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

今年春節,我是在原本陌生的一位阿姨家度過的。

結束一天的課程,和室友在地鐵站見面,兩個人就一起去了阿姨家。從伏爾泰站走出時,天色已暗。室友耐心地和我解釋她認識這一家的過程,正說到男主人的名字的時候,街邊的一位老人就忽然轉身,熱情的和室友打招呼:「Sasha,好久不見。」兩個人貼面禮後一直重複:「好久不見」「多久了啊」之類的寒暄。走進公寓,就看見在灶台忙碌的女主人。她聽見聲音,轉過身,熱情地打招呼:「來了啊,坐坐坐!」

紅色邊框眼鏡,駝色坎肩,彩色條紋針織衫,長頭髮染成黃色,微微發福,外形上和常見的中年婦女沒有兩樣。

這就是文姨。

她二十年前從東北到了上海,所以這次做了一桌子的上海菜。坐我們對面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國男生,他旁邊坐一位溫婉可人的中國女生,分別是文阿姨的兒子和她女友。挨著文姨的另一位中年女人,看起來很年輕的模樣,其實是女孩子的媽媽。

飯桌上阿姨談笑風生,一會兒責備老公不耐心教她法語,一會兒嗔怨兒子聯合繼父取笑她。又講起自己去義大利負責一場中意交流會議,還見了報。總之是非常爽朗而熱的長輩。席間一直是我們兩個客人在與夫婦倆談話,男生偶然插嘴,我才發覺他法語好得幾乎和本地人沒什麼兩樣。可大多數時間,他只是摟著自己的女友,一言不發。這個家庭組成是我目前見過最為複雜的:異國戀,再婚,重組家庭,非親生的子女……我無意去探究過多隱私,只是覺得他們每個人的笑容背後,肯定有著旁人無法想像的包容,磨合與忍耐。

送走了兒子與他女友之後,阿姨忽然問我們兩個:「誒,你們倆覺得那個女孩怎麼樣?」

我們照例是一頓誇獎。阿姨勉強地笑了笑,說:「哎呀,女孩蠻好的,就是覺得我兒子好不容易出來了,最後又和中國人……哦,我當然不是歧視,他們人都蠻好,都蠻好。」我們點點頭,她看我們並未排斥的樣子,才繼續說道:「她的父母都沒有身份,女孩兒現在還是拿的馬爾他身份呢。我不正在幫她跑這件事么。」我們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哦」了一聲。阿姨又說:「怎麼說呢,我嘛,我是不喜歡有些國人,來法國只知道賺錢,一點學習和融入的心態都沒有。你看我們幾個剛剛和Alain講話,她們就融不進去是不是?」我尷尬的點了點頭,作為一個說個代動詞時態變位都要卡殼的人,我實在也沒有什麼立場去評價別人的語言水平。「我們這代人就算了,年輕人可開有一輩子呢!還是要學習!可她媽媽吧,看見女孩兒出去工作就開心得不得了。這麼年輕不去念書,白瞎了那股聰明勁吶!」她望向門廳的方向,彷彿自言自語:「哎,我就是怕我兒子吧,被耽誤。不說是要成為上等人物,起碼要能在這兒立足吧。我就告訴他說,要用腦袋吃飯,不能用肩膀吃飯,不然人這一輩子,長個腦袋幹啥呢!」阿姨嘆口氣,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們只好左一句右一句地誇女孩子多麼好,多麼乖巧。她看著我們,面色凝重又帶點猶豫地點了點頭,說:「嗯,孩子挺好的,挺會來事兒的。」末了又加一句:「反正我吧,只要我兒子喜歡,我就喜歡。這一輩子,就是為了兒子。不然跑這麼遠來幹嘛呢。」

我一邊幫她收起零食,一邊安慰她說現在的年輕人對自己的生活都蠻有把握的,她兒子一定會知道努力奮發。

講起兒子,阿姨的眼睛裡忽然有了光彩:「我兒子還是很努力的,考BAC(法國高中畢業會考,相當於中國高考)一次性就過了。」

「那他現在工程師學校念得好么?」室友隨口問道。

「換了,現在念歷史了。前幾天才剛幫他轉的學校。」阿姨一邊收拾一邊回答。

「哦,那也好。」我隨口接到,但心裡卻還是忍不住疑惑,放棄前景光明的工程師學校改投歷史,那一定是要很熱愛吧。

「哎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阿姨停下手中的活,說:「他還上過法國電視的呢,youtube上還有視頻,我給你們找找。」

那是一個關於移民二代如何融入法國社會的採訪,當兒子出現的時候,阿便把手機湊近了些,朗聲道:「看看看,就是他!」

男孩還是高高瘦瘦的模樣,穿一件藍色T恤,法語流暢:「剛來法國的時候,我不會說法語,也沒有朋友,遇到了很多困難,其中包括家庭的壓力。」說到這裡,我看著文姨笑了一下,她似乎不明白我為何忽然沖她笑,臉上一時愣愣的。我想起在餐桌上,我們講起各自遠離故鄉的感受。女孩的媽媽講著講著眼眶就紅了,文姨一把摟住她說:「這不都過來了嘛,大過年的別哭!「我見她實在傷心,忙轉移話題,問文姨和兒子分隔了多久才在法國相見。兩個人相望一眼,各自盤算。阿姨說從零二年自己丈夫去世算起,沒有多久,五年而已,而且她幾乎每年回去。她兒子笑著說:「你那是回去玩。」」哎呀那不一樣嘛!」阿姨大大咧咧地回道。男生反駁:「怎麼一樣啦!」聲音卻越來越小。「反正過得挺快的。」阿姨以這句話結束了話題,可是對面的男生卻搖了搖頭,臉上是含義不明的笑容。

我想每個人總要做出一種選擇,承擔一些犧牲,接受一種命運。

回程的時候已經是近凌晨一點,我和室友穿越空蕩蕩的街道和地鐵,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最近的工作和學習狀況。換乘一號線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幾個禮拜以前,我在地鐵里看到的一幕。

那天我上完夜間的文學課坐地鐵回家,暈頭暈腦地坐反了方向。好容易轉到正確的線路,聽見關門鈴聲響起,趕緊一頭扎進車廂,卻不想撞上兩個國人女性。一個稍微年輕一點的穿著亮紫色的羽絨服,捲髮,嘴唇吐得血紅,張口就是濃重的東北腔:「別上火,可能就是這陣子查得嚴,抓到了。」而年老的那個紅著眼,面部線條嚴肅刻板,兩條深重的法令紋從鼻翼延伸到嘴角,下垂的三角眼更為她的面容愁上添愁。她沒有說話,只是不安地搓著手。年輕的女人又說:「沒事兒,呆得下就呆,呆不下就回唄!」還未來得及聽到更多對話,地鐵就到站了,我在迷宮般的chatelet下了車,繼續往城市邊緣走去。冬日天暗得早,走出地鐵已是華燈初上。夜晚的La défense好像一座空城,只有大片刺骨的冷風,呼嘯著穿梭在人去樓空的大廈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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