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市場預期到的金融危機極少發生

--《動蕩的年代/The Age of Turbulance》

美聯儲前主席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的自傳在書櫃里已經放了8年。有意思的是,自打這本書進了我的書櫃起,世界又進入了一個真正動蕩的年代。2008年爆發的國際金融危機讓格林斯潘以及同時期財長魯賓的繼任者伯南克、保爾森、蓋特納們焦頭爛額,美國金融體系處於崩潰的邊緣,保爾森還專門寫了本《On the Brink》。如果格林斯潘把這書留到現在出版,他八成不敢把書名取做《The Age of Turbulence》。他的本意是美國在他保護下的19年里,經歷了數次不大不小的國內外金融危機,股災、日本泡沫、墨西哥危機、俄羅斯違約、LTCM、IT泡沫、911,但自由主義的美國經濟以其巨大的體量、嚴格的產權保護、成熟的市場經濟體制體現出了足夠的穩健性(resilience),成為這動蕩年代裡「定海神針」一樣的存在。毫無疑問,格老需要反思。

這本書大概分為三個部分,成長史、怎麼做貨幣政策調控以及對一些問題的看法。

格林斯潘1926年生,高中開始著迷音樂,一度以演奏謀生,二戰期間他應徵入伍,但體檢出肺部有陰影,沒有當成兵,事後證明陰影是虛驚。碩士畢業後,他被一家投資公司的老總Townsend看中,合夥開了一家叫做「Townsend & Greenspan」的產業智庫,同時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在職博士。以自己的名字開公司一定非常吸引人,格林斯潘終於沒有完成論文、獲得學位。他從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項目輟學,專心從事產業研究。等他再度想起這事、在紐約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時,已經是50歲高齡。這一干就是近二十年。42歲時他的一個朋友被尼克松競選團隊拉入伙,他也順勢加入,就此進入尼克森總統、總統的核心團隊和共和黨高層的視野。他不喜歡過於情緒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尼克松總統,眼看著尼克松競選成功,他卻選擇了退出團隊,繼續回公司做產業分析。70年代初,美國經濟一團糟,失業率、通脹率高企,更不用說尼克森總統曝出水門事件醜聞。1974年,在尼克森辭職的當口,格林斯潘48歲臨危受命,從私人諮詢顧問一步入仕,接任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Council of Economic Advisors,CEA,其在政府體系中的地位類似於發改委),就此和接任總統的福特結下濃厚友誼,進一步鞏固了他在共和黨高層中的經濟學家形象。1980年他助力里根當選美國總統,一度力勸福特和里根聯手組成「夢幻組合」,福特還是拒絕了里根的邀請。格林斯潘並沒有在新政府中謀得一官半職,而是做了白宮團隊的一名顧問,長年住在華盛頓,保持和總統團隊的接觸(用中國行話應叫做「跑官」)。1987年,傳奇人物、美聯儲前主席沃克爾退休,格林斯潘61歲,出任美聯儲主席。

格林斯潘治下的美聯儲貨幣政策有三個特點,一是提前行動(preemptive),比如在1994年,通脹還沒有出現動靜時,美聯儲即選擇加息。二是要動就動到位。1987年股災後,曾有聲音認為要不美聯儲等幾天再救市,看看市場如何反應,格林斯潘卻依據他對金融史的研究回應說,金融危機爆發時,你可能感覺不到疼痛,但如果你不做反應,24小時或者48小時以後,你就會疼得要命。為應對IT泡沫破裂,2011年911之前,美聯儲就連續七次降低聯邦基金利率,911之後又連降四次,2002年再降一次後聯邦基金利率降至1.25%的歷史低位。三是在面對世界性的金融危機時開始強調國際合作。1998年俄羅斯危機爆發,格林斯潘在一次演講中說俄羅斯危機在美聯儲引起了廣泛反思,美聯儲以往過於專註於國內的通貨膨脹,沒有對國際金融體系崩潰的信號給予足夠關注。世界範圍內經濟衰退的可能真發真切,但美聯儲卻缺乏能力應對。既然衰退是世界性的,那麼也需要世界各國一起來應對。

19年的美聯儲主席任期,前無古人,後也難有來者。主要經濟體的中央銀行行長很少有干超過10年的,遑論19年。他能做這麼久,既不嫌無聊,也不想再往上升一步,可能跟性格有關,試問誰又能在48歲之前都在私人部門蟄伏修鍊呢?不急,慢慢來,把現在的事情做到極致,大約是他的人生態度。這麼長的任期自然足夠他對許多全球或國內問題產生獨到觀察。比如全球變暖、美國教育、新興經濟體發展、拉美政治的民粹主義、老齡化、公司治理等等,話題都很有意思,看得出來是格老多年的積累和思考,但話說回來,不是專業範圍內的事情說起來總是有點不夠味,倒是他穿插在全書關於宏觀調控的一些觀點著實有些意思。格林斯潘認為政策制定很難完全依賴於經濟模型,尤其是計量經濟模型,這是因為和複雜的現實相比,經濟模型描述的事件過於簡單,很難將各種力量的相互作用數學化,更不用說普遍存在的種種不理性行為和不盡如人意的數據。格林斯潘給後任美國總統和國會的建議是,第一,要確保中央銀行獨立性。隨著全球範圍內勞動力大規模轉移進程的結束,世界很可能在未來重新面臨通脹壓力。有效應對通脹需要中央銀行保持獨立性。第二,盡量不要做破壞美國市場經濟體制、削弱經濟穩健性的事情。關於金融監管,格林斯潘分享了三點看法,一是危機時通過的監管措施事後一定要微調,危機時的猛葯不適用於正常時期的市場;二是幾個監管機構要好於一個監管機構,大一統的監管機構容易過於厭惡風險,對金融機構產生過於沉重的合規成本,而幾個監管機構則可以互相監督;三是過時的監管措施應當及時廢除。

作為一個中央銀行家,格林斯潘卻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亞當斯密的信徒,對市場自發的調節力推崇備至。他認為市場經濟總是會滑出平衡,但通過利率、匯率、產品、資產價格的自動調節,市場經濟總能找到新的平衡。比如他在講到中央銀行到底要不要干預資產泡沫時說,中央銀行即沒有能力確定股市是否出現泡沫,在股市出現泡沫時,傳統的政策工具似乎也沒有效果。因此,他認為面對泡沫,中央銀行能做的實在有限,不如退回到只關注傳統的產品和服務價格穩定上來。再比如他認為根本無需為美國巨大的經常項目赤字擔憂,既來之,則安之,全世界人民願意借錢給我們花,何樂而不為呢?經常項目差額是市場配置資源的結果,而不是原因。正如美國沒有必要為德州的經常項目赤字擔憂一樣,全世界也沒有必要為美國的經常項目赤字擔憂。美國對外國人產權的保護和對本國居民一樣嚴格,這很可能是全世界都到美國投資的原因。對這類問題,他有句名言「financial crises that are foreseeable by market participants rarely happen」,即被市場預期到的金融危機極少發生。再比如,格林斯潘主張政府應維持長期財政平衡,而不是寅吃卯糧。在談到民主、共和兩黨的財政政策時,他很風趣地說,兩黨總統可能拿錯了劇本。主張擴大政府開支的民主黨總統柯林頓一上台就通過了財政平衡議案,嚴格財政紀律,任內實現了巨額財政赤字向巨額財政盈餘的轉變,而更為保守、主張小政府的共和黨總統小布希一上台第一個目標就是要把財政盈餘消滅掉。格林斯潘很不解,副總統切尼告訴他這是政治,與主義無關。

金融危機後對格林斯潘有很多批評的聲音,認為正是他力推的金融自由化,以及2001年後長期寬鬆的貨幣政策導致了次貸危機的出現,對此,他倒是頗有先見之明地辯稱,放低貸款標準可能有些問題,但提高老百姓的住房擁有率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其他不再多言。

格林斯潘之後的歷史還太短,金融危機之後的「反思」層出不窮,誰又能確信這「反思」一定是正確的?市場、監管,誰勝誰負,我們還在歷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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