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衙役
還沒等他開口,我先跪了下來。
「欽差大老爺饒命,小的不是革命黨人!」我聲淚俱下得朝欽差大老爺磕頭。周圍的人群對我的舉動嗤之以鼻,也許是我的舉動顛覆了他們心中革命黨人的形象。我倒並不覺得羞恥,畢竟好漢不吃眼前虧,更何況我並不是什麼革命黨人,也不需要去顧慮革命黨人的形象。我的辮子由於跪下磕頭的力度稍大,從腦後甩到了半米遠的前方,軟塌塌地蓋在欽差大老爺的靴子上。
「不是革命黨人,跪什麼跪?」領頭的大人把我的辮子從腳邊踢開,身後的官差們一個個哈哈大笑。
欽差大老爺的這個問題問得很巧,既然我不是革命黨人,我為什麼要下跪求饒?我應當理直氣壯地仰著頭。但這又形成了一個悖論,因為如果我理直氣壯地仰著頭,我就成了當仁不讓的革命黨人,等待我的只有更大的負彩,這當然不是我希望的;而如果我不理直氣壯地仰著頭,我又給不出對於我不是革命黨人卻下跪求饒的解釋,欽差大老爺當然不會滿意,這也不是我希望的。唯一說得通的是我本能地想要下跪求饒來避免更大的負彩,而本能是什麼,換句話說,如果身處此境的是其他不是革命黨人的普通人,他們的本能又是什麼,仰頭或者下跪求饒?這本身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話題,因為無論我做什麼(跪下或仰頭)都會進入一個兩難的境地。這讓我很是苦惱,但我相信這也會讓欽差大老爺苦惱。所以我準備把我所想的向欽差大老爺彙報。很顯然他並不指望我能給出令他滿意的答覆,因為還未等我開口拋出這一悖論,我就已經被套上了口枷。
套上口枷我當然也就說不了話,這倒不妨礙我去探究我中負彩的原因。我能想到的原因無外乎有人告密,我被人栽贓,或者他們抓錯人了。我思來想去覺得第三種的可能性最大,原因其實很簡單:一,我並不是什麼革命黨人,所以即使有人告密也告不到我的頭上來,況且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秘密;二,我平時與人交好,並沒有得罪過什麼人。第二點令我很是委屈,這讓我想起了兒時小巷裡的捉迷藏活動,原則上我並沒有得罪過誰,如果深諳巷子內的犄角旮旯不算是得罪人的話。時至今日,我依然認為那不算得罪人,充其量是我技高一等遭同齡孩子嫉妒罷了。顯然,欽差大老爺是不會嫉妒我的,於是乎,也只剩下第三種抓錯人的可能了。
和我想像的不同,並沒有經歷煉獄般的酷刑拷問,我就被徑直地拖到了衙門裡。升堂的時候,欽差大老爺並沒有準許衙役給我的手腳鬆綁,我只好側躺在衙門裡的青磚地板上。這待遇不能算好,至少並不人道,不過也不是不能接受。唯一一點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他們並不准備把口枷給我卸下來。光是不卸口枷,我倒也沒什麼好埋怨的,受制於人的時候用到嘴的地方畢竟不多。但既然是升堂審問,我理應有權利為自己辯護,開不了口,我自然辯護不起來。
「肅靜!」欽差大人拍下了驚堂木。堂里一直很安靜,這一拍倒是驚醒了在木柱與緣樑上睡懶覺的蜘蛛一家,它們只好咒罵了欽差大人和他的先人,然後伸伸懶腰起床繼續織網。
「大膽刁民,你可是革命黨人?」
這個問題很沒有水平,不如欽差大人之前關於下跪求饒和革命黨身份屬性之間辯證關係的提問有深度。因為這個問題很好回答,答案只有是或者不是。一個好的提問總是會留給回答者思考的空間,而我根本不是革命黨人,這一點並不需要思考,所以我搖了搖頭。n
「既然是革命黨人,你可有什麼要辯護的?」
今天這負彩真是中到家了!我當然要辯護了,所以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好!」他又拍了一下驚堂木,「既然沒有什麼好陳述的,來人,拖去午門斬了!退堂!」
衙役們一個個喊著「威武」並手拿木棍敲擊青磚以示退堂。一個看起來是新來的小衙役並沒有拿手中的木棍敲地磚,我對他無聲的給與我支持流露出莫大的好感。他和另外一個肥胖的衙役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將我的腳銬鬆開。
小衙役領著我遊街。站在遊街的木籠子里,我恍然大悟。在衙門裡我是按照我所在的坐標系搖頭和點頭的,如果你還記得,我當時是手腳五花大綁地側躺在衙門大堂里的地磚上並戴著口枷的,所以我和欽差大人的坐標系在本質上來說是不同的。我以我的坐標系搖頭(垂直於地面),換成欽差大人的坐標系,我的頭部其實就是在垂直移動,所以對於欽差大人來說,我是在點頭;我以我的坐標系點頭(水平與地面),對於欽差大人來說,就是在搖頭。所以他問我是不是革命黨人,看到了我點頭;問我有沒有什麼要辯護,又看到了我搖頭。想到這,我覺得事到如今並不能怪欽差大老爺,他給了我辯護的權利,要怪只能怪我們的坐標系不同。
現在我已經不覺得這是負彩了,我更喜歡稱之為奇遇。遊街的時候蘿蔔白菜都沒有向我飛過來,事實上,街上的人看著我的眼神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革命黨人。革命黨人生的光榮死的偉大,如何可以向偉大的人扔蘿蔔和白菜呢?因此,我身上只有雞蛋炸裂後的蛋清,蛋黃順著我的褲襠滴落在我的腳下。蒼蠅們顯然對這種暴殄天物的作法很是憤怒,它們聚集在我的腳下,愉快地吮吸著蛋黃,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
如果你沒記錯,欽差大老爺說的是拖去午門斬了。我們當然不用去質疑欽差大老爺,因為午門在距此地千里外的北平。事情的發展和經過一定是有邏輯的,說好了是午門,如果不去午門斬首,就破壞了故事的完整和美好。
小衙役只好拖著載我的囚車去北平。我很感謝小衙役私底下把我的口枷給卸了下來,於是乎我也了解到他不在退堂時敲擊木棍是因為他的木棍是折的,大衙役們把好的木棍都挑走了。看來人人平等到哪都只是一句口號,小衙役和我都處在被壓迫的陣營里。一個衙役選一根完好的木棍的自由都沒有,我一個犯人還奢求什麼。不管怎樣,是小衙役給我卸下了口枷,因此我對他沒有一絲怨念。北平還遠,至少我還有人可以說說話。
起初的幾天我們無話不談。小衙役問我為什麼選擇加入革命黨,我告訴他革命黨人都有使命感,我們都有給大家帶去一個不一樣的世界的使命感,雖然我其實並不是革命黨人。
「不一樣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小衙役望著我,顯得有些不解這種空洞的辭彙。
「不一樣的世界就是,怎麼說呢,不一樣的。」望著小衙役的小身板,我有些悲從中來,「那個世界裡沒有壓迫,你也不會受到欺負。舉個很簡單的例子,你的木棍就不會是折的,每個人都很平等,人人都能得到自己份內的獎賞,但又不會遭受意外的災禍。」我有些悲傷,因為此時此刻我真切的希望自己是個革命黨人,肩負著這樣一個美好的願景並去改變這個世界。
「這樣的世界多好啊!我真想放了你!」小衙役憧憬著那個世界的美好,向我悠悠的嘆了口氣。
「萬萬不能放了我!」我竟有些惶恐。按理來說不應該,因為我是被冤枉的。但在經歷了升堂遊街,以及和小衙役朝夕相處了數日後,我竟然認同起自己的革命黨人身份,有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
小衙役撲哧一笑,他說他只是開了個玩笑,說完他還略帶歉意地表示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把我押送到北平要比那個美好的世界對他來說更重要,因為如果他失責了,被斬首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了,他說他還小,老婆還沒有討到,還不想死。說完他還希望得到我的諒解,因為他也不希望我死。
我嘆了口氣,如果此時天空中飄起鵝毛大雪,我一定會有種英雄末路的滄桑感。但我這個英雄其實當得很窩囊,除了在顛簸的土路上幻想著革命帶來的激情和美好的世界,我甚至不認識一個真正的革命黨人。
nn天黑之後,小衙役都會選一家酒舍過夜。有衙門的公文,一般的酒家都不好討賬,小衙役起初還會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賒賬給店老闆,再往後他也見怪不怪,入了酒舍就裝起大爺了。我寄居在馬廄里,和載著我的囚車徒步千里的馬兒共眠。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