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是什麼(之三)
較之於當下在我們之內的,於我們身後的過去和眼前的未來,都是瑣事。
——愛默生
釋迦佛在靈山會上,和眾多弟子在一起。當時大梵天王以金色波羅花獻佛,並以身為床坐,請佛為眾生說法。時釋迦佛登座,拈花示眾。與會大眾皆罔然不知所措,唯大迦葉破顏微笑,於是他得佛心印,傳涅盤妙心,實相無相之正法眼藏。
這是關於禪的最早的傳說。它告訴我們,正念或禪修講究的是不著文字,以心傳心。
前一段時間很流行禪師和青年的故事。比如:「年輕人每個周一上班都很煩躁,去請教禪師。禪師拿出一個空茶杯,平靜地往裡倒茶,水杯快要溢出來了,禪師還在繼續倒。年輕人突然頓悟:「大師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滿溢的茶杯裝不下什麼,只有讓心靈放空,才能接收新的東西。」
禪師搖頭嘆息道:「這苦水怎麼倒也倒不完……」
這裡我要幫禪師說句公道話,禪師不是故意想讓大家黑他的。禪師不說話,是因為禪修講究「悟」。認為體驗重於語言傳授。
其實我也想拿朵花讓大家猜,可是要說清楚正念,我又不得不藉助語言這個工具。但正念講究不著文字,並非沒有道理。語言再強大,它也沒法抓住正念的核心:體驗。而如果缺少了體驗,僅從文字意義上理解的正念,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距離遙遠又殘缺不全。
1. 語言和感受
先讓我們來說說語言礙著誰了。學過初中生物的讀者應該還記得巴普洛夫和他的狗。最開始的時候,狗見到肉流口水,但是聽到打鈴沒反應,後來巴普洛夫每次喂狗吃肉之前先打鈴,很快,狗學會了聽到鈴聲也流口水。鈴聲從無意義的刺激,變成了有意義的信號。後來,肉沒了,狗仍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著鈴聲垂涎欲滴。
本質上,語言是和鈴聲一樣的信號系統,只是它更抽象、更複雜、也更鞏固。據說每個人平均每天產生3.6萬個念頭,它們都是以語言為載體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與其說我們生活在現實的世界中,不如說我們生活在語言的世界中。
鈴聲意味著有肉,這並不總是對的。更重要的是,鈴聲並不是肉。但當我們流口水時,我們混淆了它們。同樣,語言和念頭與真實世界有聯繫,但語言也不是真實的世界。可是就語言或念頭所能引發的喜怒哀樂的強度來看,我們已經把語言和念頭當作了真實的世界,而忘了真實世界是什麼樣了。語言和思維為我們和世界築起了一道屏障,讓我們無法帶著好奇、真實地、不偏不倚地感受世界本來的模樣,我們因此失去了對世界豐富的感知力。
佛祖不想讓我們聽著鈴聲傷神,他想讓我們有肉吃(阿彌陀佛)。他指出的道路,是相信感知覺,因為這是我們跟世界最原始的接觸。在正念中,感受遠比理性的思維重要,而對語言或思維的使用,必須要審慎而節制。
語言和思維會讓我們偏離真實的世界。有一種心理問題叫「思維反芻」,就是不停地做理論推想,設想各種無法驗證的可能性,沒法停下來。我遇到過一些這樣的來訪者。有個來訪者從初中開始設想:「如果石頭有生命會怎麼樣?」「我們怎麼就知道石頭沒生命呢?」他不停根據這個假設做理論推演,最後得了強迫性思維。另一個學生,學了一些基礎哲學課後,不停設想物質和精神相互作用,物質的最終歸宿,想得整個人都虛無了。還有一個人為「人生意義」這樣的問題苦思冥想,好像只要解決了這樣的理論問題,自己就會充滿希望和活力。可在我看來,他要找的不是人生意義,而是一個女朋友。還有人跟我討論「幸福」、「快樂」和「慾望」之間的關係,最後把我也繞暈了。這些「思考者」都覺得自己在思考終極的哲學問題,但都不會去讀哲學書或者資料,全靠腦子「干想」。楊絳先生對他們的問題做了最精闢的總結:「讀書太少,想得太多」。
窮思竭慮確實可能引起心理和情緒問題。《禪與摩托車藝術》的作者羅伯特?M.波西格(Robert M.nPirsig)因為思考物質與精神之類的問題,備受折磨,後來被診斷為偏執型精神分裂症和臨床憂鬱症,被多次送進醫院。終於當他不在執著於自己的理論時,他反而解脫了。
出院之後,他與長子一起騎摩托車做橫跨美國的旅行,從事心靈探險。在他本該講述心靈的解脫之道時,他卻講起了摩托車維修的手藝:各個零件部分之間的聯繫,秩序、從中體悟到的整合之道。他說:
「佛陀或是耶穌坐在電腦和變速器的齒輪旁邊修行會像坐在山頂和蓮花座上一樣自在。如果情形不是如此,那無異於褻瀆了佛陀——也就是褻瀆了你自己。」
我自己喜歡的另一個小故事,是這樣的:
苦修三年的小和尚,來到了師傅面前,對佛經奧義已經瞭然於胸,也做好了接受師傅考驗的充分準備。
「我只有一個問題要問。」師傅平靜地說。
「請問。」小和尚成竹在胸地答。
「走廊上的花,放在雨傘的左邊還是右邊?」
小和尚一愣,尷尬地退去,又苦修了三年。
這個被延期畢業的小和尚肯定明白,就正念的傳統而言,保持對周圍事物的覺察,遠比熟讀佛經理論來得重要。
放下思維,打開世界。這是正念的要義之一。
之一之二在前面,埋了好大一個坑,這是之三,還有之四之五,敬請期待。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