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蛋先生

1

那時候,我大概十三歲。剛是上初中的樣子。小的時候膽小怕事會被欺負。因為我來自小地方啊,別人說的都是我沒聽過的,當他們開始大笑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當他們在談起遊戲衣服手機,我都插不上口。

於是,我開始沉默。特別是她在我面前的時候。

但一個班級,她大多時候,都能被容在我的眼裡。

我說不了話,說不了俏皮的話在她面前,說不了合群的話在他們面前。

孤立,像是一條水溝被時間灌注長大。

我被困在一個圈子裡,出不去了。

當第一次歧視和毆打開始,我的憤怒,爆發又熄滅,燃燒又黯淡。我知道,我完了,我燒完了勇氣而沒能夠讓心中的寶劍出鞘。那條被擴寬的水溝,熄滅了我。

2

後面的日子是恍惚的,悵惘的,只有教室的色彩留在我的記憶里。一扇門,隔開的就是凈土和地獄。

而我不知道,地獄將何時傾瀉火焰入我最後的乾淨之所。我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膨脹而湍急的水溝,終將淹沒我最後的孤島。

我守望的是什麼?是她么?還是說守望著我的,是這座沙漠里的綠洲。

對於一般人說,讀書上課,是沒有更枯燥和難熬的了。但我喜歡,我愛。

愛這間教室里的老師還有..她。愛或新或舊刻上了前輩念想的座椅白牆,愛供在講台的一缸金魚,愛教室角落的矮小書櫃。

我聽每一節課,那語言都灌進我的靈魂,在乾枯無力的講課聲,都讓我痴迷如對待信仰。

他們痛苦惱怒,用大睡或小差來抵抗。他們說:「讀書就是地獄,上課就是煎熬。」

我記下了,我想,我的地獄是他們的天堂。那麼,他們的地獄是我的天堂。

真的如此,我遇到了我的天堂。

這塊沙漠里的綠洲成了我的天堂。在我在其中遇到過狄更斯,福樓拜,波德萊爾,卡爾維諾,很多很多。天堂里有我的天使,他們的天使,我想是那些吐著信子搔首弄姿的毒蛇,她們妖冶的抽動鞭子發揮自己的惡毒作踐無辜的人,以此來消磨夜裡難熬或是被抽動的清苦。她們是我的惡魔,就會是他們的天使,我想。

3

更漫長的記憶,我講不出來了,我對於門外的記憶是空泛的。我不願提及。

那是屈辱和麻木構成的酷刑。

是把沒有做好準備的耶穌釘上邢架,他無法重生,只能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屈膝彎腰匍匐前行,他的不死,是已然來到煉獄。

唯有教室里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重複的美妙,單調卻成旋律,讓我想要舞蹈。

在十三歲那年,午睡醒來,有些不同尋常。

當我抬起頭定位似的尋找到坐標,看她還安靜的睡著,教室里拉上了窗帘,卻好似有光照在她的臉上。

我亦如既往,打開抽屜,要拿出書來看。

「你好。」碰,碰,碰。一個蛋跳出來。

蛋,是雞蛋。剝開了一半的殼。

我的面色精彩,可惜我看不到。

父母在我的印象里的模糊的,清晰的是凝成的一個個雞蛋。自家產的水煮蛋,百分百的純天然。

不知道何時開始,我每天都帶著一個,擱在書桌里。

有時候我會想,把它埋進書窩,會不會生出一隻但黑框眼睛的小雞。

那時候對於熟了的雞蛋是無法生出小雞一知半解,就像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書窩裡孵了一隻蛋。

可惜的是它不戴眼睛,沒有面目,只有中間偏上的被剝去的外殼區分了上下身。

我們一見如故,好像相處了無數年。它知道我看過的每一本書,熟悉這個教室里的每一處布置,他不懷好意的談起她總與我不謀而合。

沒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蛋先生。它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陪著我。我們一起看書,一起聽課,一起討論我愛的姑娘。一起,恐懼著門外的世界。

直到,蛋先生跟我說:「你不要怕。這個世界恐懼產生恐懼。孤立,像是一條被時間灌注長大的水溝,你不跳出去,終將被淹沒。」

我,感到了恐懼。在我的天堂里,我壓抑的恐懼,從未有過如此沸騰的跡象。它們跳動如蛋先生,要頂開我並不存在多少的認知。

4

從小的時候,大概還要小些的時候,蛋先生就在我們家裡做客,我爸爸不懂事要吃它,我媽媽拿筷子就會拍拍他的手,說「這個不能吃,是蛋先生。」

蛋先生就跳起來迎合:「是的,不能吃,我是蛋先生。你這個愚蠢的莽漢,只會用蠻力做事,不懂柔善。」

我就開心的拍手,蛋先生總是說出我想的東西。

爸爸這時就哭喪著臉,用粗糙的手撫摸蛋先生的光亮上身(我可以清晰的看見蛋先生舒坦的得意樣子)愧疚的說:「哇哦。對不起,蛋先生。我不會知道我的粗魯言行會傷害到你,這盤糖果和硬幣請您收下。」

蛋先生便得意洋洋的跳過去落入糖果和硬幣的澡堂里。而後,我們一起享用了個暢快。

記得買了一根冰棍,一包辣條,一盒薯片,一大袋棉花糖,那真是痛快的一天。

5

蛋先生的話,讓我心跳加速,我預感到了有什麼要發生。

我舉目張望,只有一個身影站起來,伸懶腰,像是只慵懶的白貓,帶著親民的優雅,漫步走來。

我知道,這時候她會繞過我走向飲水機喝水,到我面前的時候,會對著我微微一笑。這是天堂歲月里特殊的調劑品,讓整個世界的光變得粉紅。只有幾秒,卻渲染的世界也美。世界褪色要用數秒,在她離開之後,我能解除暈眩。而有一個地方,過了七年,卻由粉變紅,恐怕要用火化消了。

「什麼?你說那裡本就是紅的。對對對,我知道你也上過科學課,你當時正從我的腦袋跳到肩膀。

但我想說你啊,荒謬。」

蛋先生不置可否,我已然忘記了他給我造成的恐慌。這短暫的時光在無限拉長,我可以看清楚她的每一個長發飛舞的軌跡,甚至即興要為她的笑容弧度畫畫,由她的動作寫曲。

在這裡漫長里,開始於她的矚目,將終結於她的一笑。將最美的時刻凍結直落深淵。以後,我將無數次幻想,天堂之上,會有多麼美好。

時間是卷可愛的膠片,現在她的每一幀將如亘古歲月。

但你看的再久再遲鈍,它從不等我們,只能夠回顧,回顧。

她貼近我的臉龐,擠過狹窄的通道。

我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仰頭。

我不敢想。

原來從來沒有什麼沙漠的綠洲,地獄裡的天堂。被淹沒在孤獨和怯懦里的人,一伸手,就蒸幹了綠洲。是自己製造了沙漠和地獄,毀滅天堂。

但我沒想到,會有一股力來自後方,我把她摁倒在桌上,用嘴唇觸摸上她的頸項。

我再一抬頭,她又一低眉,人間大好。

我感受那股清涼和溫潤並存,沒有伸舌,沒有開口。呆立如她。

動靜吵醒了人群,特別是別壓住手的不滿的睡覺人群。

他們的怒火,掩飾後依舊點燃清泉。

他冷冷的推開我們,正是幫忙,一把把她推進了我的懷裡,他一怔,冷意被怒氣融化。

「你出來。」耳後是拉椅子的聲音。她引來全世界的憤怒,我也不意外。

懦弱的男人終將因為使他懦弱的女人而變得一往無前。

蛋先生跳上我的肩膀。

「揍死他們。小年輕。怎麼樣?我的助攻給力吧。哈哈哈哈哈哈」他一點沒有恐懼和為我擔心的樣子,也不關心臉紅的不再說話的她。

「等我。」將蛋先生摘下來放在她的手心裡。她輕輕的捧住,鄭重的攏了攏手,一點也不關心蛋先生苦惱不休的掙扎。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轉過頭來,對著她一笑,這一笑,也是對蛋先生。

我卯足了力氣喊到;「蛋先生,很高興認識您,您對人體美學和酒神理論的見解我十分敬佩。這麼多年,謝謝你了。」

它停下了掙扎,她的手指擋住了它沒有面孔的光潔上半身。「你小子...忘記了那些都是我們一塊學的了么?」它的語氣有些低沉,離別的時候到了。

6

我走出門,一圈十餘個男生在等我。

「走。」

我的腳有些抖了,但依舊向前,這一次,我要殺死恐懼,或者,我被殺死。

我本來以為我們會去向陌生的角落,但我錯了。

他們要在操場上對我處刑。恰好在她的面前,恰好在她的腳下。

他們的快樂從不只是毆打,而是作踐,是玩弄,是將一個弱小者的世界完全撕碎。

在我倒下之後,她會被他們的英姿征服么?

我像吃了只蒼蠅。我知道她不會,但那些個變成惡魔的毒蛇,曾幾何時也是呼做女媧的神靈。

一種光環在開始的時候就頻臨崩潰了。但所幸,我沒有時間細想。

烈火順著樓道,沿著道路,在視野的盡頭愈燒愈旺。到操場是乾枯的黑土,零星的火焰在路邊的樹榦上燃燒,沒有其他人,紅黑的天沒有雲,抬頭可以看到被白色燈光照亮的教室,她摁著肆意扭動不知道在吵些什麼的蛋先生,隔著窗望我,看不清表情。

他們選出了主角,他將在他們的圍觀下,單槍匹馬的戰勝奪走公主的反派,最後救回公主,一起美好的生活下去。

但,我,不,允,許。

7

慘敗,慘敗,慘敗。

事實在一開始之前就註定了結局。我像個沙包一樣被甩來甩去,凹陷又恢復。

想反抗的掙扎顯的可笑而孱弱,像是潑婦鬧街的亂抖撕扯,極盡了小丑在這一幕里能做到的一切。

但出乎一望的不頑抗,抵擋必刺激施暴者的g點,誘發新的暴行。

鮮血從眼帘垂落下來,迷糊世界,我可以清晰的看見她手捂著嘴落淚,一隻蛋從手裡跳起,從四樓掉落下來。

我的心中充滿了無窮的力量,可是這火焰無法藉由我的四肢噴發。鬥志和憤怒在胸中釀成一杯酒,意識混沌。鋪天蓋地是一個念頭---反抗。

「碰」從天而降的蛋先生把他砸到在地,再也起不來了。

我的眼睛更加模糊,另一種東西還是溢出墜落。蛋先生,在這場大戲後,終於四分五裂,鋪在操場黑色的土質上,白黃的色調顯的搶眼無比。

他們瘋狂了,一擁而上,無數的腳,無數的拳頭揮動不休,我全沒有意識。我也瘋狂,死命的穿越人群,爬到蛋先生碎裂的那一灘屍體旁。

「啊,要死要死了,咸死了,咸死了。哭哭哭,都什麼東西啊,瞎落到我身體里。」

我驚喜,用身體護住蛋先生,背上的腳踹一下子變得衰微,在我的感知里佔據極小。

「您沒死。」

「不,我要死了。吃了我,你才是完整的自己。你看清,就能無所不及。」

「你再騙我,你不會死,我也不會吃掉你。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

它的聲音悠遠起來,那是受到了死神的呼喚:「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但從來沒有我和你。我該死了。那麼多年陪伴你,我要去真正該去的世界了。」

「不,不,不會的。怎麼會這樣?」

我想揚天怒吼,但身上的無數只腳讓我動彈不得。

「咳」一灘四分五裂的雞蛋中跳起一片蛋殼碎片,「你再不吃,你就要死了。」

一口血吐了出來,我用手擋住,沒落到蛋先生身上,它不喜歡咸,更討厭腥。但因為空間太小,還是有幾滴落在了它的身上。

「啊」它疼痛的叫喚了一聲,氣息弱了下去。只有最後的聲音回蕩在我的周圍。讓時間又摺疊伸長。轟炸我記憶里的無數。

「從來就只是你一個人,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吃掉我吧。我們重歸一體。你要永遠記得我,看更多更大的世界。那時你就點點頭,在腦子裡告訴我。」

我卧倒在地上,就像一條狗,舔乾咽凈蛋先生的每一寸,連著殼帶著土,含淚吐下,它們將在我的胃裡翻騰很多天,在我的腦里翻滾無數年。

我拎著一隻腳橫掃掉一大片人。

胃囊摩擦的火花點燃我心中釀著的那杯酒。

火焰,又是火焰。

黑色的,紫色的,白色的,最後是瘋狂的紅,橙,黃。

在蛋黃一樣的火焰里,天空先開始,然後是大地,是他們在火焰中跪倒,懺悔,掙扎。然後是燃燒的教室,我遠遠的回望,她是最後的,在火焰的世界裡只有我們和順著交匯目光的一條甬道。

最後停格於她的笑,她消掩於火焰里,我靜默的望,盤坐如一位高僧。大焰滔天,席捲一切,那是跳舞的火焰,我可以哼出節奏。

最後是絢麗的肅靜,沒有停頓的天地大暗。我面目慈悲,從夢中醒來。

8

今天我醒來的時候,是在教室里。稀稀疏疏的坐著些人,老師在台上演講,從不管人來人往,埋頭或仰望。

我出生於一個恰好觸及中產階級及格線的不算優秀卻委實可愛的家庭。少年時代每天捧著雞蛋去學校,有埋了書里爛掉的,卻從沒有蹦出來一位蛋先生。少年時代有被欺負的,但有著鄰近大哥們做後台,怯懦忍讓但不至於恐懼。

但我的蛋先生,愛讀書的那瓣我,激勵著我的蛋先生,填補了遺憾的擁抱她的我,真的不曾存在嗎?

什麼時候我從現在的夢裡醒過來,那個世界還有知乎,再給人講講我和蛋先生鬧彆扭後做的一個夢裡。

這個夢裡啊,到處都是煉獄的火,天堂卻砸下來,讓些天使遊盪,飽受煎熬。

墮落的像雨一樣落下,卻有人看著光被溫暖迎難而上。

新的天使和墮落的神聖,黑白在空中作畫,各有擁躉,絢爛異常。


推薦閱讀:

TAG:小说 | 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