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澱粉時代的感情

01

山河邈邈,似乎很多地方都有純澱粉的食物。

比如說,南方人念念不忘的年糕;四川人的葉兒耙,華北平原上的人嗜之如命的饅頭,新疆的饢,

就包括我們端午節吃的粽子,中秋節的月餅,澱粉也絕對是在裡面唱著光鮮亮麗的主角。

但還有不同。

以上那些食物,要麼就是光明正大的以主食身份出現,比如饅頭啊、年糕啊,還有饢。

如果以小吃的身份出現,就肯定搭配了一些輔菜,比如紅棗啊、粽葉啊、鮮肉啊。才不失卻一個點心的風雅。

但是,我長這麼大,遇到過的純澱粉出身,卻儼然以小吃自居的唯有兩個。一個是涼皮,另一個是我們家鄉的灌腸。

02

母親從老家來北京,給我打電話,說帶了一些灌腸,要不要送點給你啊。

灌腸,是老家用蕎麥麵做的一種小吃。小時候吃一次真不容易啊,貴客登門的好日子,才能吃上那麼一次。吃完了還要舔舔嘴唇,回味好久。

母親從老家坐動車過來,拎著幾十斤的灌腸,上車,又下車,住到我哥家,然後忐忑又滿懷希望地給她的小兒子打電話。看,我給你帶來家鄉的食物了。

但我卻說,扔著吧。哪天我去吃。

為什麼?因為它是純澱粉食物,想在想起來,有什麼好吃的。

高蛋白、低熱量,合理的膳食纖維和維生素。

我長期三疊坐在電腦前,肚子的褶皺已經如山如巒,還敢吃這個嗎?

03

純澱粉的食物沒什麼好吃的,唯一能呈獻給食客的,只有勞作的靈魂。

江南的同學聊他們搡年糕,要把糯米麵糰放在石臼里,青壯年拿著木杵打好久,直到汗流浹背,才能成就一塊好麵糰。俗話說不到火候難成年糕。

西府的人講做涼皮,做米皮,也都是要花掉整個凌晨揉面,把一個麵糰分成滑利的涼皮與堅韌的麵筋。這是個力氣活。

老家的灌腸也是。

要先把蕎麥麵粉和成麵糰,揉筋道。餳好。餳這個字念醒,但卻很像是讓歷經摔打的麵糰好好睡一覺的樣子。靜靜地放在那裡,麵糰內的蛋白質分子擁有了松馳和重構的時間,給我們呈現一個更好的口感。

然後一邊加水一邊揉,直到麵糰又變成一缸半稠半稀的麵糊。那你說反正都要稀釋,直接調成稀糊糊不行嗎?不行。好像世間很多事情都是這樣,貌似可以直達,但都是要繞一步才能呈現,直接抄近路就不行。

麵糊舀進一盞盞淺碟子里,上籠屜蒸熟。熟後的灌腸從液體變成了柔韌的固體,泛著灰青色的光芒,師傅們從碟子把灌腸里脫出來,兩片對在一起,利用自身澱粉的黏性粘合在一起,倒像是兩片碟子的倒模,光滑的一面像是天青釉的瓷面。

這種食物被走街串巷的小販們裝在木箱子里售賣,箱子掛在自行車後架子上,

吃法也非常簡單,通常叫水灌腸。切條、或菱形,把陳醋與涼白開按照一比三的比例混合,倒入碗中,加上蒜泥,就可以了吃了。

口感順滑爽利,清熱消暑。

可是你看,除了澱粉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東西,從營養成分上來說,這和超市裡售賣的蕎麥挂面有什麼區別?

勞動不能使澱粉增加任何營養。

04

然而,似乎父母們只能給我們提供澱粉般的感情。

澱粉是什麼?

老舊,實在,攝入過量,又營養匱乏。

可是,能讓他們怎麼樣呢?他們的年輕時代,就是純靠澱粉而成長起來的呀!

你跟他們說互聯網思維,內容創業,他們給你說,要早睡覺啊,要多喝水。你跟他們說alghago,說強AI,他們跟你說,要早睡覺啊,要多吃蔬菜。你跟他們說施派的古典復興與華夏世界的路徑選擇,他們給你說別熬夜啊,注意增減衣服。

你看你看,過量,樸素,但毫無新意。

這種溫暖像主食一樣不可或缺,足夠用力,足夠感人,但在你的成長路上又缺少必要的營養。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傳唱了多少年?

但現在大家連縫紉機都不用了,破了就買新的。

05

好像現在一切的事情都可以用「時代劇烈變動」這個理由來解釋。

回憶起來,我小時候連饅頭都嚼得很香。

那時候的饅頭,一塊錢五個。我拿著錢去買,回來的路上就能吃掉一個,入口的甘甜和糕點別無二致。

那天看局座張召忠的訪談,他曾提到自己特別喜歡吃嗆面饅頭,買不到記憶中的味道就自己蒸。

我有個同學,是安徽人。在吃烤魚的時候,一定要加年糕。烤魚上桌的時候,當他和別人一起搶肉的同時,也在敏捷而安靜地把年糕往嘴裡送。他說,年糕黏黏的,吃著很心安。

是的。在我們的味覺記憶中,有很多是關於主食的。

我在看舌尖上的中國時,有兩次沒忍住淚水。一次是黃饃饃,一次是打年糕。都是主食的故事。尤其是看到短暫的春節結束後,孩子們帶著阿公阿婆親手做的年糕返回城市。一路汽車賓士,橋隧相連,把家鄉遠遠地甩在身後。旁白說道:等寧寧長大,可能不會記得年糕的做法,但那種柔韌筋道的口感,承載著家庭的味道,也許會留在寧寧一生的記憶里。

我當時淚雨滂沱。我曾經千百次地思考過我們走入城市的意義,似乎都是在被動地應對時代的變化,從未考慮過,我們拋下父母和家鄉,拋下熟悉的一切,只為換一個地方生活,就真的那麼值得嗎?

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吃灌腸時,如果是切成條的,自然是用筷子夾著吃。但是在趕集的時候,大多數都是切成菱形的,漂在水裡像灰色的小魚一樣,這樣的就只用一根筷子扎著吃。這是祁縣的習慣,人人如此。

我記得初中英語課時,老師講到chopsticks這個詞,用粉筆叭叭戳著黑板強調:這個詞跟trousers一樣,只能用複數形式。並問,你們用筷子的時候用過一根嗎?

底下很快有人高聲回答,是個非常搗蛋的差生:有——了!吃灌腸!

哄堂大笑。

到現在這位同學的那模樣和腔調在記憶中都活靈活現,宛在眼前。他搖頭晃腦,聲調悠長,滿臉都是「看你們這些好學生都想不到吧」的得意。我曾經收作業的事兒得罪了他,被這個傢伙揍過一頓,後來我又找了人揍了他一頓。但後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和解了,還和他一起上下學過好長時間。後來他退學了,跟了拉煤的那種大貨車,跑車、跟貨,早早地走入了生活。這是很高危的一個職業,尤其是剛入行的小夥子,後來就失去了聯繫,不知道還活著沒。

06

最後,我還是去吃了。

晚高峰時間,花了一小時四十分鐘,坐地鐵換公交,跨越整個北京城,只為了一碗灌腸。當然還為了和父母坐一會兒,聊一會兒。

麵粉其實是很微妙的一種東西。揉一百下的麵糰,和揉五十下的麵糰,絕對不同。手藝人付出了汗水,似乎把靈魂都揉進去了。

依舊是灰青色的釉面光澤,掂在手裡靈動如水面,聞之有清香。

深夜,我坐在回去的公交車上,還在思考:儘管還是匱乏而過量,我們真的需要純澱粉的安慰。

這裡有一個邏輯問題就是:我們對高級需求的追索,並不意味著等價於對低級需求的排斥。相反,所有的高級需求都是建立在低級需求的滿足之上的。然而,就像我們常常忽略空氣一樣,我們也常常忽略那些時時刻刻得到滿足的需求。儘管他們很重要。

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時刻提醒自己,起碼對這些已經擁有的,報以足夠的尊重。

別一飽忘了千年飢,能有澱粉,就最幸運了。

知足常樂啊!

不要辜負生活。

諸公,可以到微信搜索公眾號 北魚白丁,或者到知乎去搜索喬子植,或者去微博,搜索橋北啊有十里春風。那是我不同的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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