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燼錄
故事的主角是本書。
太宗淳化四年,即天下大定的第三十四年。大分裂時代的記憶,對宋帝國新生代的子民來說,只存在於父輩們遙遠的講述中,這很像一個盛世的開端——即使到了近古時代,稍稍遠離死亡,也足以符合標準。盛世藏書,而此時官府的藏書數目為:一萬卷。一萬卷大概處於什麼水平呢,唐代巔峰時期的官方藏書達七萬九千卷,即使上溯到隋代末年,也有三萬七千餘卷。這顯然與一個盛世應有的體面不大相稱。於是太宗便命人搜亡求佚,校刻圖籍,並建崇文院,「移三館舊書實之」,名為秘閣。其中史部首先刻的是前三史,即《史記》、前後《漢書》。這批刻書,直到真宗咸平二年(999年)方才竣工,又命三館抄寫兩份副本,置於龍圖閣和太清樓,正本除少數特賜兩府外,盡收秘閣。僅僅十六年後(大中祥符八年),「王宮火,延及崇文、秘閣,書多煨燼」,只剩下龍圖閣和太清樓所藏抄本。直到仁宗朝重建崇文院,張觀奉撰《崇文書目》,即依重寫抄本。
先尚書即是故去的王世貞。我們不知道王士騏遭遇了怎樣的經濟困境,肯把這本書抵稅,但也不能過分苛責於他——「先尚書九友齋中第一寶也」,分量和意義他都是清楚的。史傳他坐獄削籍,屢薦不起,以剛直終,恐怕境遇不會太妙。
只是這一切距離王世貞以庄換書的日子,都太過遙遠了。肆:錢謙益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常熟人,官禮部侍郎。降清,官禮部右侍郎。他早歲即登科第,交遊天下,曾兼購劉風、錢允治、楊儀、趙琦美四家藏書,更不惜重金購置古本,幾乎每日都有書商載著成捆的古籍登門來售。關於錢謙益與宋板《漢書》的故事,甚至比王世貞「鬻庄買書」還要傳奇。據《牧齋遺事》所載:當初,錢謙益購得這本書,出價僅為三百餘金。因為兩《漢書》中的《後漢書》缺兩冊,賣家才願意減價。錢謙益入手後視若連城之璧,遍尋書商,想補全缺本。某天,一個書商在烏鎮停船,上岸買面作晚餐,見面鋪主人從破筐中拿出兩本書來包裹吃食,商人認真看了看,竟然是宋板的《後漢書》。書商心中大驚,暗自竊喜,卻面不露色,拿幾文錢買了下來,但前幾頁已經沒了。書商問主人前頁哪去了,店主回答說:剛才對門拿去裹面,你去跟他要罷。全書得手之後,書商連夜奔赴常州,謁見錢謙益。錢大喜過望,盛筵款待,付給他二十金。於是這卷珍寶,才得以完整收藏。《牧齋遺事》對錢謙益的記敘並不友好,故事明顯富有戲說色彩,購書過程在錢的《有學集》中也有記錄,但簡略很多,止說從黃尚寶購於新安富人,並未有補全一事,而且出價金額也非「三百餘金」,而是「千二百金」。收得兩《漢書》書時,錢謙益即抄錄一部供閱讀、校勘之用,原書則置於特製的木櫥存放在拂水山房。京山有個人叫李維柱,是本寧先生李維禎的弟弟,書法學顏真卿,當時在錢府上看到了宋板《漢書》,他沉默良久,繼而轉身對錢謙益說:「如果能擁有這本趙孟頫家的《漢書》,一定要每天焚香祭拜,奉若神明,死了也要帶著它到九泉之下。」錢聞之得意,微微頷首。但實際上,在大明朝最後的歲月,錢謙益的仕途、經濟都很蹇促。特別是崇禎元年,被溫體仁、周延儒排擠革職,一閑置就是十餘年。崇禎十四年(公元1641年)錢謙益五十九歲時,迎娶二十三歲的柳如是,輿論嘩然,但錢毫不在意,新婚之後便開始在虞山選址,建築「絳雲樓」和「紅豆山莊」,按錢的意思,到了這個年紀,仕途已經不作他想,有名園(絳雲樓)、美姬(柳如是),和畢生藏書,便「有終焉之志」。但是在絳雲樓建成前後,他遇到了一個困難。這個困難不知道有沒有日後的「投水」和「剃髮」艱難,反正是挺難的。什麼事呢:他沒錢了。錢謙益姓錢,早年也確實有錢,少年還未入仕的時候,就能「重金購置古籍」,買別人家藏書都論單目批發,看來很有家底。但他也是一位手大的主,當年冒辟疆和董小宛的佳緣,全賴錢謙益贈予巨資襄助。而且錢謙益還挺愛送別人書,當然前提是自己已經有了,無論宋板還是珍本,隨手送人,不較其值。所以到蓋樓這個節骨眼上,沒錢了。沒錢了怎麼辦呢,還有柳如是和書。媳婦自然是不能賣的,只好賣書。藏書難,賣書更難,對於藏書家來說,賣一本書就是割一塊肉,而絳雲樓的工錢換算下來,如果避重就輕地賣書,那就不是割肉了,那是凌遲。錢謙益覺得這樣太痛苦了,還是一刀給個痛快比較好,方法只有一個,把宋板《漢書》賣了。一部就夠了。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說「牧齋售書之日,與絳雲樓上樑之時,相距甚近。兩事必有相互關係無疑。」陳寅恪還說:「牧齋平生有二尤物。一為宋槧兩漢書,一為河東君(柳如是)。」那麼,賣給誰呢,對古籍有點了解的同學應該脫口而出一個名字:毛晉。 明末清初,在江蘇常熟有一句民諺:「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書於毛氏」,諺語中的毛氏就是明末的大藏書家兼出版家毛晉。毛晉之所以在藏書上有那麼大的影響,主要因為他買書肯出高價,特別是宋元版本,按頁論價似乎也從毛晉開始,他還在門口貼了一則廣告:「有以宋版槧本至者,門內主人計頁酬錢,每頁出二百;有以舊抄本至者,每頁出四十,有以時下善本至者,別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所以錢謙益如果想賣宋板《漢書》第一人選應該是同鄉毛晉,然而在錢毛二人的書信中,卻並沒有提到此事的隻言片語。不過錢和友人李孟芳的書信中卻有詳細的記敘:「空囊歲莫,百費蝟集。欲將弇州家《漢書》,絕賣與子晉,以應不時之需。乞兄早為評斷。此書亦有人慾之,竟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晉,找足亦易辦事也。幸即留神。」但最終的結果,是這本書沒有賣給毛晉,而是賣給了一個特別奇怪的人,
買家叫做:謝三賓。伍:謝三賓和張縉彥謝象三是一個特別難看的人。這個難看不是說長得難看,而是人設難看。錢謙益降清,歷來為人所譏諷,還有諸如「水冷」的段子,我卻不覺得他難看。我就覺得謝三賓難看。謝三賓,明末清初藏書家,字象三,四明人,天啟元年參加浙江鄉試時,錢謙益為主考官,按慣例錢是謝的座師,謝三賓後來藏書也是受錢的影響,還頗有爭勝之意。早年追求柳如是的貴公子很多,謝三賓也在其中,柳如是離開陳子龍後,為避免謝三賓的糾纏,要求「避跡」,後經汪然明的介紹,才投奔錢謙益。錢謙益娶柳如是後,一直很窮,經常鬻書貼補,謝打了不少秋風。所以我很懷疑,在錢謙益和李孟芳的書信中,「此書亦有人慾之,竟不欲落他人之手」,就是說的謝三賓。個中委曲,我們已不得而知,最終《漢書》還是歸了謝氏。賣書前夕,錢謙益老淚縱橫,這讓人想起當年王士騏賣書的景況,但錢謙益對《漢書》的感情絕對超過王士騏。錢最後的跋文如下:「趙文敏家藏前後漢書,為宋槧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倉王司寇得之吳中陸太宰家,余以千金從徽人贖出,藏弆二十餘年,今年鬻之於四明謝象三。床頭黃金盡,生平第一殺風景事也。此書去我之日,殊難為懷,李後主去國,聽教坊雜曲,揮淚對宮娥一段,淒涼景色,約略相似。癸未中秋日書於半野堂。」錢謙益以李後主自況,離開了這部書,就像一個帝王離開了他的國。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才是痛苦的頭角乍露。此時的歷史坐標,是崇禎十六年,最後一個漢族王朝覆滅的前一年,而他,把天下最珍貴的一部《漢書》,賣了。他的生命還有二十一年,在歷史中二十一年不過剎那而已,但對於個人來說,二十一年很長,長到足夠想明白一件事,想明白一個人。而他一定會想起這部《漢書》的第一個主人——趙孟頫。1644年,有兩種叫法,可以說明崇禎十七年,也可以說清順治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自縊身亡。次年,清兵攻至南京,錢謙益迎降。而懷有《漢書》的謝三賓,已早一年歸順了,足以證明「弟子不必不如師」。入清以後,錢謙益和柳如是居於絳雲樓,雖然《漢書》已經失去,但好在其餘藏書大致無缺,他把這些書重新修繕,分區置放,另設七十多個大書櫃,珍藏宋刻孤本。有一次曹溶去拜訪,晚年的錢謙益看著這些藏書對他說:「我老來很窮,但就藏書來說,我可很富呢。」然而十幾天後,傳來消息,絳雲樓失火,毀於一旦。錢謙益,這個自稱富得只剩下書的人,連書都沒有了。但值得慶幸的是:一、他還有柳如是。二、兩《漢書》早先賣與謝三賓。這是兩件事,也是一件事。謝三賓沒有得到柳如是,但得到了錢謙益的兩《漢書》;錢謙益失去兩《漢書》,但也保全它未焚於大火,並以鬻書之資供養了和柳如是在絳雲樓的神仙歲月。佛家是講果報的,所以晚年的錢謙益深研釋典,恐怕於此應有感悟。在謝三賓的篇章里,講了太多的錢謙益,那麼謝呢?他就沒那麼有趣了,清兵入關後,謝三賓把藏書遷於密林山寨,將大冊圖書蘸上油,短小圖書用棉花包上,一把火燒了。如果一個人有殉國的勇氣,他不僅焚書亦當自焚;退而取其次,如果有偷生的勇氣,就應當好好保存記錄;像謝三賓這樣,是真正的懦夫,他不僅不敢面對死亡,還不敢面對歷史和內心。但謝三賓也做了一件好事——他的焚燒書目里並沒有錢謙益的宋板兩《漢書》。我更傾向於,他不敢燒,或者說沒有權利燒。藏書流傳至此,每個得到它的人都應明白,自己不過是經手者,而非擁有者,就像曲水流觴一樣,酒杯從上流傳來,在你面前稍作飲酌,終須撒手任它向下流駛去,而那是無關乎你的歲月。人要認命,這不是俯首,而是抬頭,不是迷信,而是天理昭昭。順治十五年,七十六歲的錢謙益遊歷杭州,浙江左布政使張縉彥為東道,席上張縉彥恭敬地說:「我有一部書,請您鑒定一下真偽。」錢謙益是藏書大家,為人鑒偽也屬常事,並未在意,便請張縉彥取書來觀。但當他看到緩緩取出兩《漢書》的時候,還是愣住了——整整十六年,上一次見他還是明臣,現在已是清臣,而張縉彥的經歷和他幾乎一樣(張縉彥還為自己取了個別號:貳臣),只有《漢書》依然是《漢書》。張問:「聽說這以前是先生的藏品?」錢謙益說:「是的」兩個字出口的時候,他的腦海中掠過許多人事,年輕時的柳如是,剛建成的絳雲樓,初到手的兩《漢書》、以及南京城大雨中的出降,還有那場毀滅一切的熊熊大火。最後竟然定格在一個他幾乎都已忘卻的瞬間:李維柱轉身對他說,如果能擁有這本趙孟頫家的《漢書》,一定要每天焚香祭拜,奉若神明,死了也要帶著它到九泉之下。
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情,錢謙益與張縉彥一一對證了這部書的細節,從趙孟頫的箴誡,陸師道的小像,文徵明的標籤,王世貞的題跋……錢謙益回去以後把這件事寫成《書舊藏宋雕兩漢書》一則,其中用「楚弓楚得」的典故,希求內心釋懷。兩年後,張縉彥在浙江任上,因文字獄獲罪,流徙寧古塔。次年攜圖書歌伎出關,與吳兆騫等詩酒唱和,老死不還。在他出關前,錢謙益曾為其寫過一篇序文,其間提到了自己和宋板《漢書》的過往,似乎有所懇求。但最終不了了之。這部奇書也就忽然沉寂在世間。陸:天祿琳琅自張縉彥獲罪到乾隆朝的一百年中,還有一個小插曲。康熙年間,有人把這部《漢書》帶到了京師,並開出天價。兵部尚書梁清標出價五百金,那人卻又不願出售,從此再無音訊。值得一提的是,梁清標和錢謙益、張縉彥一樣,都是貳臣。乾隆九年(1744),乾隆帝命內臣檢閱宮廷秘藏,選擇善本進呈御覽,列於昭仁殿,賜名「天祿琳琅」,為清廷收藏善本珍籍的專門書庫。此後的三十一年間,由民間徵收的珍籍孤本盡收內府,館藏大為擴充,大臣于敏中、王際華等十人受命整理入藏昭仁殿的善本書籍,「詳其年代、刊印、流傳、藏棄、鑒賞家採擇之由」,編成《天祿琳琅書目》:計有宋版7l部、金版1部、影宋抄本20部、元板85部,明版252部,總共著錄善本書429部。在歷朝版中,以宋板最為珍貴,而在宋板中,「前後《漢書》雕鐫紙墨並極精妙,實為宋本之冠」。兩《漢書》如何流入內府,已不得而知。總之,在乾隆帝1744年發現它之前,就已然收入官藏。當乾隆帝得到它的時候,欣喜欲狂,興奮之下,連題兩跋。不能盡興,又鈐御璽近十方。仍覺意不能盡,於是仿效趙孟頫、王世貞舊例,繪御容其上,更題詩一首,雖然詩很糟,但大體說明了流傳,其詩曰 :冠冕琳琅天祿收,因刊書目閱從頭。吳藏本自趙魏國,楚得重歸王弇州。久入上方不知故,茲編四庫識其由。舊杯新斝多佳玉,卻笑無能大白浮。不管乾隆如何筆墨糟蹋,這部流傳八百年的瑰寶,終於有了一個穩定的歸宿。在此之前,它是由無數愛書之人,憑個體之力,接力一般保存了下來,他們有的家道中落,有的獲罪抄家,有的經歷改朝換代,有的甚至沒留下任何痕迹。但一經國家收藏,這些都不再是問題。此時,離我們現在的時間坐標,只剩二百多年,對於兩《漢書》八百年的壽命來說,不算很久,也只是之前的一個經手而已。清嘉慶二年(1797)十月二十一日晚,乾清宮發生大火,乾清宮與弘德殿、昭仁殿兩配殿皆成廢墟,天祿琳琅所藏429部善本,全部化為灰燼。
按照故事的套路,這一段開頭,應該有「然而」兩個字,就像宋真宗秘閣大火,然而有御賜兩府的遺存;就像絳雲樓大火,然而錢謙益早已將它割愛於謝三賓。然而,這裡並沒有「然而」。存在,以自身為起點,向過往延伸的一條射線。除了起點,我們把這條線叫做歷史,歷史可以是記憶,也可以是記錄。人們渴望融入歷史,通過記憶,通過記錄。於是,刻之甲骨,書之竹木,鑿於金石,刊於紙張,但除了載體保存的時間長度之外,記錄與記憶並沒有什麼兩樣,同樣會忘卻,會消散。但人類的可貴就在於,在不斷忘卻中記錄,在不斷消散中傳承。一部書的故事,就到此為止。忽然想起有關它曾經的主人王世貞的一些瑣事,姑且作為結尾。第一件事:王世貞22歲中進士,同榜有位朱同學,後來官做到了太史。當初王世貞在朱同學家,看到了一本《六臣注文選》,同樣是宋初的刻本,稍遜於《漢書》而已。王世貞「幾欲奪之」,但考慮到是他人心愛之物,「義不可而止」。等他人過中年,有人拿著這本《文選》來出售,此時朱太史已經過世,睹物思人,前緣舊憾,王世貞非常想買下來。但當時「束身團焦」(團焦,即是圓形小草房,蓋王家經濟已大不如前,且王世貞晚年修道,屏去玩好,非常簡樸。),連拿莊園換來的漢書,也都傳給了兒子,便惘然作罷。第二件事:王世貞書房裡有一位老僕人,很解王世貞的心意。比如王世貞想檢索某部書某頁某字,才張口,老僕就聞聲找出,像提前準備好一樣。第三件事:王世貞曾著有《讀書後》四本,當年抵國稅捐給朝廷,等王世貞下世,王士騏才發覺連一本底稿都沒有保存。多年後,有一個貨郎擔子經過王家,王士騏竟在貨擔上發現了父親的舊稿,遂得以刊印行世。清人葉昌熾讀到這幾個故事,非常感慨,於是在《藏書紀事詩》中題了一首詩:首句雲「得一奇書失一庄」,這是說王世貞少年意氣,以庄換書的往事;「團焦猶戀舊青箱」,團焦就是茅草屋,青箱是古代盛書的箱子,代指書籍,意思是說,當少年清貴老來落魄之時,還想念著那部曾經的舊書。「眼前束笥呼奴子」,笥就是竹子,引申為竹簡、書籍,大意為:生前與藏書耳鬢廝磨,連家中老僕都對它們了如指掌;「身後駢枝問貨郎」,駢枝,就是六指,比喻無用之物,但還有一個詞叫「駢枝儷葉」,是錢謙益首創的,代指文藻文章,這句是說:死後這些帶不走的無用之物,只有向貨郎擔上去尋了。得一奇書失一庄,團焦猶戀舊青箱。眼前束笥呼奴子,身後駢枝向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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