隕落的明星
01-30
這次聚會上,我再次見到她,她已經老年痴呆了。然而,那高挑的身段仍與少時無異,臉也竟然沒老。我不禁想起那句老話:「臉上的骨骼生得好,就經老。」 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天生麗質「這個詞,那份天資,好得太過明顯,即便歲月也難以奪去。她拎著一袋夏威夷果,對每個人說:「這是我專門託人從美國買的,好吃,個頭大,你嘗一顆。我剝給你。」 那股單純、熱情地勁兒還是跟往日一樣。但很快,隱蔽著的異狀便顯現出來,她不斷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於是再說一遍,再一遍。她的記憶似乎只能維持短暫的半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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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一個孩子坐到鋼琴邊開始練琴時,奇蹟般的一幕發生了:她停下不斷重複的關於夏威夷果的對白,從容地走到舞池裡,隨著音樂極為隨性地跳起舞來。舞是跳得那樣的好,舞姿是那樣瀟洒、靈巧,完全不像一位60歲的老人。剛才對話時那種笨拙、機械和不正常完全消失了。那種派頭,那種風采,彷彿回到當年……
她年輕時候,是一位風華絕代的美人。甚至一度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據說,現在大家數得出名字的幾位天王歌后,都曾是她台下的歌迷。她與我其實是同輩人,但年齡足足差了三十三歲。全因我的祖上算是一個大家族,支脈龐雜;到我家這支,由於數代人都恰巧晚婚晚育,導致我在親戚間輩分很大。大人們往往是在看電視時談起她的:「小莉當年在某某地演出時,某某某常去聽呢。」然後不忘嘆一句:小莉真是可惜了……至於小莉」可惜"在哪裡,大人們總是不願與我們小孩子細說,這逐漸成為一樁疑案懸在我心頭。由於堂姐遠居京城,我對她的唯一了解,來自五歲時的一條樣式新穎的英國裙子,那是她寄來的生日賀禮。灰色純棉布料,回想起來,在那樣一個時興把孩子妝點得五顏六色、一團孩子氣的90年代,這樣素雅的顏色實在算引人矚目了。家裡有她一張黑白照片。她的美是明艷照人的那種,母親說,真人比照片還美,因為照片迷失了她許多重要的特質:「她的皮膚,雪白雪白、透亮透亮,黑白照是看不出來的。大高個兒、一雙長腿,無論穿多普通的衣服,都那麼挺拔洋氣,走在街上,沒人不側目。但她最美的還是那一雙眼睛,顧盼生輝,眼珠的顏色很獨特,比一般人淺。在我們那個年代,沒有染髮劑,可是她的睫毛、頭髮一概微微發黃,不是那種營養不良的黃,是好看的淡褐色,並且帶天然的卷。」母親說,她唯一的瑕疵在於鼻子,過於窄小了些,顯得福薄。
我十二歲那年,預備去北京參加一個夏令營,堂姐聽聞後熱情地邀我去她家住。臨行前媽媽把我拉到身邊:「你很久沒有見小莉姐姐了,有些情況你還不知道。她有一隻眼睛已經壞了,你看到不要害怕。」」什麼叫壞了?眼睛怎麼會壞呢?「我大為驚詫。」哎,瞎了,是意外造成的……「提起這件事,母親神情惋惜,我彷彿又想起母親說」她最美就是一雙眼睛」時的樣子,難道那時她就已經瞎了么? 「你記住不要盯著看,那會很沒有禮貌的。」母親囑咐我。可是我畢竟還是忍不住盯著她的眼睛看了。那隻壞了的眼睛的瞳仁,像破碎的玻璃一樣微微散開。使得她那雙標緻好看的鳳眼,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讓人焦灼的不對稱感。
她發覺我盯著看,並不以為忤,溫柔地解釋:「右邊這隻眼睛,被手錶砸壞了,許多年了。」我暗暗期望看她的相冊,又擔心觸她心事,不料她竟主動地拿出來,「給你看看我從前的樣子。」我已經到了能夠欣賞美的年紀。她的美,不止於外表,是在舉手投足間。正像一位文人曾說的:那種美貌,是一種愛的表情;擁有它的人沒有這個意思,而美貌是這個意思。牆上有一張她跟女兒的合影:她把嬰兒抱在懷裡,竟也艷光四射,以至於顯得懷裡的嬰兒蠢笨了許多。我翻著相冊,由衷地稱讚:「你真美。」她笑得可甜,並不像一般人那樣對讚美表現出推脫或謙虛,她完全像孩子般地全盤接受了。她興緻高昂地對我回憶起年輕時候怎樣走在路上被星探發覺,怎樣在鄰裡間家喻戶曉,怎樣第一次出國表演,怎樣在紐約街頭被帥哥搭訕……我也才12歲,但她並不刻意避忌談兩性、情感話題,完全把我當大人一樣平等地對話、聊天,我覺得十分感激。「小莉直腸直肚的,其實一點沒有壞心眼。」我記起大人們的話。
我後來明白他們這樣說是覺得她做了錯事了。像她這樣貌美又富於浪漫精神的人,當年自然追求者無數。在她剛剛展露頭角的年代裡,據說追求者中,不乏軍隊首長的少爺。很長一段時間裡,總有軍牌的轎車在她家巷口等她。她父母是世俗的人,知道擁有這樣一個女兒,是可以攀上高枝的。他們屬意她嫁給一位官二代,她卻愛上一個窮小子,不顧一切地嫁了,父親生生被氣出病來。婚後最初幾年是幸福的。她是一個簡單的人,就是喜歡唱歌,就是喜歡跳舞,彷彿天生下來就是負責玩樂的。她年輕英俊的丈夫便陪她唱歌、跳舞。幾年過去,她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歌舞者,丈夫卻成長得成熟了,有了家庭的責任感,何況也有了孩子。他奮發工作起來,常常出差,無暇陪她玩樂了,兩人摩擦日益增多。一次長期出差前,他把嬌妻託付給他最好的哥們照顧。他怎麼知道,這位已有家室的哥們早就迷戀上他的妻子了。何況此人有錢有閑,能夠天天陪她唱歌、跳舞。他們彷彿真的擦出了愛的火花。她將一紙離婚書寄到海外,傷心的丈夫簽下了名字,自此不再回國;新戀人也信誓旦旦要為她離婚。正當他們濃情蜜意、夜夜笙歌時,斷送她前程的意外卻發生了:她在舞池中跳舞,一塊橫空飛來的手錶正正擊中她的眼睛,擊碎了她的瞳仁。那是在舞池邊偶然爆發的一場毆鬥中意外飛出的手錶。上帝選中了這個寵兒,又親手敲碎了她。
那塊表彷彿帶走了她此生所有的運氣:她失去了那雙最美麗的眼睛,同時也失去了自己的演藝事業;而那位樂於陪她唱歌跳舞的情人,選擇棄她而去。我正恍惚,聚會上的孩子們練完琴了。音樂聲一停,她眼裡的神采便褪去了。她重新返回她的夏威夷果旁邊,彷彿要再次說那段熱情的對白了。那天,她穿一件紫羅蘭色的開襟式上衣,和一條質感飄逸的白色絲質長褲。是她自己搭配的,配得真好看。令人驚異,雖然一個人的頭腦已經糊塗,可是某些部分卻完好無缺地保留了下來。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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