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師

文/普二丁

大雪,我被守夜軍攔了下來。

「你背著什麼?」

「是鋼琴啊,鋼琴,不信您看看。」我低眉順眼地解釋著,把有我身體幾倍大的獸皮背包甩在青石板地面上,地面發出轟地一聲,揚起一些塵土。我解開包裹給守夜軍看,那確實是我的鋼琴,一架灰不溜丟破破爛爛的鋼琴。

「前幾天走路被一群野獸包圍,我躲進鋼琴里才逃命……可惜鋼琴被抓爛了。」我解釋道。

「獨角獸的獸皮倒是不錯,可惜鋼琴是個垃圾貨。」一個稍年輕的守夜軍用手在鋼琴鍵上隨意按了兩下,抬頭,眼睛睜得很圓,我看到他抬頭紋隱現。

「你是琴師嗎?來城裡幹嘛?」

「琴師倒也說不上啦,算是一門手藝吧,流浪總要混飯吃……來城裡賺點小錢唄。」我擺擺手。

「這麼大的琴,你力氣不錯嘛……」城門口陰影處走出一個同樣穿著守夜軍衣服的人,但是胸口的徽章亮閃閃,很明顯應該是軍官之類的人物。

「習慣了,這年頭混口飯吃,都不容易。」

那軍官盯了我一會兒,好像要用目光把我頭髮稍到腳趾尖都看個乾淨——我略有心虛,因為我已經半個月沒有洗澡了。

「走吧。」他終於揮揮手。「快入冬了,城外很多野獸活動,尤其是獨角獸最近很不老實,大家還是要小心點。」

我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扛起鋼琴,繼續向城裡走。

我在城鎮中心小廣場上鋪了張毯子,找了個石墩當凳子,琴前一米放了只瓦罐。開始彈奏《致愛麗絲》——我只會彈這首曲子。

人群很快聚集過來。這很正常,我打聽過,這個小鎮里的人之前根本沒有見過鋼琴。

很快,我的瓦罐里就裝滿了錢幣。

黃昏日落時,我正準備將獸皮蓋在鋼琴上,然後縮進鋼琴下面睡覺,我討厭住旅店。

我看見一個小男孩坐在沒有噴水的噴水池邊沿上,雙抽杵著下巴,看著我這邊。夕陽從他身後照射過來,他像一個漆黑如紙片的影子。

他一動不動,看了我很久。當我甚至懷疑他是小鎮人新製作的人形雕塑時,他從噴水池邊沿上跳下來了,徑直向我走過來。

「真好聽。」他抬起頭,看著我的臉認真地說。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飄忽和渾濁,似乎沒有休息好的樣子。

「鋼琴本來的聲音就很好聽啊,可惜我彈得不好,也只會彈這一首曲子。」

「不,我是說,你很好聽。」

我窘迫了下,從小到大還沒有人這樣稱讚過,最多說我機靈和有天賦還有力氣大。不過為什麼要說我的樣子……好聽?

「我長得好聽?」

「你身上有風,大雪,鳥鳴,和山谷的聲音。就像城外的世界……是我感覺那就是外面的聲音。」他空洞的眼神看向遠處——一家燒雞店。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無動於衷。「你是看不見嗎?」

「出生就看不見。我是個瞎子,腦筋也不好使,很多東西不懂。」他沒什麼表情。

「這樣啊。」我摸了摸這孩子的腦袋,他扭動脖子移開了,皺著小眉毛。

他抿著嘴唇,過了很久,他指著一家鐵匠鋪子。「我帶你去吃燒雞。你應該餓了。」

「為什麼請我吃飯?而且,」我搖了搖自己的陶罐,裡面發出錢幣碰撞的聲音。「我今天有錢,不如我來請你吃。」

他拽著我的手,很大力氣。「我是男孩子,我請你吃,我很喜歡你……的琴聲。」

「好吧,但是賣燒雞的店在反方向。」

他一頓,扭頭拽著我轉向。我被他拉著,從後面看他的耳朵尖微紅,有些可愛。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毛姆。」

「毛姆你好,我叫阿角。」

「你為什麼來這裡?你聽起來不是這座城裡的人。你身上的聲音很涼,像是暴風雪的夜晚。」毛姆的小尖牙慢慢撕扯著一隻雞,嘴裡嗚嗚含混不清地問著。

「我走南闖北,哪裡都去,畢竟只會一首曲子,同一個地方呆不長,人們聽膩我就沒錢賺了。」

此時我已經吃下六隻雞,胃裡暖洋洋的,要了杯加冰的苦艾酒慢慢喝著全當消食。

「你今天彈的曲子很美。」

「謝謝。」

之後是長久的沉默。毛姆又吃掉了另外一隻雞,我喝完苦艾酒覺得又餓了於是又吃了五隻。酒足飯飽之後,看向窗外,天色已經微暗,窗戶玻璃上隱約粘著一點雪花。

「你該回家了,你家人會惦記你。」

毛姆看向窗外。「我沒有家。」他繼續撕扯著雞肉。

「對不起。」

他擺擺油膩膩的手,繼續專心地啃著雞骨頭。一直到雞肉全都吃得一乾二淨,他才舔舔嘴唇,擦乾淨了手。

「我聽到夜晚對你說,今晚會很冷,你要多穿。」毛姆突然說。

「那我們一起走吧。」

「你走吧,我再坐一會兒。」毛姆搖了搖他還有些嬰兒肥的小手。

我只好獨自離開。開門時有細小的雪花落在我臉上,我似乎聽到毛姆呢喃了句,「他們今晚也會很冷。」

我開門走了出去。

再次見到毛姆是第二天。他依舊坐在不噴水的噴水池邊沿上,兩隻小腿晃來晃去,光著腳穿著雙小皮鞋。

我彈了多久,他就在那裡坐了多久,直到晚霞出現,人群散去,我將鋼琴蓋子合上。他靈活地從噴水池邊沿跳下來,「阿角,我帶你去看晚霞。」

我忍不住抿嘴笑,「喂,你不是看不見嗎?怎麼帶我看晚霞呢?」

「我能聽到晚霞的哭聲。」

「晚霞怎麼會哭呢?晚霞那麼美。」

「晚霞會哭的。」毛姆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說「晚霞哭起來,抽抽搭搭,晚霞是最愛哭的,因為它們很容易被美好的事物感動。」

真是個小孩。我想著,好在肚子也不太餓,就任由他牽著,也不管去到哪裡。

大概走了十多分鐘,他帶我走向一處城牆,這段城牆居然沒有衛兵保護。他拉著我坐下來,城牆很高,這樣看晚霞,似乎輕易就能觸碰到晚霞的柔軟,這樣想著,我已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

「別摸它們。」毛姆拽住我的手。「它們會害怕。」

「晚霞這麼漂亮,我覺得它們像是洞穴里潮濕的篝火。」

毛姆點點頭。「你知不知道有一種野獸,它們的鬃毛就是晚霞的顏色。」

「你說的是獨角獸嗎?」

「嗯。獨角獸,相傳是通靈的動物,從前這一整片疆域,都是獨角獸的,獨角獸聽起來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現在獨角獸可是很少見吶,這座城已經是最靠近北方獨角獸聚集地了吧,還是看不到獨角獸的影子。」

「冬天到了。」毛姆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麼一句。

「嗯?」

「獨角獸熬不過北方寒苦之地的冬季,到冬天,就會死掉很多。獨角獸需要遷徙。」

「去哪裡呢,現在到處都是人類的城鎮了。」

「是啊。」毛姆仰著脖子,晚霞已經一點點暗下來,但卻顯得更加紅艷。

我聽到他一聲嘆息。

「晚霞哭了。」他說。

城鎮里比城外要暖和得多,我依然每天彈奏著致愛麗絲,瓦罐里的錢幣比起之前少了許多。這很正常,人們總會膩的。不過這個城鎮比其他城鎮膩煩得要早很多啊。

是毛姆依然每天坐在那裡,看著我。

我停下彈奏,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僵硬的手指。毛姆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了。

「他們不喜歡我,因為我出生時,鎮子里的巫師說,我死的時候會給鎮子裡帶來災禍。所以看見我和你走得親密……抱歉。」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我的琴技越發爛了。

「沒關係啦,過幾天我就去別的鎮子,天下這麼大,哪裡都能有我容身之處。」我又摸了摸他的頭,他伸出小手把我的手打掉。

「哪裡都能容身嗎?」他盯盯地看著烤雞店。

「喂喂,我在這裡。」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的氣味很容易和烤雞味混在一起。」

簡直是強行狡辯。

毛姆走到我的鋼琴旁,撫摸著琴身,突然說了一句話。

「你能教我彈鋼琴嗎?」

「哈?你想要彈鋼琴嗎,可是我只會一首曲子。」

「我想學。」

「那好吧,那你請我吃烤雞,我還要喝酒。」

「嗯。」

烤雞店的老闆是個胖胖的男人,左邊眉角到左耳根有一道長長的刀疤,前幾次來都不見他在店裡,這一次我和毛姆剛剛進門,就被這個魁梧的男人擋住了去路。

「今天不營業。」老闆語氣冷硬。

我明明看到店裡有好幾桌客人吃得正歡。正想和老闆里論,毛姆拽了拽我的衣袖,低聲說:「走吧,阿角。」

我低頭看他的表情,除了空無一物的眼睛什麼都沒有。

我拽著毛姆出了門,把烤雞店的木門摔得震天響。

毛姆仍拉著我的袖子,「阿角,今晚我做飯給你吃吧,味道……也不錯。」

「我就是不服氣啊,咱們又不是沒錢,為什麼不讓我們吃飯啊。」

「因為我。」毛姆說,他小小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出細長的影子。「我的出生帶著原始的罪惡。」

「他們說早晚有一天我會帶著惡魔毀掉整個城鎮。」

「哪個巫婆這麼惡毒啊。」

「我媽媽,死前說的。」

然後一路無話。

毛姆架起篝火烤了茄子和土豆,撒了些胡椒和鹽,還有什麼其他的作料,我不清楚。味道很好,只不過分量少,我吃得不飽,不過聊勝於無。

毛姆用一根樹枝勾弄著火堆,我湊近他「你為什麼想學鋼琴?」

「為了我喜歡的人。」他很自然地回答。

「你喜歡哪家的女孩子啊?」我起了八卦的心思。「是不是烤雞店老闆的女兒?她是很漂亮的……哈哈哈我猜對了嗎?所以烤雞店老闆才不賣吃的給我們?」

「……我喜歡的人很好,她的願望很美,我想幫她實現。」

「你還這麼小誒,說得話這麼老成幹嘛?」

毛姆盤腿坐在地下,看著火堆。火堆燃燒的光影在他眼睛裡不斷閃爍著。

「去年,鎮子里來了一個老頭,是個唱詩的。他唱了很多詩,大家都很喜歡他。」

「後來,他開始唱起獨角獸的故事,那些獨角獸日出而鳴,日落而棲,遇見朝霞會俯身膜拜,看見晚霞會長鳴不息。他唱它們的故事,唱這個種族的興衰,最後唱到人類的城池佔領了獨角獸最後的棲居地,獨角獸被迫遷徙進苦寒之地,那地方環境惡劣,獨角獸群死傷慘重。再後來……人們不喜歡聽到這樣的故事,用石子驅趕他出城,他不願意,仍然唱著那樣的詩,最後被砸死在城門口。」

「他死的時候仍在哼著獨角獸的歌謠:

城牆的角落裡是晚霞的印證

沒有一處孤獨可以用情至深

或者身體燃燒在半夜三更

陌生的過去都繼續陌生

裂縫也填不平潛伏的裂縫

我們浴火成鵬

終會重逢

我們等」

篝火噼啪地響著,他和我都很久沒有說話。

這個故事太過沉重,雖然在相處的過程中我已經不再把他當做普通的小孩子,但是從他嘴裡講述出來,還是使我周身發冷。

「就不能讓出一兩座城嗎?」我問他。

「不可能的。」

兩個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很久,毛姆開口。「你教我,鋼琴。」

「嗯,你喜歡我就教你。」

他伸出手拽著我外套的一角。「你聞起來很冷。」

毛姆學習鋼琴很快。並且很快學會了致愛麗絲。我有些嫉妒地承認,他彈得比我好。

我只能歸結於他眼睛不好使所以上帝給了他更好的聽覺。

人們並不來圍觀,只是遠遠地瞧著,沉默地聽著,生怕錯過一兩個音符。

我從來不知道這首曲子還可以這麼好聽。

毛姆在廣場彈,之後去小巷中心彈,為了讓更多人聽見,我去借了擴音器,這倒很容易,有擴音器那戶人家是他的樂迷。

在冬至的前日,他指著鋼琴對我說,「阿角,你能幫我把這琴搬到城牆上去嗎?就是我和你一起看晚霞的那段城牆。」

「那麼重,你要我爬么高!」

「彈完後我送禮物給你。」

「什麼禮物。」

「一個驚喜,你肯定會喜歡……阿角。」

「我覺得,你應該叫我阿角姐姐,沒禮貌的孩子。」我扛起鋼琴,慢慢走向他說的那段城牆。

城牆很高,不過我有的是力氣,把鋼琴在城牆上架好,那個石墩子也被我抗上來,擴音器是毛姆自己帶上來的。也是,這樣才聽得清楚。

可是毛姆把擴音器對準了城牆外。

他開始彈奏。曲子是致愛麗絲。

音樂向遠處飄去,毛姆的身上然起了火焰,比天上的晚霞還要好看。

遠方地平線開始冒出塵煙,隱隱出現了獨角獸的影子,他們咆哮著。鋼琴的聲音和煙塵指引了清晰的方向。

鎮子里的人看著穿著火焰衣衫的他,還有遠處獨角獸的嘶吼聲,開始撤離。離這裡最近的城鎮一天內就可到達。

「這座城終於被詛咒了。」燒雞店老闆牽著自己的女兒,看向城牆上依舊彈奏著的他,轉身快步離開。

獨角獸,上千頭獨角獸,身生凍瘡,眼神渾濁,嘴角因為奔跑而溢出白沫。他們衝進暖和的城鎮,趴在地面上,吮吸著溫暖。

毛姆繼續燃燒著,也繼續彈奏著。他沙啞著嗓子,看著晚霞。

「阿角,你身上有風,大雪,鳥鳴,和山谷的聲音。就像城外的世界……現在,你可以回家了。你和你的族人,都可以回家了。」

他說。

他身上的火熄滅了,鋼琴被燒成漆黑的炭。我上前,想再摸摸他的頭,他的身體一碰就散了,變成了漆黑的灰。

「我請你吃燒雞,我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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