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鞋與負彩
起床的時候,窗外的天氣跟前幾天沒什麼兩樣。持續一周的大雪在五天之前停了,X市的上空仍舊是昏壓壓的,好像大雪隨時會再度來臨一般。
我拉上了窗帘打開了英萊藤(我們X市特有的照明設施),看到外面陰沉沉的天空會讓我更壓抑,而我已經很壓抑了。昨天老闆和我說我被辭退了,換言之,他不需要我再在他的鞋店裡幹下去了。我在這個鞋店裡已經幹了五年,沒出過什麼紕漏,也沒學到什麼技術,每天混混日子,生活緊緊巴巴倒還湊合。說到被老闆辭退,我倒也不奇怪,X市現在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因為紅色通文的緣故(追殺超生兒),蔓茉莉被燒掉了,這一燒,檔案全都沒了。打個比方,假設我叫李四,走大街上我說我是張三,也沒人能指認出我不是張三,即使有熟人作證我不是張三,我也能強辯個一時半會兒不落下風。
出奇的是,我居然就那麼答應了老闆辭退我的「請求」。今天一起床想起這件事來,真是滑稽可笑,我當時怎麼能答應他的,這個月的工錢我還沒有拿回來,我怎麼就答應了他不再去店裡了。我越想越覺得氣悶。不行,這虧我可不能吃,我得把這個月的工錢給討回來。
這麼想著,我給自己煎了個雞蛋。蛋里放的胡椒還是兩年前買的,用到現在還有半瓶,我暗自慶幸著,聽人說雜貨店裡已經沒有調味品了(都被搶奪一空),按照我使用胡椒的速度,這麼半瓶胡椒至少還能用個一兩年不成問題。假若再攤上個什麼招待親友(提供避難的別名)的苦差事,我倒也可以給他們的煎蛋里少放些胡椒。總之,胡椒對於我來說,並不是什麼要緊的問題,至少目前來說是這樣的。如果說現在有什麼對於我來說是當務之急的,那肯定是去老闆那裡要回上月的工錢。時勢一動蕩,誰都不知道這些小商小販會溜去哪裡。我得要到工錢,再把錢換成些食物帶回家儲藏起來。在吃煎蛋的時候我在想,老闆要是溜了我該怎麼辦,思來想去,我覺得鞋店裡那麼些東西,一夜之間(我昨天晚上六點下的班)怕是來不及收拾好運走,如果老闆先開溜了,我好歹得扒拉些傢具皮革去典當行里換些現錢,最好是換些日用品,省的我再去雜貨店買,還有可能買不到。
我套上了半年前從鞋店裡順出來的一雙鞋準備出門,為這雙高跟布絨牛皮鞋老闆還跟我吵了很久,他懷疑我偷了這雙鞋(的確是我偷的),準備剋扣我半個月的工資。當然,他沒有證據,我也不會鬆口,這一來二回,鬧得店裡生意受影響,老闆也就姑且不再追究這件事。我一直沒敢當著老闆的面穿這雙鞋怕被他發現是我偷的。如今被辭退了,我也就不用擔心這些。現在想起來,昨天那麼輕易就答應被辭退而沒有反應過來要去討工錢,也是因為有那麼一瞬間想起來這雙鞋,感覺有些愧疚。我這個人好面子,當時答應了老闆被辭退了,渾渾噩噩地也就沒去細想,今天一細究,那愧疚也無影無蹤了。其實我穿上這鞋,也帶著些自我安慰的意味,這雙鞋抵得上我大半個月的工資,即使我沒要回工錢,我倒也不虧。
剛出門我就發現腳底下有些不對勁,我有種脫下鞋子檢查下的衝動,但礙於路上行人太多,我正在思襯著要不要脫下鞋子的時候半空中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什麼倒霉的事都被我遇上了——為了趕路,我抄了條平時不會路過的近道。我只是去討要合法工資並碰巧路過這條路,負彩就將將砸落在我頭上。我轉念一想,身在革命時代,合法並不能規避負彩,轉言之,一切負彩都有可能降臨在你我的頭上,因為負彩砸在我頭上可以是突兀的,它的發生並不需要理由。
我還沒有適應這種突如其來的轉變。蔓茉莉被燒也只是三天前的事。雖然人們都已經做好局勢會有動蕩的準備,但這種事第一次發生在自己頭上,還是會不自覺地打愣。短暫的打愣後,人群開始騷動起來,突如其來的警報聲讓人們迅速四散開來,我也只好跟著一小波人群跑起來。如果多年後的吳八(對,這是我的名字)還能記起這段場景,他一定會開著一個上帝視角,也一定會覺得我現在的樣子(因為鞋子的緣故我跑起來一瘸一拐)很滑稽。不過呢,也沒有別的辦法,換做是多年後的吳八遇到這種情況,他也只會被再往後的吳八嘲笑。
跟著人群一陣瞎跑讓我想到了我的小時候。我小時候喜歡瞎跑。上幼稚班之前,我已經跑遍了我們家小區。幼稚班我上的又是小區託管的區內幼稚班,所以捉迷藏一類的遊戲我向來是不屑於玩的,一來我已經跑遍了這個小區的角角落落(包括幼稚班的那棟低矮小樓),任他們躲在哪我都能找到;二來知道我在這個遊戲領域裡的絕對優勢後,其他小孩子就孤立我。這一來二去,我的童年除了瞎跑就沒有什麼可以玩的。
警報不一會就消停了,聽廣播的喇叭上說是在抓捕革命黨人。紅衣太保們把這條路的兩頭給堵住了,我被擠在人群中央,遠遠的看去路的兩頭是齊刷刷的紅衣太保還有他們牽著的白毛紅爪貓。白毛紅爪貓這種神奇的物種,我是從來沒有在現實生活中見到過的,以前有人和我打趣說為了確保紅衣太保人手一隻白毛紅爪貓,政府會特地去抓通體全白的貓,然後給它們爪子上塗上紅色的染料,也有人說這種貓是實驗室里產出的,擁有特殊的能力。誰知道呢,這些貓的主人——紅衣太保本身就已經足夠神秘了。
革命黨人長什麼樣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不過既然我不是革命黨人,我也就不需要害怕和擔心什麼。一種堅信負彩再怎麼負也不可能負到我頭上的感覺讓我很是安心,我也隨著人群放慢了腳步。我倒是有點同情藏匿於我們之中的那一個或幾個革命黨人,這種時刻,他(或她或他們)一定萬分忐忑卻又必須得裝出氣定神閑的模樣。這讓我想起了自己,我偷老闆鞋子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的,當然當時我並沒有去這麼想自己。
紅衣太保從道路兩頭緊緊地朝我們逼了過來,人群越來越向中間靠攏。我分明地看見有幾個人的手開始不幹凈了,人群向中間擠,人挨著人,咸豬手挨著咸豬手。我覺得這些趁亂申咸豬手的人肯定不是革命黨,但又有誰知道呢,也許伸手捏別人的屁股是他們的暗號也說不定。但我很快否定了自己,因為我也被捏了屁股,很顯然我並不是什麼革命黨,這種伸手捏屁股的做法應該也不是什麼革命黨人的暗號。起初我有些憤怒,因為我長這麼大並沒有給人捏過屁股,但我轉念一想,也許我屁股的手感挺好的,我自己在自己的屁股上掐了一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這又讓我遭受了損失,如果我的屁股挺有手感,我也許會覺得稍有成就感,而這成就感沒有了,因為我的屁股並不特殊。
廣播的喇叭里播著要革命黨人投降的一類套話,我幾乎沒聽出個所以然來,才一眨眼的功夫,紅衣太保和小貓咪們就蹭到我們的跟前。第一次近距離觀察紅衣太保和小貓咪們,我不能欺騙你們說我不興奮,如果我不興奮,我不會想撒尿。我這個人很奇怪,一般我興奮的時候會想撒尿,緊張的時候會想憋住尿,現在我只想撒尿,並沒有想憋住尿,通過這個生理反應我覺得我是只興奮不緊張的。這也很好理解,我堅信我是不可能再遭受負彩的,至少不會現在就遭受比困在這裡更大的負彩。本質上來說,我只是個屁股沒有手感的人,跟革命黨人沒有半點關係。
如果說白毛紅爪貓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覺得也許是他們可以代替狗的功能,這些小牲畜把鼻子緊緊地貼在地上,擺出一番嗅東西的模樣,儘管從生物學上來說這種貓學狗的做法並不值得借鑒。往深了說,這很奇怪。打個比方,如果你只是個做鞋的匠師(相比於生物,我肯定更懂鞋),卻非要裝出擁有製表的工匠才有的聽力,我肯定會覺得你是個忽悠。貓生貓,狗生狗,耗子生老鼠,這才是常態。當然,如果你非要說現在的時局不是常態,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反駁,因為白毛紅爪貓就這樣聞到了我的腳底下。
我覺得自己挺幸運的,短短一刻鐘,我先是被人摸了屁股,再又近距離看到了紅衣太保和白毛紅爪貓,現在正被一群白毛紅爪貓圍著,身邊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當然並不是什麼怪物,我知道他們現在在想什麼,無非是我是個革命黨,而革命黨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他們對我沒什麼好感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內心感到冤枉,因為我並不是什麼革命黨,不過即使我表現出冤枉的神情也沒有人會相信我不是革命黨,這很好理解,因為如果我不是革命黨,他們中的一個或幾個就必須是革命黨,總之他們對自己不是革命黨的篤信一旦碰到了白毛紅爪貓就變得無關緊要了。如果白毛紅爪貓認定他們中的一個是革命黨,他們搞不好自己也會懷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革命黨了,這種不確定的危險顯然讓他們本能地趨向於認同我是革命黨,這樣一來除了我,大家都安全了。
而我並不這麼想,我接受了大家覺得我是革命黨的想法,可我自己並不能接受我被白毛紅爪貓認為是革命黨,不同於我和大家有著鮮明的利害關係(我是革命黨他們就是清白的),這些個小畜生和我沒有一絲利害關係,他們為什麼非要「指認」我來作革命黨呢。事實上,這個世上沒有誰比我更清楚我並不是個革命黨人。同時,我也並不以革命黨人這個身份感到激動,而我要掙脫這個身份,就只有引開這些白毛紅爪貓,唯有這樣,這些小畜生才不會圍在我的周圍並無聲地向紅衣太保們宣布我就是他們要抓捕的人。
但這為時已晚,一大批紅衣太保都向我圍攏了過來,人群自動地閃到一邊留出供紅衣太保們通過的空間。大家都在焦急地等著這一出鬧劇結束,然後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領頭的紅衣太保走到我跟前來,把我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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