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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的餛飩

此文連載於本人公眾號《化其道》:看不見的餛飩(導演剪輯完整版)

淮揚菜已經零落許久了。

從沒有一座孤城獨自陷落。在淮揚菜衰落之前,首先淪落的是人的口味。

二十多年前,我正野生在揚州郊區小鎮。揚州話里,把集鎮稱之為「街(gai)上」,每當新年、元宵、三月二十八廟會、清明、鬼節、觀音生日、中秋、重陽、大冬(即冬至)趕集,都成為小孩子耀武揚威的時節。節慶由頭毫不重要,對於孩子來說不過是穿新衣、吃東西、喝飲料、看新奇。

孩子都愛玩,家長對付他們,無非「哄嚇詐騙」四大法門。一般來說,家長嚇唬孩子們,都用說外面有「麻虎子」——我至今也不知道這到底是說老虎,還是麻風病人,還是麻子,還是夜之暴君「黑漆麻烏」的娘化版麻烏子,而據朋友考證則是隋代大將麻叔謀,此人煬帝時負責建設世界文化遺產大運河,而愛吃人肉,因此得了麻虎子可止小兒夜啼的臭名聲,麻叔謀並不見於正史,又成懸案一樁。

就算不去討論集市時從遠方趕來展覽奇怪的雙頭人、無腦人、連體人的馬戲團freak show大帳篷,除了虛幻中的怪物象徵,即使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著「十大怪」——對於此,街上人總有一種莫名的驕傲,意思堂堂揚州城只有八怪,而我們小小街上竟有十怪,比城裡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而這十大怪分別是:一路倒、二姨嬢、三檯子、小四夯、宮小五子、六大瓜、七小獃子、小八張、九花娘、十步人。少年們常用報菜名的方式來展示自己對於街上的熟稔,並用來嚇唬少先隊員們,構成一種大型共青團員自豪。

一路倒:長短腳,走路走不了直線,每天堅持不懈用腳步丈量全鎮,繞出一個又一個r=a sin(nθ)在n=π時的重瓣玫瑰線。

二姨嬢:有些娘娘腔,他可能是位同性戀者,一生未婚,並不是因為堅貞的同性愛情,而是因為他家太窮了。

三檯子:精神失常,撿垃圾為生,野外撿來徒弟七小獃子。好塗鴉,提一支筆,到處刷自己的名號,跟九龍皇帝曾灶財並稱「南帝北台」。

小四夯:夯者,猛也,是個腦內放任自流沒有把門關的魔鬼筋肉人,不存在情緒控制能力,愛吃鹹蛋。

宮小五子:這位和宮二先生沒有什麼關係,而且其實他姓龔,常年在街頭遊盪,被多人同時目擊出現在不同地方,被街上人懷疑是五維生物,故名宮小五子 。

六大瓜:瓜是方言,普通話寫作馬鹿、讀作バカ,和小四夯共同成為「街上十怪」這個偶像組合的體力擔當。

七小獃子:顧名思義,是個阿獃,也是三檯子的徒弟,熱愛上廁所時面前放一個茶杯,徐徐飲茶屙屎,有進有出,其樂也融融。

小八張:酷愛賭博,為了不讓自己背負上賣掉妻子兒女的道德壓力,毅然選擇了拋妻棄子,流連五毛麻將攤,以贏走爺老人家的買菜錢為人生第一大快事。

九花娘:她是該偶像組合的顏值擔當,雖然年紀大了,依然塗脂抹粉、裸身出巡,小孩子看到根本把持不住,要立馬嚇得雙手捂臉、只把眼睛漏出來。

十步人:姓石,就叫步人,是十大怪中唯一不是綽號而取諧音者,同時也是精神唯一正常者,名列十怪之一的唯一理由是此人閑來無事整理出了「街上九怪」這個組合,因此被鎮民所側目,大家就決定了,讓他來當這個第十人。

「但是這些其實都不怪,」霧氣騰騰的老闆對我說,「其中這街上的十怪不過是十個精神有些異於常人的可憐人。你知道真正怪的是什麼么?」

我抱著滾燙餛飩,狼吞虎咽,不理會老闆。

老闆似乎懶得嘆氣,看著滿噹噹三間客人,徐徐說道:「一部文明史,就是理性壓榨排斥非理性的歷史,伴隨著文明,才有了瘋癲呀。」他又轉過頭來看著我,問:「知道這是誰的意思么?」

「偉大領袖毛主席!」旁邊的小孩子搶答道。

老闆嘴邊抽搐一下,短促有力回應:「是Foucault!」他一手用漏勺迅速攪拌溫暖心靈老雞清湯,一手等待雞湯漩渦角動量達到0.048kg·m2/s,以便隨時將餛飩投入漩渦,這樣才能做到每秒最外圈的餛飩繞鍋半周。

揚州的餛飩與別處不同。

首先,必須是紅湯,然而並非是四川紅油抄手那種辣油紅湯,只是靠碗底一爿淺淺醬油,無甚鹹味,卻十分鮮。好醬油的鮮味全靠氨基酸,因此醬油好壞則看氨基氮含量,沒有味精的年代,人類靠釀造——也就是植物蛋白水解,或靠海帶、筍乾、茭白里的各類氨基酸鹽來獲取鮮美味道。其次,重胡椒,胡椒是古代土豪十分熱愛的東西,賄賂官員常用品,揚州受鹽商風氣影響,明明不喜吃辣卻也愛用胡椒調味。最後,沒有什麼大小餛飩的區分,有且只有小餛飩,其皮纖細剔透,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與蘇州所謂縐紗餛飩同氣連枝。

老闆的店在古街上,這是一條三里長石板街,大抵是康乾年間商人捐資修建。老闆威嚴甚重,壓根看不出是一介店主。餛飩店無名,開在清末所建四角樓旁邊,前店後宅中天井的格局,門板需要一塊塊插進門檻,按照嚴格順序,正如做餛飩,一定要有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展現出一種路徑依賴。

「我們這一行的祖師爺,是元代資深潔癖家倪瓚。你不要聽張岱那個紹興人瞎說,石崇作餛飩?石崇祖籍河北生於青州,他是從驢肉火燒得到靈感,發明了小餃子,也就是上海寧港叫大餛飩。但是我們揚州小餛飩,祖師爺是倪瓚。」清晨六點,開店之前,老闆一邊遙控剁餡,一邊頤指氣使。

我表示異議:「倪瓚住太湖邊上,他一個江南人,怎麼就跑到江北來了呢。」

n老闆輕蔑:「你不懂,這個人有潔癖,把自家門口的樹洗死了,十分傷心,在江南一帶四處流竄,也認識不少揚州朋友,餛飩在他手上重新改良,因此成為了小餛飩的北派宗師。身兼南宗山水畫宗師和北宗小餛飩宗師雙重身份,十分威風。他傳下煮餛飩真經,一共九九八十一個字。一字不能改易。」

我大為震撼,起身問道:「那是哪八十一個字呢?」

老闆一扶眼鏡,將一粒肉餡裹入薄皮,手勢清麗,迅速按成一個結,整齊地排在竹匾里,像整裝待發的士兵。然而他語氣平淡:「雲林八十一字,我早就忘了 。」

我拍案而起:「我餓了!」

老闆並不答話,迅速抽出洗凈的白瓷碗,斂口厚腹,外緣三條釉底紅線,俗稱三紅碗。碗內,醬油一勺,青蔥末一把,麻油一層,胡椒粉一捻,以漏勺舀出帶雞湯餛飩十數只,沖入其中,再添胡椒粉一撮。五指箕張,老闆將這三紅碗大喇喇端上八仙桌,條凳上我只見一蓬白汽噴薄而出,繞樑三日,彷彿若有光。

我眼角被霧氣一蒙,睫毛微微濕潤,餛飩折射出七彩虹光,而其皮太過光滑,硬是反射出深巷晨光,在碗中晃動不已。

隔著霧氣,老闆的聲音從大鐵鍋前傳來:「記得與否不重要,畢竟現在人們的口味已經墮落。即使是好吃好玩的揚州人也越來越分不清食材、刀工和火候的區別,我們街上作為泡澡的發源地,卻沒有一處氣圓的好池子。記得那些文字又如何?」

客人已經開始在門口排隊,而老闆兀自不停:「吃飯睡覺就是人倫之大!要專心致志,知行合一,吃飯就安靜寧神去吃,去體察。一言以蔽之,就是誠意。餛飩像先天法相,當切細肉臊,加入少許筍末、茭白末,用極少川椒和勻,餛飩皮必須方,這是路徑依賴,不可改易。煮雞湯一鍋,細火慢燉出香氣與雞油,下餛飩時則大火煮極沸,但又不可翻滾不休,因此必須用漏勺不斷打轉。腕力很重要,四個字腰馬合一,並且千萬不能蓋上。同時,準備好餛飩,待漩渦成形轉速可觀,直接丟入餛飩,千萬不能再攪,深呼吸,靜靜等待浮起成熟。此外,餛飩餡內不可加香菇或砂仁,容易打嗝,十分不雅,且蓋去了雞湯香味,喧賓奪主。」

客人已經魚貫而入,拖凳、磕碗、喚孩、數錢、吸湯,聲音摻雜,餛飩店內一片混沌。「恰似嬰兒之未孩,」 老闆看著大家,有些欣慰,又有些落寞,「再亂的世道,好吃的總歸有人喜歡。」

這道題我做過的!我十分激動,從嘈雜聲中擠出回答來:「這句是老子說的!」

老闆撇了店內的人一眼,右手大拇指搓搓下巴的胡茬:「後半句其實是我老子說的。」

老闆的老子,或者說老老闆,如你所見的一切老闆,我們大家稱之為老李。

《獻給老李》

老李,今天我在街上徜徉,人潮蕩漾

老李說來街上吧!來到街上!

我扭出街巷

古老的,舊舊的,街巷,像一枚眼睛躲著晨光

老李說人的口味就像這個時代

去未來吧!老李說要去未來!

可是未來還不如現在

那口味,對不起時代,對不起愛

重拾尊嚴,老李說,人類有過尊嚴

「對不起我不要臉」

我假裝我是他們,我閉著眼亂語胡言

「吃食,無非多加味精多加鹽」

老李絕望,還有些懶散

如你所見過的一切老闆

街上,盡頭我在看著兩排夜攤

街上,盡頭老李擺著老餛飩擔

世界呆住

被香氣震驚,而後繼續趕路

老李,啊,日常生活循環往複

老李說起做餛飩秘訣和心的路途

沒人聽,蒼天如蓋

「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老李聲若洪鐘,唇紅齒白

老李,今天我在街上踟躕,人潮散開

老李家餛飩曾經遭受了滅頂之災。因為一隻公雞。這隻公雞的尾巴叫資本主義尾巴。

事情還得從1958年說起,即使是江淮大地魚米之鄉,人們在當時依然餓著肚子,加上疫病流行,老李曾經的鄉下老鄰居老王幾天之內死了多個長輩,老王戴孝七層,哭著來街上找老李。

慘淡的石板街倒映著哭泣的老王,老王抱著老李,無淚而泣,層層孝帽子歪歪倒倒,如被踩扁的健怡可樂罐頭。

老李畢竟曾經幫新四軍煮過餛飩,他按捺住自己的人性,用黨性說:「老王,放開我!老王你瘋了嗎老王!啊……老王!」

老王咳嗽著,不鬆手,街上影劇院晃蕩,東方理髮店捂臉,「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標語紅光滿面,老王,從鄉下戴著七層孝帽子,坐了兩個小時避開浮冰的汽船,勉強趕上老李恰巧回家,把住門板。

老王說:「他們死了我送終,我死了誰給我送終!」

老王還說:「我不要人給我送終,我只要吃一碗餛飩。就一碗。吃完我就回鄉下。」

老李的理智潰退,他想到了瘦削的妻子,他想到了衰頹的老娘,他想到了七年後出生的兒子,老李閉上眼,看著因咳嗽腰彎折如花捲的老王:「我就再給你做一碗餛飩吧。」

1958年,冬天,殘陽如蛋黃,雲朵如雞腿,波光如米粒,樹皮已經被吃光,老李從天井角落水缸中拽出一隻小公雞。為了不被舉報私下養雞,這隻血統純正的草雞從還是一顆蛋的時候就被捂住雙喙,終其一生也未曾晨起高歌。小公雞後來說:「一個公雞從未晨鳴,正如一個男人從未晨勃,沒有尊嚴。但這是為了老李,一切為了老李。」小公雞欣慰地閉上眼,等待老李用快刀割開它的喉嚨。它脖子的毛已經被拔乾淨,以老李的刀法只需淺淺劃開,幾乎沒有痛覺。

——但是小公雞錯了,當刀鋒接觸到它的喉嚨時,它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它忽然覺得雞世間的一切都如此美妙。暗黑水缸,腐爛蓋子,濕滑苔蘚,爛泥西瓜蟲,一厘米陽光偶爾透射進水缸。

小公雞瞪圓了眼睛,用最後的意念發出最後的雞鳴,應和暮色,無聲無息,戛然而止。老李當然沒有聽到,當一個廚師拿起他的刀,世界便只剩下刀和食材。

老王卻聽到了那一聲雞鳴,咳嗽嚇得魂飛天外,跌跌撞撞闖進天井:「糟了糟了,你的雞要被發現了。」

老李毫無知覺,小公雞已經被分條縷析、褪去絨毛,用葵花大斬肉的刀法分裂在白果木砧板。

公社書記明明正在分配布票,但已經抬起腳沖向老李家。他並沒有思考,而是本能反應,滿腦子只有一句話:「糟糕,有資本主義尾巴。」

老王跌坐在天井裡,氣喘聲蓋過了正在做雞湯的水聲,肺部像劣質手風琴一樣鼓動,孝帽子彷彿高帽子,熠熠生輝。老李並不回頭看他:「現在實在沒有肉票,我自家吃的餛飩里包的都是之前煎油剩下準備做湯的油渣子,每一粒餛飩配了一粒,再加一粒筍丁。」

「秘密在於湯,」老闆後來對我說,「湯是世界的起源。」

老李將已經只有嬰兒拳頭大小的雞塊輕輕放入鐵鍋,迅速扇著爐子。老李目不一瞬,待鐵鍋內雞塊金黃,表面微微出油,提起水壺沖水入內,加大火力,照耀得老李臉色恰似夕陽,半江瑟瑟,他將從湖邊採集的蕨菜也丟了進去,軟了之後又很快撈出,只取一絲味道,最後將冬筍切成細絲全部倒入鍋內。

石板街上空整整三里長的香氣在游泳,所有人放下碗筷,閉著眼睛,尋著味道,緊著腳步,來到街道中央四角樓旁,這正是老李曾經的餛飩店所在,如今公私合營,他只在公社食堂支著攤子。公社書記一馬當先,扶著門凝視著白汽環繞的屋子。

老李將煤球碾碎,稍微點些水,提起雞湯,把煤粉撒入爐子,火焰騰空而起,恰似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建設,聞著雞湯香氣,那一瞬間,老王覺得自己已經超過英國了。

餛飩是現成包好的,本是老李的晚飯,一個真誠的廚師每天最後一頓飯一定是留給自己,這是人和美味之神之間的交流,不可不做,路徑依賴。

所有人看著老李向旋轉著的鐵鍋內投入餛飩,逐漸浮起,又沉下,又浮起,又沉下,又浮起,又沉下,像昂刺魚一樣翻騰。老王已經乖乖拿著三紅碗,自己放好了一切配料,等著漏勺的降臨。

「這種做法有些像蘇州的泡泡餛飩,你就當喝湯吧。」老李並不是特別滿意。做完飯,老李才回到現實世界,他看著外面擁擠的人群,迎上前去。老王在天井坐著,吞咽餛飩,應接不暇。

大隊書記和所有人一起咽著口水:「你這個公雞是怎麼回事?」

老李:「以前新四軍打仗路過,吃了我家餛飩,當飯錢送給我的,三代單傳,這隻才兩歲。」

「就算是毛主席送的公雞也不行,公社化了就要交到社裡,規矩。」大隊書記忍著不去看老王碗里隱約的餛飩,向身後的民兵一擺頭,「沒收。」

民兵們抬起鐵鍋、菜刀、雞湯、水壺、煤爐、煤球碎屑,向外走去。

老李目露精光:「下個月我的工分公社幫我扣掉吧,把鐵鍋和菜刀還給我。」

大隊書記不是廚師,他不懂,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指示民兵把老王也架走,連夜送回鄉下去。

老王是個怯懦的人,他只想吃完餛飩。民兵剛剛靠近老王,他快速吞下最後一口湯,端端正正放好碗筷,電光火石之間倏地硬生生咳出一口血,青磚與苔蘚一道暗紅,呼吸聲如裂帛,呼吸聲如抽搐,老王竟死在了天井裡,孝帽子全部掉在地上,像他剛吃下去的餛飩。

婦女隊長和赤腳醫生衝進來,把了把脈,「肺癆病,撐到現在不容易了。」草率的結論宣告著草率的死亡,一切人們如噴嚏一樣退走,民兵自然也沒有忘記了帶走應當去回爐鍊鋼的鐵傢伙們。

老李眉頭凝固,低頭顫抖,望著被抬走的屍體留下的餛飩碗,還盪著熱氣,卻成為了老李此生所煮最後一碗餛飩。

1958年冬直到1975年去世,老李一直在公社(後改為革委會)廚房劈柴,再也沒有碰過菜刀。

「煮餛飩的秘密,都是我爸默寫下來的那些字句,」老闆罕有地展示出凝重表情,「還有其他許多菜和做法,可惜我沒本事,學不會,最後也只能做做餛飩。餛飩,不過是早晨的點綴,今天吃完明天還有。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後一秒鐘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指手畫腳打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

我接上這莎士比亞的名句:「他是一個愚蠢人所講的故事,充滿喧嘩和躁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真的沒有意義嗎?」

老闆笑而不語,但是又像下定決心了一般,低聲告訴了我關於餛飩老湯的秘密。

在老闆看來,不曾經歷過匱乏時代的人對於食物的理解並不一樣。

「這二三十年,人們很難體會攢了一年肉票,只為做一頓東坡肉的虔誠了。」老闆送走早晨最後一名客人,把火關上,終於坐下,「人性只有三個關鍵詞,一曰懶,二曰貪,三曰自以為是。」

我相信老闆說的字字真誠,畢竟他80年代初曾經南下北上,闖蕩江湖,還和因為揚州鹽水鵝與人化敵為友——不過這是另一個故事了。除了鹽水鵝那一段,老闆對那些年的經歷諱莫如深。

老闆說:「今日我們只談餛飩。」

老李在文革前幾年的遭遇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白天上台,晚上劈柴。

上台自然是上批鬥大會的台,劈柴自然是劈社會主義的柴。

老李祖上有親戚做過日偽保長,而這一大家族七零八落,能尋到的根只有老李一個。文革時期自然要交代罪狀,會場人手一碗又紅又專餛飩——這是小將純用紅肉改造的版本。台上,小將質詢老李是否曾為鬼子做飯,老李自然是說不,小將自然是不信。小將本打算讓老李坐土飛機,但是老李卻蠕動著嘴唇,似乎掙脫了反綁,硬挺起掛著刷上老李名字還打叉的餛飩鍋的腰,這時候老李其實已經有些恍惚,但是老李堅信自己代表著食物的尊嚴。

老李湊向碩大的黑色麥克風,大會堂頂部白色燈光直射面部,老李眼鏡已都是紅色血絲,喉嚨沙啞發出灰色的聲音:「冬至餛飩夏至面,這是從漢代就開始的規矩,皇上大臣還要慶賀,老百姓吃餛飩慶賀……」

會場陷入魚鷹下水前一縮脖子的那種沉寂。

「到了明代,朝廷要穿畫著蟒的棉毛衫,到處貼九九消寒詩,要做糟腌豬蹄、豬尾巴、羊肉包子、脆制鵝掌,當然還有餛飩作為主食。再買來冬筍……」

小將氣得渾身顫抖:「牛鬼蛇神!這是個封建主義的牛鬼蛇神!」全場群眾大為嘩然,更多的小將衝上去。「砸爛漢奸的狗頭!」「鬥私批修!」「滾他媽的的蛋!」一切口號此起彼伏,如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老闆問我:「你猜我當時在哪兒?」不等回答,他就慢悠悠自己接了下去,「我在廚房偷蘿蔔絲包,實在太餓。後來我爸爸身體好,抗住了,身上又實在沒什麼可交代的,就繼續在公社食堂劈柴,劈柴,劈柴。唯獨落下了一個難聽的外號,叫『賊餛飩蟲』。」

老闆低頭看著外面:「這可是《金瓶梅》里的罵人話。西門慶喜歡吃餛飩,人家就這麼罵。西門慶曾經吩咐春梅,讓她把肉條拆了,拌進雞肉絲,包成餛飩,做湯時加上少許酸筍和細微韭菜沫,最後端出一碗來。這種方子我爸爸自然也做過,小將們自然也是要批判一番的——當然他們人人小時候都大口吃過。」老闆粲然笑笑,那一刻老李彷彿浮現出來,佝僂著歲月折彎的腰,卻在微笑。

我明白微笑的道理,我知道,美味之神是苛責的,正如老闆所言:「你是一個奴隸嗎?那麼,你不能做廚師。你是一個暴君嗎?那麼,你不能做廚師。」做廚師如做人,心志要堅定。你必須知道,這頓飯對得起你自己。身為人類,你不抱歉。

老闆並不言語,眼神穩固:「餛飩的秘密,在於湯。此前,取來一斤白面,加入小半兩細鹽,取井水來和——這樣可以保證煮好之後麵皮爽滑。揉面一定要注意快速揉操百遍以上,而後停一停,讓面準備一下,再揉操。把麵糰分為九十九小朵,再用擀麵杖操弄,最後一定要製成方形,邊緣一定要微薄。包餛飩時,用綠豆粉粘合,不會破餡。餡心純瘦,不可或肥。加入蔥花時一定要細切做成炒蔥,斷然不能放入生蔥。準備好了餛飩,將湯燒滾,湯其實只是純粹的冬筍雞湯,沒有雜質,沒有多餘,但一定要滾開,卻又不能翻騰上下,而是細如魚鱗。——說是秘密在湯,歸根到底還是火候。攪轉雞湯,餛飩一隻只下去,滾到熟才有味。但是不可翻滾,否則破皮則不好看。餛飩皮應當煮至堅韌而光滑,恰似為人處世,而後便可撈出。三紅碗內已有了醬油、麻油、胡椒。餛飩帶著湯一起下去,餛飩皮內外成為兩個空間。餛飩之內,肉餡、雞湯、麵皮互動,生出一股清氣,雖然是葷的,卻自然清湯寡水,不施粉墨。餛飩之外,鮮、香、辣升騰,生出一股濁氣,雖然沒有材料,卻已經濃厚醇香,妝顰眉黛。此時此刻,你看著這碗餛飩,黑白之間,內外之中,已合乎陰陽,恰似天地混沌之象。此時此刻,我就問你,你,吃不吃?「

番外:

除了文內提到的揚州餛飩和西門慶餛飩兩種做法,實際上,歷代名人熱愛餛飩者眾,吃貨們也自然會留下不少蹤跡,有幾種我覺得十分有意思,操作難度也不大,姑且記述如下:

一、香椿餛飩:

劉禹錫和柳宗元一樣,都是吃貨,柳柳州對於蛇、驢、麋、鼠、犬均有著深入研究,然而劉夢得則不一樣,他發明了一種新式餛飩。

每到春天,帝都人民都會陷入全民無意識狂喜。顧名思義,狂喜分為狂和喜。喜的是帝都的老人們,他們用最具靈活性和韻律感的步調,嗷嗷爬上香椿樹,摘下嫩葉,塞入兜里,大打出手,風姿搖曳。狂的是被老人們逼瘋了的子女,拿著布單,推著輪椅,舉著竹匾,在樹下等著老人們。

劉夢得這一道餛飩,就頗有帝都春日風氣。不過他是在秋天發明的,到了立秋前後,人們容易拉肚子、犯腰疼,便取來中藥材,也就是臭椿根皮,細細搗碎、篩去,煮成湯用來煮餛飩,用來待客自吃,都十分好。尤其適合早餐。

不過他經過研究,認為樗是臭椿,是莊子裡面的傳說之樹,臭且木質差,藥效不好,因此改用香椿。餛飩作為葯膳,僅見於此,真可試試。

二、筍蕨餛飩:

其實這餛飩在前文中也有簡述,不過並沒有很詳細。不過前文均取其意,實際上古人也有喪心病狂的細緻做法,南宋文人林洪做東西很有心得,寫了一本《山家清供》,比起詞還有名聲。

關於筍蕨餛飩,其實是一種蘸料做法,簡單來說,就是取來春筍、蕨菜,只取其最嫩之處,切細雲,用醬油、香料、麻油和勻,煮好了餛飩,用來作為蘸料。其香遠氣清,大有深意。

這種餛飩已成為文人雅事,尋一處古亭台,周圍遍植山茶花,盛開之時,沏一碗川芎菊花茶,煮一鍋精肉小餛飩,徐徐撈出,蘸筍蕨料,吟詩服之,直如仙人服藥。

三、遵生餛飩:

著名大玩家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講述了自己煮餛飩的方法,大概是白面少鹽和一團,用綠豆粉調配。以純瘦肉為餡心,並用花椒、薑末、杏仁、砂仁、醬油一起調和,尤其必須加上筍尖,再炸蘿蔔。如果有條件,加入蝦肉、蟹肉、藤花、各種小魚鮮肉。煮湯時,要放竹條在鍋內,開水了就加涼水,讓湯如魚群在內,輕微翻騰,方可養生。

四、梅花湯餅:

福建餛飩當今十分有名望,其實古代亦有對餛飩的再發明。泉州的紫帽山有人發明了用餛飩皮製作點心的全新做法。

以白梅花、檀香末泡水,用來和麵粉,以此做成餛飩皮。並用模具壓制,令其成五瓣梅花形,在清湯內煮熟後,取出晾乾,用長竹筷輕輕放入雞湯內,文火再過一遍。將之徐徐飄著,成為一道菜,謂之梅花湯餅,並以詩讚曰:「恍如孤山下,飛玉浮西湖」。可想古人之風雅。

五、雲林八十一字:

見著名潔癖家倪瓚《雲林堂飲食制度集》,全文如右:煮餛飩,細切肉臊子,入筍米或茭白韭菜藤花皆可,以川椒杏仁醬少許和勻裹之,皮子略厚小,切方,再以真粉末捍薄,用下湯。煮時用極沸湯打轉下之,不要蓋,待浮便起,不可再攪。餡中不可用砂仁,用只噯氣。

——倘若各位在家有心思,亦可按古人玩法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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