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啼笑皆非
許多宗教的傳授方式叫人反感,尤其教人受不了的是有個極權的主宰存在,相信它,等於替自己找到一個極權的地主,自己反而當起農奴來了,這是不加考慮就可以否定的前提。我是個人性的崇拜者,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變得更偉大,問題只在於能否克服自己。依我所知,佛學並沒有崇拜的前提,強調「知」更甚於「信」,強調自性的提拔,雖然如此,我還一直當它是一門值得研究的學問,接受老師教化已七個月,仍舊激不起我一絲絲的宗教情操。始終保持所謂清醒的科學頭腦。這次打七,我根本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也不想得到什麼結果,反正我本著一向弔兒郎當的態度來參加,且看老師有什麼法術可以改變我。
正式上坐以後,老師就要我們參話頭:我是誰?誰是我?這個問題早在啟蒙時期就問過媽媽,問得媽媽發脾氣,問題依舊沒有解答,在幼小的心靈中,萬能的媽媽都不能回答的問題一定很深奧,我不敢奢想會超越母親,所以也廉江不再庸人自擾了。自從接觸佛學以後,每每有疑問,歸根究底就是這個問題,雖然佛經上有所解答,總認為那隻能用來應付考試,空談理論,一點用處都沒有。依情勢看來,老師似乎真要我們花七天的時間去面對這個要命的問題,越想越不對勁,准又要繳白卷了。再說,老師特別叮嚀我們:不準去分析,去推理。這可不是故意和我們過不去嗎?受了十幾年的教育,完全是分析、推理的訓練,除了這兩種手段以外,我們的腦子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運動的方法,花了一個早上的時間先去參老師這句話的意思,心想方法知道了以後,總好辦得多。不用說,這個早上是白費了,而且參得頭昏腦脹,這種滋味比考試時答不出來更難受;心想清清靜靜地坐著不是很好嗎?為什麼還有多此一舉去想它起心動念的是什麼。把這想法告訴老師,老師說,清靜也是念頭。這句話有道理,這早就認為如此,所以才不肯相信那就是「那個」,經老師這一肯定,當然更高興了,但是這樣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呀!這個清靜的念頭本身就是話頭。一個下午就參起這個話頭來了,或許因為它名叫清靜,心境也清靜了不少,但是迷糊依舊,自己也莫奈何。老師在行香時,引用了好多禪宗公案來幫我們開悟,結果越說只有越糊塗,起先還認為問題的答案並不太難找,只要我用心想想,就可以整理出一條門路,結果越是撲近,它就逃得越遠,我才知道自己是犯了逼得太緊的毛病,只好放鬆自己,好好地去睡了一覺,養精蓄銳,還有長長的六天等著呢!
一覺天亮,心情愉快,早把話頭忘得一乾二淨,第一次行香時,老師又舊話重提,真是煞風景。今天學乖了,不再那麼介意參不參話頭的任務,一心貪戀清靜,就改用欣賞的眼光去聽老師所引的那些偈子。其中老師引用「兩腳踏翻塵世界,一肩挑盡古今愁。」要我們學學他們的氣派,把煩惱放下;當下我就趕緊分析一下,到底自己的煩惱在什麼地方,找了半天,才發覺連煩惱也找不著,心想這些人未免太多愁善感,那來的那麼多愁,還暗自慶幸自己無愁一身輕,但是這個念頭一過去,一股莫名的傷感隨之湧上,想盡辦法都不能釋然。一直帶著這個傷感上坐,實在忍不住了,就向老師衝口一句話:「我根本沒有煩惱呀!」不用說,一定是板著面孔的,老師答道:「你的煩惱就是無煩惱的煩惱。」還是不懂,只好又問:「那麼我該參什麼話頭呢?」老師答道:「你想想你是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當然仍舊不懂,只好上坐;但是老師那兩句莫名其妙的答話,卻莫名其妙的引來了我無比的悲痛,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哭過一陣以後,感到好多了,老師開示說:「就是這個!」我還是搖頭,因為這種清明的境界,我用不著掉淚就可以求得,更何況我還一直不能去除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傷感呢!再說:為什麼這就是「那個」呢?信不過!信不過!只好狠下心腸讓老師再次失望,老師實在也拿我莫法度,只好搖搖頭,揮手讓我離開。接著下來,自己忽然對周遭的一切都感到無聊,不用說,打七是無聊,老師的話也無聊,參話頭更是無聊,向來自認相當能自我控制情緒,此時卻被這種百無聊賴的心情完全征服了,同時也不想去排除它。好像我已經找到答案了似的,其實胸中那股莫名的火氣,隨時都可能爆發,只是自己勉強歸之為無聊罷了。於是理直氣壯地向老師報告上去,老師的診斷是:無明的煩惱。這一說,我又莫名其妙地掉下淚來了,但是,這並不就表示我雋老師的診斷,只是,那些眼淚實在太莫名其妙了。
第三天,規定禁語,正值我心情不好,乾脆就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高興板著面孔,就板著面孔,這是平時無法享受的權利。不巧,老師敘述他悟道的過程,其中提到他所發的心愿:生生世世要來濟渡眾生。這句話一說完,我眼前忽然一陣黑暗,心直向下沉,完全陷在孤獨、寂寞、絕望中,太可怕了,老師這下子可真是萬劫不復,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了;繼之又想到自己也是眾生之一,無論如何都逃不過老師的願力,這麼一來,我可不是老師的負擔了嗎?雖然有些不滿老師這麼愛管閑事,但是成為人家負擔的感覺更不好受,心中越來越著急,本來參不透就已夠煩人了,現在再加上這個壓力,更是受不了。後來想開來,知道自己又是逼得太緊,只好放鬆放鬆,喝一杯咖啡,到外面吸幾口冷空氣清醒清醒頭腦,盡量使自己身心愉快,忽然靈機一動,喔!對了:真我何嘗離開過假我?假我也只不過是真我的作用罷了,一體一用;一向把思想本身的作用捧得太高了,反而忽視了它如如不動的原動力,無思無想時,主人翁也沒有隨之失去效能呀!想起老師第一天就要我們參究的一首偈子:「本來一片閑田地,過去過來問主翁,幾度買來還自賣,為憐疏竹引清風」。就是我的寫照,現在總算完全了解了。想想自己,當了二十幾年自欺的傻瓜,甚至還在那上面自尋煩惱,真是又痴又傻的可憐蟲。把這些想法報告老師,還舉例說明:「作功夫時很清靜,這清靜本身是『那個』,感到清靜的念頭,『能』感到的也是『那個』,即使不去感到清靜,清靜依然在。」老師聽罷,很是高興,說是我真會了,其實我也不清楚到底這樣算不算真會了,那些理論誰也會講,所不同的只是這次好像真有所感而發的;再說,老師向來喜歡替人戴高帽,誰能保證這次不是哄著我玩的?不過,看老師的樣子真是很開心,我只好先假定老師這不是在作表演,心中頓時輕鬆了不少,至少,初步是交差了。
說也奇怪,之後,老師的開示變得很容易了解,不像原告那麼撲朔迷離,看看周遭這些道友,我不相信他們會有比我呆板,比我固執的腦袋,為什麼還一直不露聲色呢?我想可能是故意這樣作假來陪我這種傻瓜參悟的,仔細觀察的結果,才知道他們也和我原先一般的固執,老師明明都把答案告訴他們了,三番二次,他們依然無動於衷,像我們這種人,已經是相當無可救藥的頑固了,老師的話,句句要懷疑一番,稍有信不過的,現在居然還有人比我更難應付,不由得我不著急,看看老師,竟然泰然處之,這下子我真悟了,悟到我比老師是不如。
自從我相信那個就是真我以後,心中一直很難過,雖然一直提醒自己,必須把所握這七天好好作功夫,但是沒有比這些日子更難挨的了,雖說是在享清福,又有老師陪著給我們心靈的滋潤,但是這一切在我而言,都抵不過胸中那股鬱悶;明知過去已不值得留戀,卻拋不開;對於新認知的事實,又不能欣然接受,本來就不是那麼積極的想走這一條路,現在一上路才知道這原來是單行道。
從來沒有想到靜坐在生理上會有這麼大的變化。一來就是氣機發動,這種感覺已夠奇妙,竟然還可以用意識指揮它;接著是呼吸舒暢,好像不必勞動肺臟,大氣就自然進入,而且還感到特別清涼;後來頭部發暈,類似醉酒,卻比最醇的美酒效果都好,神志依然清醒,老師的話聽來比平時更清晰。以上種種感覺,如果不是親身體驗,絕對不可能相信。從這事,我深深地感到凡事不要太專斷,沒有充分的理由,最好不要一口否定,最好能親身去體會體會,其中當然不免上當,上了當換取一個教訓和答案,也不吃虧;若是無當可上,那更是受用無窮了。
這七天沒有白過,除了心理上、生理上意想不到的變化以外,還從道友們學到不少為人之道,更親眼看到、親身令愛到真正偉大的人格和真正博大的愛心,向來我認為那只是一個理想,現在才相信確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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