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懂一場藝術展覽?

這個題目其實來自於周源在值乎上問我的問題:不懂藝術的人去藝術展,應該做什麼?這個問題似乎是很多人面對藝術時的困擾,但跟我一起看過展覽的朋友應該都知道,藝術展覽其實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難以接近。

如何才能看懂一場藝術展覽?我首先的建議是:先卸下「看不懂」的心理負擔。

人們認為看不懂現在的藝術展覽,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創作已經超越了審美、造型層面的問題,更聚焦於展現藝術家的觀點、思考等等,這使得藝術品與觀眾的互動變得不像「美」那麼的直觀。

但是,歸根結底,藝術始終需要通過感官來傳達。也就是說,不管藝術家想通過作品表達什麼觀點,都需要用視覺、聽覺、觸覺等等感官刺激傳達給觀眾。否則的話就不需要創作藝術品,把觀點寫成文章就是了。因此,當你面對一個藝術品的時候,如果毫無觸動,這並不完全是你的問題,只是作品的信息以及藝術家的意圖沒能傳達給你而已。

但話說話來,也的確存在一些方法,讓你更容易被它打動: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看得懂」。

這些方法並不複雜,它其實很像是一場與人聊天的過程。在你和人交談的時候,如何完成一場「愉快的談話」呢?試舉例:

1. 如果你對聊天的對象有一定的了解,會更容易找到可以聊天的話題。比如通常跟陌生人聊天的第一步是自我介紹,然後根據彼此提供的信息進行進一步溝通。

2. 兩個人有共同的知識範圍交集,會更容易進行進一步溝通。如果你說的電影、球隊、音樂對方完全不知道也不感興趣,聊天會很難進行下去。

3. 雙方都認真地聆聽對方說的話,會提高溝通的效率。試想一下,如果對方說話時你在走神或者玩手機,恐怕也很難完成一場「愉快的談話」。

等等。

這些對應在「如何愉快地看一場藝術展」上,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對應上文:

1. 如果你能夠對作品有一定的了解,會讓你更容易與它進行溝通。現在的展覽通常都會展覽入口或展牆上附有展覽簡介以及部分作品簡介,事先閱讀一下再去看展覽,可以幫助你理解。

2. 如果你此前對藝術家想要探討的話題有過一定的了解、思考,會更容易使你與作品互動。我曾經帶一位理工科的朋友看展覽,藝術家提到了關於「觀看」的思考,而他剛好曾經了解過一些科技界對於人類觀看行為的實驗,藝術家、科學家從不同視角產生的觀點既有關聯又有碰撞,這些知識背景令他與展覽之間產生了比我更深層次的互動。

3. 讓看展過程更專註一些,會讓你更容易理解作品中的微妙之處。如果你只顧著拍照或自拍,而不去認真看作品,自然也談不上什麼看懂看不懂的。就像為美食拍下照片無法替代親自品嘗美食的體驗,藝術品也一樣。

上周末剛好跟幾個朋友一起在上海看了一圈展覽,那就拿它們舉幾個「實戰」案例

首先是我很喜歡的藝術家 Olafur Eliasson 的個展《無相萬象》。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為他的作品都是關於感受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希望藝術品可以觸發人們對周圍世界的感知,尤其是那些早已存在於你的生活之中,卻沒有被你認真感受過的事物。在他最著名的作品《The Weather Project》中,他用霧、燈、鏡子將一個城市的黃昏時刻搬到了倫敦的美術館裡。

上圖:Olafur Eliasson 作品《The Weather Project》在倫敦 Tate Modern 展出現場

倫敦人可能在下班的時候很少注意過夕陽,而他卻成功地令半個倫敦的人都跑來美術館「看太陽」。某種意義上,他是通過人工手法將自然現場濃縮到極致,讓日漸麻木的城市居民的感官得到刺激,感知力被激活,從而改變你對待身邊的環境、事物的方式或心態。

雖然此次個展沒有展出如此大體量的作品,但這種對於感官的刺激可以在他的很多作品中見到。因此,觀看這個展覽幾乎不需要事先做任何功課,它會給你最直觀的觸動,而你需要做的就僅僅是放下「看不懂」的心防,去與它接觸、交流而已。

「自然」與「光」一直是 Eliasson 作品中的重要元素,前者是感知的對象,後者是喚起感知的方式(所謂「視覺」,說到底就是「光」與視網膜發生關係)。這次個展給我的意外驚喜是看到了他一個非常早期的作品,是他學生時代創作的作品《Beauty》。我一向喜歡研究藝術家的早期作品,簡單的技術背後其實已經有了非常明確的個人風格。在這個作品中,他用穿孔的水管從天花板噴洒水霧,用聚光燈照射水幕牆,形成彩虹。這個人工製造的彩虹會隨著水流的變化不斷生長又消散,而觀眾在不同的角度也將看到不同的景象。簡單的光學現象,誕生變化極其豐富的美麗景象,這可謂是 Eliasson 的必殺技。

上圖:Olafur Eliasson 作品《Beauty》在上海龍美術館展覽現場及作品方案圖

的確有些藝術作品就像上述例子一樣,不需要事先做功課,只需要在藝術現場做最直接的理解和感受。

但也存在一些作品,需要你對它的內容有一定了解。

在這次「上海看展團」的另一個行程:英國藝術家群展《遙不可知》中,Katie Paterson 的作品《Ancient Darkness TV》就是一例。進入展廳,你會看到顯示器播放的電視節目中間被插入了一段一分鐘左右的黑屏,感覺就像信號被中斷了一樣。

上圖:Katie Paterson 的作品《Ancient Darkness TV》展覽現場(手機曝光問題,現場肉眼看是很深邃的單純的黑)

那麼這黑暗的一分鐘究竟是什麼呢?作品旁邊的介紹文字會告訴你,這段畫面是由天文台望遠鏡拍到的距離地球 132 億光年的宇宙深處。這些誕生於宇宙大爆炸早期的最古老星系發出的光芒在宇宙中行駛了 132 億年後來到地球,被專業的太空望遠鏡接收到,而這些光在未經過處理的情況下,對人類是完全不可見的——因此,你將看到的必然是一片漆黑。

上圖:Katie Paterson 的作品《Ancient Darkness TV》視頻截圖

當我得知這片黑暗的來由以後,原本毫無信息的黑屏背後就一下子有了無數神秘而豐富的想像。這種遠遠大於人類甚至地球歷史的時間概念帶給你的震撼是巨大的,它依靠一種絕對的宏觀感俯視了(碾壓了)人類。

但這樣的藝術作品,依靠作品背後的信息與觀者互動,可能就無法打動到每一個人。比如跟我同去的朋友對這件作品就沒有像我一樣激動得直起雞皮疙瘩。

就像我之前所說,你與藝術的互動(聊天)其實也跟你們是否有共同的「high 點」有關。我個人從小就對宇宙有很多浪漫想像,所以對於跟宇宙有關的作品很容易引起我的共鳴。而朋友的興趣點可能並不在此,實際上,朋友喜歡的另一件作品,對我而言可能有著近似的問題。那是Cornelia Parker 的作品《Prison Wall Abstract (A Man Escaped)》。

上圖:Cornelia Parker 的組圖作品《Prison Wall Abstract (A Man Escaped)》的其中一張

藝術家拍攝下倫敦一座監獄的牆面,這些牆面在開裂後被工人用一種白色填充劑抹平縫隙,久而久之使牆面變成了一張張抽象畫作。在藝術家拍攝的當天,一個囚犯從牆上翻過成功越獄,越獄者的意外出場就像一個「提醒」一樣,使這堵被當作「畫布」對待的牆面重新回歸了它原本的身份:阻擋物。這些畫面里,藝術的浪漫與現實的殘酷合為一體。而我的這位朋友有一定的平面設計的背景,因此,他更容易被其中的美感(和美感背後的澆頭冷水)所觸動。

說到這,我想順便推薦這個群展里的一個聲音裝置作品。Susan Philipsz 的《You are not alone》。

上圖:Susan Philipsz《You are not alone》展覽現場

藝術家錄製了一些無線電傳輸中使用的「間歇音」,用喇叭間斷地在展廳中播放。這些間歇音通常會在無線電傳輸的開頭或是間隙間播放,風鈴般悅耳的信號音在空曠的展廳中形成迴響,不可見的聲波在牆壁間反射,而參觀者正處於聲波的中間,頓時有了一種安靜而孤獨的氛圍感。

聲音裝置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更為晦澀的,但其實「聽覺」反而是一種更為直觀的感受。John Cage 那個著名的作品《4 分 33 秒》就是一例。演奏者與聽眾共同在音樂廳里「欣賞」一段 4 分 33 秒的「寂靜」,因為寂靜,所以在場的聽眾可能是第一次認真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演奏者偶爾碰觸樂器的聲音乃至音樂廳里產生的一切「聲音」。藝術家用這個作品強行抹平了「音樂」與「聲音」(甚至噪音)之間的差異度。我們無法回到這個作品現場演出的年代,但在目前可以看到的一些視頻資料中,依舊可以讓你有機會間接體會這個過程。中國人說「大音希聲」,也許我們比當時在場的美國人更容易理解這件作品。

在這次行程中還包括關注亞洲藝術家與地緣文化的群展《告訴我一個故事:地方性與敘事》。這個展覽中展出了大量視頻影像作品。影像視頻作品似乎也是一個「看不懂」的重災區。它與電影的形式近似,但看起來又缺少電影的敘事邏輯——它們之間確實有著很多相似之處,實際上很多影像藝術家都在電影領域取得過成績:Julian Schnabel 拍攝的影片《潛水鐘與蝴蝶》得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而藝術家 Steve McQueen 導演的電影《為奴 12 年》更是拿下了奧斯卡最佳影片這樣的大眾獎項。可見鏡頭語言的技巧是共通的。

在一系列視頻作品中,我個人印象較深的是蘇育賢的《花山牆》。作品記錄了中國傳統喪葬儀式中火化「紙紮屋」的全過程。用紙糊起的豪宅、汽車等等通過火燒這個形式「寄給」故去之人。這個儀式對於中國人來說可能再熟悉不過了,而藝術家的作品則讓人從生活以外的角度重新審視這個儀式。這些製作精美、工藝繁複的紙紮物記錄著真正民間的信仰、神話乃至審美特徵,「火燒」的行為又總是包含著更多的象徵意義。

上圖:蘇育賢作品《花山牆》展覽現場

這些傳統儀式往往是被那些欠發展地區的居民保留下來,他們的生活條件並不發達,而葬禮卻極盡繁複之事。這種對於生的將就和對死的講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前者的隱忍來源於現實的無奈,而後者的氣派則寄託著人們對於身後事(即某種意義上的「未來」)抱有的祝福和希望。

其實很多人可能都在生活中看到過這個場景,我記得我小時候回老家參加太奶奶的葬禮時也看過很多繁複的儀式。而美術館的展廳則給了人們一個機會去重新觀察並審視它。這些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藝術作品就像一個生物切片或標本一樣,將生活的一個片段切下,放到顯微鏡下,將它的細節放大。這個重新觀察的過程就像文章開頭的藝術家 Eliasson 提出的觀點一樣,藝術品引發人的感知,而感知會帶來改變。

舉個不知道是否恰當的例子,當你在自然博物館第一次近距離觀察蝴蝶的翅膀細節時,可能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生物的無以倫比之美,那麼在這之後的生活中,當你再一次看到蝴蝶的時候,可能就會對它產生不一樣的心理感受。我想這就是藝術式的觸動,這種觸動也一定會對你的生活產生影響。

這次既然是特意去上海看展,那最後的重頭戲肯定是《賈科梅蒂回顧展》。賈科梅蒂作品的標誌性特徵是瘦長而纖細的人像。這些或疾行或站立的人像幾乎已經失去了軀體的實感,只留下一個影子式的人形。他的作品並不算難「懂」,因為每一個現代人都很容易在他的人像中看到自己,映射出內心孤獨無助的一面。如果你剛好熟悉歐洲二戰前後的存在主義思潮,會更增加你對其深入了解的興趣。

上圖:賈科梅蒂回顧展現場

上圖:攝影大師布列松鏡頭下的賈科梅蒂

我之前雖然看過不少關於他的文獻資料和手稿展,但手稿和文獻是很難替代原作的,因為「尺寸」實際上是賈科梅蒂的作品中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對他而言,「尺寸」決定著雕塑與觀看者之間的關係,以及因此受到影響的觀看方式,而這種「關係」是很難通過書籍畫冊傳達的。這也是為什麼你看到的很多藝術文章都在強調「原作」和「現場」的重要性。

於是,這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既然「現場」很重要,那麼你是否真的重視了這個「現場」呢?我在美術館裡看到很多人更多時候在看著手中的手機、在跟朋友閑聊一會兒去吃什麼、在不斷地找角度自拍……我並不想把展覽現場弄得像課堂甚至葬禮一樣肅穆,但如果你連看都沒有認真看,就扔下一個看不懂的結論,似乎也是有點兒粗暴。

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一句話:「用心感受」。但如果你已經用心感受了,努力試圖理解了,這件作品卻始終沒能打動你,那麼還是開頭那句話:這並不是你的問題,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負擔。

歸根結底,欣賞藝術這事兒,是一個兩情相悅的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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