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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對范縝和《神滅論》的誤解

前文聊到「飄茵墮溷」。范縝認為,人一生的境遇全憑運氣。范縝我們都不陌生,小學的常識課本、中學的歷史課本、大學的馬哲課本,都提到他,都是正面肯定。其實,他在古代並沒有太出名,後代的詩文也不怎麼提他,《神滅論》被提及的次數遠不如「飄茵墮溷」。

說人的境遇全憑運氣,在佛教看,是「撥無因果」,是宿命論,是邊見,是佛教反對的。有意思的地方在於,《神滅論》這篇號稱反對佛教的大檄文,其實並沒有反對佛教。而范縝被歷史定格的姿勢,也頗有意趣。

范縝這個人,祖上當過官,幼年喪父,家裡很窮。二十九歲頭髮就白了,寫些《傷暮詩》、《白髮詠》等。范縝的老師叫劉瓛,很有名,同門師兄弟都是車馬貴胄,只有他窮。一個窮人,跟富家子弟同游,他們才華遠遠不如自己,衣食卻個個比自己優渥。這樣的窮青年,往往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安於境遇,適機改變。一種是,睥睨外物,鋒芒凌厲。范縝走的第二條路。

《南史》說范縝,「性質直,好危言高論,不為士友所安。」為什麼好危言高論呢?因為他這樣的人,不危言高論不足以動人視聽。范縝在富庶的同門間「聊無恥愧」,自信哪裡來的呢?從「危言高論」里來的。

陳寅恪先生認為,范縝反對佛教是為了「保持家傳之道法」。范縝祖上信奉天師道。陳寅恪說,「其神滅之論震動一時。今觀僧佑《弘明集》第八第九兩卷所載梁室君臣往複辨難之言說,足徵子真守護家傳信仰之篤至矣。」不過,祖上信奉天師道,並不保證後代信奉天師道。陳寅恪還舉了梁武帝的例子,「棄捨其家世相傳之天師道,而皈依佛法,如梁武帝是其最顯著之例。」

為什麼同樣是家世夙信天師道,梁武帝改信佛教,而范縝排斥佛教呢?其實跟祖上關係不大,跟個人性格關係大。范縝自小喜歡危言高論,佛教風靡天下,他不唱反調倒奇怪了。

青年的范縝,是有些混不吝的。他和蕭子良辯論,是蕭子良請客、他去做客的時候。而且,他不是主客。當時,蕭子良是竟陵王,請大客,「盛招賓客」,而范縝呢,是個十分普通的列席者,「縝亦預焉」。「飄茵墮溷」展開的背景,並不是青梅煮酒那種賓主一對一的格局,而是在大派對上,突然有人砸場子。「(縝)嘗侍子良,子良精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

為什麼專在別人請大客時砸場子呢?平時悄悄上門討論不行嗎?不行。那就達不到效果。竟陵王請大客,在當時是個大事,在歷史上卻是小事,如同滄海浮沫,卻因為范縝砸場子,被記錄下來了。范縝也越過許多貴胄,成為主角。范縝先前肯定也跟人辯論過,但完全沒有記載,至此,名聲大噪。

太原王琰說,哎呀,范先生,你連自己先祖神靈在哪兒都不知道啊。范縝說:哎呀,王先生,你知道先祖神靈在哪兒,怎麼不自殺去找他們呢!這段話在教材上,被譽為急智。但這適足以體現范縝的刻薄。

信佛的蕭子良,就比較溫柔敦厚,他託人找到范縝說:「卿堅執之,恐傷名教。以卿之大美,何患不至中書郎?而故乖剌為此,可便毀棄之。」縝大笑曰:「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書郎邪?」

這話背後的味道很值得咂摸。范縝暴得大名,就是因為極力反對佛教。一旦走上這條路,就不好回頭了。如果回頭,就等於打自己臉,嘩眾邀譽的心,就昭然若揭。范縝不傻。但范縝的答話,卻暴露出格局的狹小:信仰關乎是非,不關乎官大官小。范縝做出一副不在乎官職高低的樣子,卻在比較令仆和中書郎的上,暴露了利慾之心。這是欲蓋彌彰的說法。王夫之看得很清晰,他說,「范縝以貧賤為糞溷,韓愈以送窮為悲嘆,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義,而惡能立義?」

由於靠「危言高論」起家,范縝之後做得更加過分。范縝做了太守,「性不信神鬼,時夷陵有伍相廟、唐漢三神廟、胡里神廟,縝乃下教斷不祠」。這就是險僻的行為了。哪怕是今天,執政者是無神論,也主張宗教自由,不至於把廟都拆了。

其實,范縝是個很幸運的人。他活在佛教流行的時代。不管信仰佛教者根機如何,對佛教的理解有多少偏差,但在慈悲為懷這一點上,大體可以保證。雖然執政者和范縝見解相左,卻對他十分寬容,完全沒有政治迫害。

范縝因為母親病故,住在南州守孝。梁武帝到了南州,范縝穿著喪服跑到最前面迎接。或曰:梁武帝信佛,范縝排斥佛教,梁武帝還能給他好臉色看?其實,事情不這麼簡單。梁武帝見了范縝很高興。

梁武帝蕭衍早就認識范縝,就是多年前蕭子良請客時認識的。蕭子良請客是489年,還在齊朝,皇帝是蕭賾,蕭衍的地位還一點都不顯赫,誰也沒想到他後來會當皇帝。蕭賾死後,王融想擁立蕭子良為皇帝,被蕭衍看出來了,後來,王融被賜死,蕭子良也沒當上皇帝,三十五歲就鬱鬱而終。又過了幾年,蕭衍羽翼日豐,大權在握,終於在502年坐了皇帝,建立梁朝。

試想,蕭衍新當了皇帝,又在南州見到了多年前的熟人,當年你在蕭子良家大出風頭,不給他面子,我在一邊看著。現在你在家守孝,我當了皇帝,駕幸南州,你跑到最前頭迎接,人世因緣如此變幻,怎不令人開心呢?信仰什麼的,可以暫且擱置。後來,梁武帝讓范縝當了晉安太守,又遷尚書左丞。

從晉安回京時,范縝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把所有不能帶走的財產,一分不剩地給了前尚書令王亮,而沒有給自己任何親戚。王亮是什麼人呢?王亮是王導的六世孫。齊梁之際,擁立蕭衍有功,任尚書令,天監二年(503)對梁武帝大不敬,削爵廢為庶人。

王亮這個人,雖然以前有大功,有大名,但他是梁武帝不喜歡的人,而且已經沒落了。范縝這麼做,固然不妨有出於友情的考慮,但也很難排除他一向險僻的行事風格,范縝從來喜歡跟人對著干。不給親戚留一分錢的財產,這也讓人側目,但范縝不顧。

去了京城,梁武帝在光華殿大宴群臣,范縝又開始跟梁武帝對著干。范縝說:王亮這個人很好,陛下為什麼要將他廢為庶人?這也是險僻要譽的一著棋,但這一著觸到了真正的禁區,范縝被貶廣州。好在梁武帝脾氣不大,過了兩年,又把范縝召回來了,給了他一個中書郎。中書郎是什麼官呢?就是當初蕭子良派人對范縝說,你要不這麼死硬,當上中書郎沒問題,現在真當上了。然後,梁武帝親自組織了「神滅不滅」的辯論,范縝依然唱反調,寫出《神滅論》,不久,調任國子博士,然後去世。

《南史》說:「縝自以首迎武帝,志在權軸,而所懷未滿,亦怏怏,故私相親結,以矯於時。」這評價很中肯。范縝一生,一直在「作」。雖然因為「作」被很多人不喜歡,但從來沒有吃過大虧,還因此博得名譽。這真是范縝的幸運。他說自己不幸,是掉在廁所里的樹葉,其實他倒更像一片硬要往廁所飛的樹葉,飛到糞坑前,被雜草擋住了。

現在,要說說《神滅論》。向來都說,《神滅論》是反對佛教的。我們先看看《神滅論》到底說了什麼。它的核心觀點是:「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說白了,就是人死如燈滅,啥都沒有了,不會有什麼靈魂轉世之類的。

不承認靈魂實有,也是佛教的見地。只是細究起來,佛教不認為「人死如燈滅」,而認為更像石頭投入水中,雖然沉了,波紋還要擴散。佛教認為,人死了,他對周圍的影響不會遽然消逝。但在「神」和「形」互相依存的關係上,佛教和范縝觀點是一致的。

佛教有一句話,叫「識不離身」,識不離身是「有情」的基本定義。有情在死亡的時候,依次舍壽、舍暖、舍識。識離開了,有情就不再是有情,謝滅成為「四大」——地、水、火、風。這不就是「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嗎?

佛教還有一句話,「識緣名色、名色緣識」,識就是神,名色就是形,二者如蘆束相依,燈焰相續。這句話簡直是「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的翻版。不過,這句話是到了玄奘才翻譯到中土。但在玄奘之前,鳩摩羅什也翻譯過《大智度論》等。《大智度論》里明確講,「有識,則有入出息、視眴、壽命等;若識離身則無。」鳩摩羅什比范縝早約一百年,范縝的時代,鳩摩羅什的譯著在南方已經有了。范縝的《神滅論》,並沒有對真正的佛教義理構成駁斥。他大概也沒好好讀過鳩摩羅什翻譯的佛經。他所反對的,只是蕭子良、蕭衍所理解的佛教。

佛教學說流派紛雜,各派之間的歧見紛爭也非常多。但真正有力的辯論,主要是在佛教內部,要有了公認的前提,諍論才好展開。而范縝和蕭子良、蕭衍之間的諍論,在「神滅不滅」的問題上,看起來似乎是蕭氏在堅持佛教,實際上,蕭氏「神不滅」的觀點,反而是佛教摒棄的。神不滅,是「有常」、「有我」、「有主宰」,這種見解,在佛教若干流派里也有,比如印度小乘里的犢子部。但在當時,犢子部即被其他部派譏為附佛外道。從釋迦牟尼開始,正信的佛教都不承認靈魂存在,三法印就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所以,范縝批來批去,批的根本不是佛教。

那麼,為什麼當時的人,梁武帝他們,都認為范縝在批判佛教呢。答案很簡單:因為梁武帝佛學理論水平不行。梁武帝對佛教的貢獻,主要在實踐和社會影響方面,他對佛教的真正思想,懵懵懂懂,以至於見了達摩,都不相契,達摩說他建造那麼多佛寺並無功德,他不能接受。

但這也不能全怪梁武帝。佛教雖然從漢朝就傳入中國,但很多名相概念及分析方法,是中國沒有的。於是,人們就用玄學來解釋佛教。最典型的就是,把佛教的「空」解釋為玄學的「無」。這種解釋,盛行於魏晉時期,叫「格義佛教」。那時候雖然有一幫人講佛教,但講來講去,講的都不是佛教。甚至有人為了填飽肚子,獨僻新說,稱之為佛教。

比如,東晉有個僧人叫支愍度。他和一位傖道人要渡江,倆人合計:要是還講原來那一套學說,別人都講過了,沒有誰會聽,我們在江東恐怕要餓肚子了。怎麼辦呢?創立一種新說:「心無義」。後來,傖道人沒有渡成江,而支愍度在江東講「心無義」好多年。多年之後,傖道人託人向支愍度帶話,說「心無」哪能成立呢,當初這麼辦,只不過為了救一時之飢,不要辜負如來呀。

陳寅恪對支愍度的故事很感興趣,寫詩屢用此典。他說,「可推見舊義者猶略能依據西來原意,以解釋般若色空之旨。新義者則採用周易老莊之義,以助成其說而已。」

「格義」佛教一直流傳到什麼時候呢?後秦弘始三年(401),鳩摩羅什入長安,在他譯經之後,中國佛教才漸漸擺脫了「格義」的老路,但擺脫不是驟然發生的,有很長時期的滯後。而且,完全擺脫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在鳩摩羅什和玄奘兩次譯經之後,算是帶來了比較醇正的佛教(但許多宗派依然有十分明顯的中國特質)。

所以,范縝和蕭子良、蕭衍的辯論,雖然聲勢浩大,盛極一時,其實誰也不懂佛教。假如兩方有一方懂,另一方不懂,就喪失了辯論的基礎。正因為兩方都不懂,才恰好得以成辯。這也是為什麼隋唐以後出了那麼多高僧大德,卻沒見誰認真地去反駁《神滅論》:對方連佛教是什麼都沒搞明白,反駁他豈不是自辱身份?就像今天還有人,寫出瞠目結舌的著作,要告訴世人一個驚天大秘密:西方經濟學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在中山大學圖書館見過那種書,西方經濟學家那麼多,怎麼沒見誰出來反駁他呢?經濟學的基礎理論,不是沒有歧義和紛爭,只是討論者要首先擁有一定基礎,才能參與討論,才能知道別人講的是什麼。

范縝其實有點像方舟子,雖然在科學圈搞不出什麼名堂,但可以幸運地靠批判民科豎立起自己懂科學的形象。而范縝的批判,與其說是重在對真理的追求,毋寧說是重在藉此強調自身的存在感。

除開范縝的時代,歷史上其他時代的僧人,是不在乎范縝對佛教的駁斥的。那為什麼今天,我們又重新認為范縝的《神滅論》有力地破斥了佛教呢?這個說來就更有意思了。

呂澂,這位博學的佛教學者,在《中國佛學源流略講》里這麼評價范縝:「范論運用了樸素唯物論的觀點,遠勝於從前辯神滅的許多議論,特別是一反過去分離神形為二的看法,而認為神形相即,又用了恰切的刃利比喻,甚為生動,能說服人。這是本論的一大貢獻。」

這段話里,提到了范縝,但完全沒有提佛教。再往下看,終於提佛教了:「中國的傳統說法神形分離,佛教加以利用,影響很大。范縝從神形相即立論,就基本上推翻了這一理論的基礎。」看書不能不細心,要注意,呂澂認為,「神形分離」是「中國的傳統說法」,而佛教的角色是「加以利用」。

後面,呂澂又說,「過去宗法社會提倡孝道,重視祭祀,以為有鬼來饗等等,范縝也逐一予以駁斥。總之,凡是論敵可能用來作為論證有神論的,他都周密地予以杜塞了。」總之,呂澂肯定了范縝對有神論的批駁,卻沒明確說他駁斥了佛教。

或曰:既然呂澂不認為范縝駁斥了佛教,怎麼不清楚地說出來呢?何必這麼含混?

答曰:這段話講於1960年代,呂澂接受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託,在南京開辦為期五年的佛學班,後來匯成書,即《中國佛學源流略講》。

此書提要寫道:「佛學是具有較大欺騙性的宗教神學。傳入中國後,逐漸同中國原有的唯心主義學說相交融,嬗變為獨具特色的中國佛學,……長期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不批判佛學就不能寫好哲學史,……因此,用馬列主義觀點研究和批判佛學是一項重要任務。……呂澂先生的《中國佛學源流略講》將會為佛學研究者提供一部概要性的參考書。」

而中華書局的出版說明裡寫道:「由於作者在講課中偏重佛學知識的傳授,因而未能暴露其唯心主義本質和對人民的毒害作用,對於佛教各宗派的興衰,只介紹了它們本身發展的脈絡,未能深入揭示其階級根源和社會根源。對某些代表人物,也只強調了他們對佛學發展的作用,而未能進行必要的分析批判。這些不足之處,由於作者年老又在病中,已不能彌補,這也是作者引以為憾的事。」

可見,在出版此書時,佛教、以及范縝的角色,已經被定性了。

不過,我們依然可以從細微的脈絡中,窺見呂澂先生的真實態度。他認為,范縝的最大貢獻,是「一反過去分離神形為二的看法」。——試問:是誰家學說提倡一分為二地看待事物呢?又是誰家學說強調破除二元對立的觀念呢?

討論至此,事情已經很明了了。最後,略說一下佛教教義和民間信仰不合拍的問題。雖說在佛教教義上,「識不離身」是常識。但在民間信仰上,始終很難接受。至今依然如此。這種現象,其實和社會發展程度及民眾受教育水平關係不大。因為人總是有偶像崇拜的需求,有對於生老病死的畏懼,那就傾向寄托在有靈魂、有來世上。

很多人以為自己不相信靈魂,但對待某些科幻情節的態度出賣了他。比如,很多科幻小說里,設想把人的意識保存在電腦里,如果相信人的意識可以由電腦保存,這其實就和相信人有靈魂沒有本質區別。假如意識可以保存複製,也就意味著軀幹可以置換,人有辦法達於永生。

佛教是不承認的。佛教認為,有情的軀殼,必將壞掉歸於四大。而有情的神識,在離開軀殼之後,如同風吹雲散,不能再聚合到一處。就像一個杯子打碎之後,碎片作為二氧化硅還可以存在、流轉,但先前的杯子則不復存在了。杯子可以扔進爐中重新熔鑄,人卻不可以。那人的神識怎麼流轉呢?通過他養的孩子、他做的事、他說過的話,流轉到世界的其他角落。

所以,如果有一段程序代碼,可以在不同的計算機載體之間完全拷貝,而不出現任何變異的話,這樣的程序只能叫做機器人,而不能和「有情眾生」一律看待。砸碎這樣的計算機,也不意味「殺生」。因為只要把同樣的代碼輸入另外的計算機,它就可以復活。「有情」則不可以,有情的身體髮膚,影響到他的神識,他的神識,又反作用於身體髮膚,二者如蘆束相依、燈焰相續,不可分離。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公眾號:i_wanglu

新書《唧唧復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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