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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如此懷念王世襄?

王世襄(1914.5.25-2009.11.28):字暢安,著名文物專家、文物鑒賞家、收藏家。主要著作有《明式傢具研究》、《明式傢具珍賞》、《髹飾錄解說》等。

第一次知道「王世襄」這個名字,是在2011年。

那一年,我從高中進入大學,脫離了高考的束縛,開始如饑似渴地吸收各種各樣的知識。偶然看到王世襄講明式傢具的文章,一下就被明式傢具的簡約典雅的氣質所吸引。於是開始看那兩本《明式傢具研究》和《明式傢具欣賞》,一遍一遍地記背不同類別的樣式,搭腦、牙條、卡子花,束腰、托泥、三彎腿,這些術語都曾爛熟於心。

▲2000年前後,王世襄買菜歸來時的照片

只不過5年時間過去了,我早已記不清四齣頭官帽椅和南官帽椅之間到底有何區別,王世襄的逸人逸事卻讀了一遍又一遍。越了解,你會越覺得,世間怎會有像王世襄這樣的奇人。他一生著述無數,將一些三教九流的玩意兒登上學術的大雅之堂;他一生樂樂呵呵,面對時代際遇總是樂天知命。當初念文博專業,一部分原因就是受了他的影響。只可惜,在2009年,王世襄去世了,在我知道他之前。而再過幾天,就是他的102歲誕辰。

▲王世襄和夫人袁荃猷

老實說,網路上寫王世襄的文章早已汗牛充棟,每年他的誕辰都會湧現出一大批紀念文章。可我卻依舊固執地想用自己的筆,來刻畫自己心中那個王老的形象。我一直相信,寫字這種事情,它是一種儀式,手底下打出的字是有靈性的。懷念一個偶像,也需要一點點儀式感。

王世襄屬於那種真正的書香門第。父親王繼曾是著名的外交官,曾經擔任過軍機大臣張之洞的秘書。祖父王仁東曾任內閣中書、江寧道台,祖父的哥哥王仁堪是清光緒三年的狀元,曾上條陳勸阻慈禧太后修頤和園。高祖王慶雲更是被記載入了《清史稿》中。

母親金氏一族,則是江南有名的大戶人家。外公靠辦實業起家,很有西洋新派思想,把幾個孩子都送到英國留學。母親金章在英國學習美術,後來成為了著名的花鳥畫家。舅舅金城則更有名,20世紀初北方畫壇的領袖,當時的地位甚至超過張大千。

這種出生實在讓人羨慕,世代為官的父親家族給了他儒學禮教方面的精神支持,而母親家族則為他提供了強大的藝術基因。王世襄從小在國際學校學習,每天放學後還接受兩個小時的儒學教育。不過事情如果按照這樣發展下去,中國歷史上只會多一個精英分子,而不會出現那獨一無二的王世襄。

▲年輕的王世襄,一副玩主打扮

他的童年時代,除了家裡規定的學習,全用來玩了。養鴿子,每天舉著根大竿子攆著鴿子跑;養蛐蛐,不僅花錢買,還拉著小夥伴跑好幾公里到郊外去捉野生的;學武功,請了老師來教八卦拳和太極拳,還拜了清代遺老來學摔跤;為了捉兔捉獾,特意學著如何馴鷹馴狗,結果認識了兩位愛鷹愛狗如命的朋友,其中一位,就是程硯秋的叔叔榮三爺。

王世襄說自己,「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其實哪能啊,應該是「玩物詠志」。翻譯家楊益憲曾經為這位至交好友寫過一首詩:「名士風流天下聞,方言蒼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稱玩主,老大京華輯逸文。」他不像那些紈絝子弟,只知道瞎玩,不曉得琢磨。這些年少時的愛好,到70多歲時他都寫成了專著或文章。養蟋蟀,專門編了本《蟋蟀譜集成》,收了前人之作17種;養鴿子,不僅寫了《鴿話》20篇,還和趙傳集先生合編了一本《明代鴿經清宮鴿譜》,裡邊影印了彩圖二百多幅,實在是珍貴無比;玩葫蘆,專門出了中英雙語本《說葫蘆》,甚至是養大狗,也寫了篇專門《獾狗篇》。這些老北京人的民俗愛好,都被王世襄用文字的方式保留下來了。

▲王世襄著作等身

當然,使王世襄「一朝成名天下知」的還是他對明式傢具的研究。在那個年代,大多數收藏家、文博專家都以收藏、研究金石碑帖為榮,因為它們帶著古代流傳下來的金石學優良基因,而認為竹木漆器類文物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其實早些時候,王世襄也渴望成為一名傳統的文博大家,他待過梁思成的營造學社,還在故宮負責過戰後文物的清理和追回,只是在新中國後被誣衊成「貪污犯」被故宮辭退了,遠離了主流的文物圈子,王世襄只能重拾以前的愛好,開始研究些漆器、竹刻以及傢具。

1985年,王世襄《明式傢具珍賞》一書在香港出版,填補了中國人研究明式傢具的空白。不久之後,《明式傢具研究》問世,更是激起了收藏家研究明式傢具的熱潮。有的收藏家,甚至拿著《明式傢具研究》為範本,到農村去收各式傢具。

▲晚明·黃花梨八仙桌成對

王世襄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明式傢具的研究與收藏。現在,各大拍賣行紛紛開設明式傢具專場,一不留神,就創天價。

一個故事,最能見人心。我們都知道,王世襄收藏的明式傢具,現在全部完好地收藏在上海博物館。藏家收藏的一批文物,沒有被拆散,而是完整地進入博物館收藏體系,享受最頂級的保護條件和世人景仰的目光,這大概是文物最好的歸宿了。那麼,王世襄藏的傢具為何會進入上海博物館呢?

▲王世襄與袁荃猷在上海博物館留影

當年王世襄收藏這些傢具的時候,條件非常艱苦。彼時北京實行私房改造,規定凡出租房達15間,便要歸公。王世襄家裡有一所房長期出租,只有11間,夠不著沒收的條件。但是房管局和街道知道他家的廂房存放著大量傢具,就全力動員他出租,並威脅說如果不出租,就佔用廂房辦託兒所或街道食堂。迫不得已之下,王世襄只好將房子出租,把所有的傢具都堆入了北屋的一間小房間。新搬來的住戶,是一個鐵匠,天天打鐵,焊洋鐵壺,他的老婆是個撿破爛的,破爛堆滿了院子。這樣的生活環境,對傢具的保持極為不利,對王世襄夫婦的生活也造成了不便。此時王世襄年事已高,想著搬家到其他地方安度晚年,可是單位不給分房,自己買又沒錢,這麼多年的積蓄全都花在買文物上了。

▲上海博物館傢具展廳一角

剛好那會兒上海博物館修建完工,專門開了個傢具展廳,但是沒有傢具。香港一位庄先生想要買下這些傢具,捐贈給上博。王世襄提出條件:「你買我的傢具必須全部給上博,自己一件也不能留;如同意,收入《珍賞》的傢具我也一件不留。我不講價錢,你給多少是多少,只要夠我買房遷出就行。」就這樣,這批明式傢具就以當時國際行情的十分之一的價格,於1993年2月全部藏入上博。

其中有四把明代的牡丹紋紫檀木椅,是舉世知名的最精品,《珍賞》一書中只用了一件,出現過兩次。按照協議,王世襄只需要交出一把即可。但是他卻把四把全交了,他說:「四把明代精品在一起,太難得了,我不願拆散它們。還有在我家中多年,四把椅子從未按應有的格式擺出來過。到上海可以舒舒服服地同時擺出來,那有多好啊!」所以你現在去上博的傢具展廳,仔細看看,那四把椅子就靜靜地擺放在那裡,一如幾百年前它最初的模樣。

▲四把牡丹紋紫檀木椅

王世襄說:「只要從它獲得了知識和欣賞的樂趣,就很滿足了。遣送得所,問心無愧,便是圓滿的結束。想永久保存,連皇帝都辦不到,妄想者豈非是大傻瓜!」這種對身外之物「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態度,實在令人敬佩。

再後來,上博又購藏了陳夢家、趙蘿蕤舊藏的傢具。陳夢家是民國時期著名的詩人、古文字學家,學問做的很好,詩也寫得很棒。王世襄和陳夢家在很早的時候就相識了,王世襄最開始接觸傢具還是受到了陳夢家的影響呢。只可惜,在文革的時候,陳夢家因不堪侮辱而自縊,時年才五十五歲。後來《明式傢具珍賞》出版的時候,王世襄親自設計了書的扉頁,圖案是明初剔紅風格的一團浮雕牡丹,下面附著十一個字:「謹以此冊紀念陳夢家先生。」

時光荏苒,兩位至交好友竟以這樣的方式又產生了聯繫,不得不說,是一種緣分。

2014年,王世襄誕辰100周年的時候,香港嘉木堂在798舉辦了一場名為「7間房」的明式傢具特展,以此來紀念先生。

玄關、客廳、收藏房、書房、餐廳、炕房以及王世襄先生紀念室,這七個根據「現代傢具」概念區分出來的不同的使用空間,聽上去現代味兒十足,房間里共陳設了嘉木堂收藏的28件明式傢具和數件王世襄舊藏的文玩。這可能是我看到的最具美感的展覽,簡約的明式傢具擺放在純白色的石膏台上,帶有一絲雕塑般的氣質,空曠疏離的環境,再搭配上不同顏色的燈光,簡直賞心悅目。王世襄先生曾說過:「明及清前期傢具陳置在我國傳統的建築中最為適宜,自不待言。不過出乎意料的是見到幾處非常現代化的歐美住宅,陳置著明式傢具,竟也十分協調……思考一下似乎也不難理解,正是由於西方現代生活所追求的簡潔明快的格調在本質上和明式家具有相同之處的緣故。」明式傢具擁有的美,不分國家,也無關時間。

最後,又回到了文章的標題,我們為什麼如此懷念王世襄?或許是因為他的一生,他的研究,他的學問,正如這明式傢具一樣,既有匠藝,又有匠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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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田家青: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豆瓣)

王世襄:明式傢具研究 (豆瓣)

伍嘉恩:明式傢具二十年經眼錄 (豆瓣)

王世襄訪談錄

曾焱:王世襄和他的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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