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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溫庭筠《過五丈原》好在哪裡?

鐵馬雲雕共絕塵,

柳陰高壓漢營春。

天清殺氣屯關右,

夜半妖星照渭濱。

下國卧龍空寤主,

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寶帳無言語,

從此譙周是老臣。

這篇詩,開頭就好。

寫詩要有「抽象」的功夫。抽象,不是平常說的抽象,而是說,把萬象中最典型的一二抽出來。譬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好在哪呢?好在刪。不是要在天理流行處添得一毫,而是把千形萬象都刪去,只留下最典型的一分。春天的景象有萬種,都刪去,只留楊柳,又用依依形容。楊柳是極簡,依依是極奢。若不如此,春日的萬種好,哪能四字說盡。楊柳依依,就盡了。冬天的景象有萬種,都刪去,只留雨雪。則春溫冬殺,畢見無遺。

懂畫漫畫的人,不必鼻子眉毛都畫,人人皆有的地方,不是特色,只消一兩筆,勾出典型,則神采躍然。

鐵馬、雲雕,兩個詞,將五丈原的典型抓穩了。五丈原的樹、五丈原的草、五丈原的流水山谷,都不必寫。

寫兵戈之氣,鐵馬是典型。陸遊「鐵馬冰河入夢來」,高明之處在於把「鐵馬」、「冰河」相連屬。「鐵馬雲雕」也一樣。

這正是詩人筆奪天工的地方。天地間萬物,被他提筆刊落,只留一兩樣,境界就出來了。

共絕塵,共字好,一種說法是「久絕塵」,久不如共。

「共」還可以換成「兩」,共絕塵就是兩絕塵,鐵馬絕塵,雲雕亦絕塵。鐵馬是陸上絕塵,雲雕是天上絕塵。陸上絕塵猶可追,天上絕塵無從覓。

但那些都是明處的絕塵。暗處的絕塵,是蜀漢丞相諸葛亮。 絕塵者,棄絕塵寰也。

杜甫詩: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兩開是昨開、今開,也是菊開、淚開。一系是無論孑身漂泊萬方,如舟如萍,終系故園如一。而此詩「共絕塵」者,又豈止鐵馬雲雕!故知,兩絕塵,不如共絕塵。

溫八叉之開筆,無比驚艷。

柳陰高壓漢營春。

柳陰,是陰柔之象。春日之象,桃紅是陽,柳綠是陰。柳陰,則是重陰。徐俯「小舟撐出柳陰來」,賀知章「萬條垂下綠絲絛」,何等閑逸。柳陰在詩中多是逸筆。但這裡不一樣——柳陰高壓漢營春!

柳陰不高。小舟撐出,不過一篙;萬條垂下,至多數丈。如此尚能「高壓」,可征漢營春氣之低郁。

漢營,在卦為《師》。柳陰高壓,重陰居孤陽之上,乃《師》之六三:師或輿屍,凶。

大軍要載著屍體歸來了。

《周易本義》曰:「輿屍,謂師徒撓敗,輿屍而歸也。以陰居陽,才弱志剛,不中不正,而犯非其分,故其象占如此。《象》曰:師或輿屍。大無功也。」

此句七字,有柳陰,有春。原是淑氣清和之態,溫八叉添「高壓漢營」四字,氣象陡轉,筆力之驚人有如此。

天清殺氣屯關右。

雖然柳陰高壓,畢竟淑氣清和。頷聯先下「天清」二字。

寫肅殺,偏用清和點襯,是大手筆。

庸俗的手筆怎樣?

——天昏殺氣屯關右。

——天曛殺氣屯關右。

——黯天殺氣屯關右。

如此,則較「天清」失之遠矣。誰說忠臣死了就要陰風怒號雲霾遮天?

依然天清,依然春煦。而肅殺之氣,已暗自結凝。

殺氣,就是兵氣。

殺氣和兵氣,俱是虛。兵氣,是實之虛,殺氣,是虛之虛。

江總:「長城兵氣寒,飲馬詎為難。」不宜用殺氣,寫的不是死生之事,天寒,雖有兵革,卻無殺機。

王貞白:「鼓聲遙赤塞,兵氣遠衝天。」也不宜用殺氣。鼓是實,兵亦是實,若作殺氣,則外露。

今人陳永正:「榮謝匆匆武士魂,那能兵氣化氤氳」,寫櫻花,也是兵氣。武士魂是虛,要將一物來比擬,以虛比虛,未若以實比虛,故兵氣勝殺氣。殺氣露骨,壞七絕之蘊藉。

但溫八叉此句,端宜殺氣,不宜兵氣。何哉?

屯之一字,即是說兵。兵氣屯關右,即屯兵關右,索然寡味。殺氣屯關右,凜然生動。歐陽修《醉翁亭記》初稿,「釀泉為酒,泉冽而酒香」,後改為「泉香而酒冽」則佳,其理一也。

夜半妖星照渭濱。

夜半對天清。氣對時,活泛。屬對不能死,死則合掌。妖星對殺氣,大佳。氣是虛,星是實。殺是虛,妖是實。無物名殺,有物名妖。雖無物名殺,有兵在,自然有殺,似虛反實。雖有物名妖,卻出於想像,似實反虛。殺氣屯,是假;妖星照,是真。

太公昔釣渭水,妖星夜照其濱。此處「渭濱」,既可作實解,又可作虛解。作虛解,則令人遙想昔年之姜尚。「夜半妖星照渭濱」,此種詭警,唐詩少見。

絕塵、高壓、殺氣、妖星,都點出一個字:死。

頷聯寫景,頸聯議論,是七律最常規的寫法。庸手逢此,寫景俗,議論亦俗。而高手每能翻出新意。

下國卧龍空寤主。

下國,就是小國。龍卧於小國,或躍在淵,其志難申。

寤,寐覺而有言曰寤。做夢驚醒,記得清清楚楚。

龍卧下國,夢先主而驚覺。隱括《前出師表》「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

中原得鹿不由人。

下國對中原,極工。工至極處,便近合掌。卧龍對得鹿,活潑。卧龍是偏正,得鹿是動賓,但分開看,卧與得,俱動詞;龍與鹿,俱名詞,俱動物。下國卧龍,是人;中原得鹿,是事;以事對人,本有過寬之嫌,但掰開看,字字穩,挑剔不得。巨匠逞才,往往如此。更難的,偏偏是流水對。這樣寫詩,真是要打死一萬個庸才草包了。

李義山「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上句寫諸葛孔明之高才,下句寫漢室復興之無望,造意與八叉幾同。「關張無命欲何如」,即「中原得鹿不由人」。「下國卧龍空寤主」,即「管樂有才真不忝」,幾乎一模一樣的意思,竟能寫出全然不同的句子,可謂神奇。義山是絕世天才,此聯也極有名,而悲愴浩嘆之意,終於此處略遜。

頸聯議論,尾聯首句是描寫:

象床寶帳無言語。

象床,即象牙雕鏤之床。寫其尊貴。

換個詩人,可能寫「象床寶帳音聲寂」。音聲寂和無言語,一個意思。傅玄《朝時篇》:「形影雖彷彿,音聲寂無達。纖弦感促柱,觸之哀聲發。」

但這裡卻不宜用「音聲寂」。因為「象床寶帳」是詩的語言,「音聲寂」也是詩的語言。「象床寶帳」是雕鏤,「音聲寂」也是雕鏤。重重雕鏤,情意有隔,不似從肺腑逼出。作詩至此,高明炫盡,不容再雜入機巧,若更作雕鏤之語,則難免「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之譏。

倒不如大白話。所謂「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呼天呼父母之語,自肺腑迸出,不假修飾。故「無言語」好。

從此譙周是老臣。

此結有萬鈞之力。

譙周是北伐的反對者,後乃勸劉禪投降。譙周而為老臣,則蜀漢於今更無人矣。蜀漢今既無人,昔則有人。誰人耶?諸葛孔明一人而已。

武王有亂臣十人,舜有五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昔蜀漢之存,端賴諸葛孔明一人之力,所謂鞠躬而盡形壽,只手以挽狂瀾者也。

寫至「象床寶帳無言語」,敘事已臻其極,無更進之餘地,若更寫輿屍以歸、後人懷想,則筆勢走老,衰頹不堪。故知寫詩的天才,不在詩中,乃在詩外,三分在警句,七分在佳構。八叉乃筆鋒一轉,唯寫譙周,不復著筆孔明。不復著筆孔明者,以蜀漢再無孔明矣。言蜀漢再無孔明,則所有平章悉皆失色,不容更贊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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