大俠》……

表爺爺是個普普通通的工人,一輩子在工廠里,也抽煙也喝酒,但都不算上癮,就是喜歡聽個評書,特別是單田芳的。兒子買了個帶內存卡的半導體一樣的MP3,存滿了單老的評書,這下老爺子可是高興了,整天帶在身邊,從早聽到晚。下葬的時候,大家把那個MP3充滿了電,就放在表爺爺的衣兜里,大家都說表爺爺的去世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一點兒痛苦沒有,而且聽著自己最喜歡的評書走,這是喜喪。

人要如何偉大,才能死的安詳?

這本身就是一個莫比烏斯環般的假命題,我們越長大,越沉迷在這樣的概念偷換中不能自拔,從來都是心裡喊著「天下英雄出我輩」入世,嘴裡念著「一入江湖歲月催」迷茫。當面對這樣宏大的生命拷問,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嘴裡叫著忙忙忙,心裡自覺或不自覺地選擇了逃避,活該自己活的憋屈。

一個叫埃里克?布雷姆的人,在美國加州聖地亞哥郊外的農場長大,1994年,他從加州聖地亞哥州立大學傳播學院畢業,很幸運地憑藉專題寫作拿到了赫斯特獎,後來又因為精彩的報道獲得了麥格羅希爾獎,於是開始了全程開掛的贏家人生。在任全球最暢銷的滑雪板運動雜誌《超級滑雪板》編輯五年後,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他選擇了環遊世界,隨後轉為成功的自由作家,合作對象包括《戶外》、《男人志》、《背包客》、《洛杉磯時報》等。他在伊朗德黑蘭市郊山區玩滑雪板、在紐西蘭挑戰極限運動……當然,也在仲冬滑雪橫越過內華達山脈。

埃里克?布雷姆在內華達山脈探險,他不知道他會遇到自己生命中一段珍貴的經歷,一位國王峽谷國家公園巡山員藍迪的故事,讓他心甘情願花費8年時間,採訪藍迪身邊的朋友、親人和同事,探索這名傳奇巡山員的心路歷程,給我們講述一個不平凡的動人故事——《山中最後一季》。

就像表爺爺的去世,平凡人即使離開,也不會帶走一片雲彩,更不會激起波瀾。《山中最後一季》的主人公藍迪一輩子也沒有離開山,他生在山中,長在山中,最後將自己還給了山。也許是因為記者出身的緣故,埃里克?布雷姆的行文風格客觀實際,不花哨,紀錄片的風格,白描的語氣不急不緩,這種理性,反而讓讀者的感性得到更大揮灑的空間。這樣的行文風格帶來的是開放式的閱讀體驗,藍迪當初的神秘失蹤、大篇幅的搜索白描、5年後的確認殉職、巡山員的生存狀態、登山戶外、環境保護、心靈解讀、生存態度……總之,就像吸引作者的那本記錄著藍迪幾十年巡山工作的日誌一樣,就在那裡,不悲不喜,等著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出解讀。

不管後來華盛頓的因公殉職碑上有了藍迪的名字,還是巡山員們用藍迪的名字命名了國家公園中的一座無名的山峰,讀過此書,我們知道,其實,藍迪不會在乎這些。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有自己的夢想,有自己的所愛,也有自己的缺點,更有自己的煩惱,他面臨著婚姻的危機,他有著過人的經驗直覺,卻也曾經和遊客發生衝突,他,只是一個凡人,就像每天在公交車和地鐵里上下班的你我。

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篇》里考證過一句話,卻最後因為陳道明大叔而火:不做無為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在很多人看來,藍迪這樣的人,活的似乎很沒有「意義」,沒去過三里屯,沒見識過網紅,沒喝過雞湯,沒每天讀一本書,沒參加勵志男神的線下活動,沒去瘋狂考證改變命運……這個很多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男人,就這樣在內華達的群山中,默默的生,默默的活,默默的死,彷彿從未在這個世界走過。

可是,藍迪找到了自己的寄託,甚至是自己的宗教,他在1966年的巡山日誌里說「只要獨自在山裡待久了,心境自然會空靈起來」,1973年他形容自己感覺「接近某種偉大沒有邊際的東西,將我吸納進去,包圍著我,我只能微微感覺到它,卻無法理解它是什麼,只要留在這裡夠久,全神貫注去感覺,我就會知道。」

這種「偉大而沒有邊際的東西」是什麼?也許就是《瓦爾登湖》作者梭羅的宣言:「每個人都是自己王國的國王,與這個王國相比,沙皇帝國也不過是一個卑微小國,猶如冰天雪地中的小雪團。」這不是自卑者找到了逃避的角落,而是人作為一個無法擁有永恆空間與無限時間的生命體,覺醒了自己最根本的自尊,我的生命之光只為自己燃燒,不管世俗的評價和眼光,我就是我。

藍迪有他的巡山日誌,而《瓦爾登湖》就彷彿梭羅的自然日記,梭羅兩年的日常生活狀態以及所思所想,小木屋旁的開荒種地、春種秋收,與湖水、森林和飛鳥的對話,在林中觀察動物和植物,在船上吹笛,在湖邊釣魚……不是《瓦爾登湖》近乎完美的筆觸征服了世界,而是那樣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活,讓「天下熙熙、天下攘攘」的我們有幸得到了啟蒙。

天氣熱,人也顯得更浮躁,寫到這兒的時候,樓下一片喧囂,兩輛對向而來的私家車互不相讓,竟至刮蹭,身後被阻的汽車長龍一起鳴笛抗議,如喪考妣;後樓賣瓜的老哥操著濃重的膠東腔和一位抱孩子的大嬸兒吵的難解難分,孩子哭,大人叫,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對面樓的那對兒小情侶又在沒空調的出租屋內大聲吵架,歇斯底里的旋律里伴隨著杯碗盡碎的聲音,你不愛我了,我要走了,你特么神經病啊,一派鶯歌燕舞;樓上的李爺爺打開陽台窗戶,一定又探出了頭,老舊的收音機顫顫巍巍傳來全國各族人民期盼中國軍團里約奧運首金的遍野哀鴻;網頁不知咋的也從筆記本彈出了窗口,彷彿突然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女子水池中熱舞惹圍觀」、「女星遭未婚夫當街暴打,上下失守」、「baby這雙腿比她的臉蛋還要美」、「坦克壓馬路撞壞對面小汽車」……

1845年7月4日,28歲的梭羅獨自一人來到距康科德兩英里的瓦爾登湖畔,坐在自己搭建的小木屋外,望著湖面粼粼的波光,忽然發現地上兩隻螞蟻竟然在「決鬥」,梭羅嘴角微微上翹,他不知道9年後他的《瓦爾登湖》才會出版,他只知道前面的湖水和這裡的小屋,就是他的「心家」。

1996年7月21日,54歲的藍迪望了望前面綿延的群山,整理了一下無線電和背包,把看了很多遍的離婚協議書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眯著眼睛一聲嘆息,他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巡山,他只知道比起世俗的煩惱,前面才是他心安的皈依。

2010年10月17日,82歲的表爺爺逗弄完小孫子,回到卧室,看了看走了兩年多的老伴兒的照片,微微搖了搖頭,然後喝了一口茶,躺在床上,打開那個「奇妙」的機器,聽了一輩子的評書,還是喜歡單田芳的《白眉大俠》啊。記得第一次聽的時候,小兒子還剛上初中吶,這一轉眼啊,孫子都滿地跑啦,表爺爺摩挲著手裡的MP3,聽著老單熟悉的破鑼嗓子,好像越過了時間,恍惚中,似睡非睡,他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午睡,他只知道雖然一輩子都沒什麼本事,但自己很幸福。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瓦爾登湖,終將陪我們走過山中最後一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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