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的《迦陵論詩叢稿》中論杜甫七律之演進及其承先啟後之成就一篇中,在尾言中葉嘉瑩的意象化是什麼意思?

葉嘉瑩的《迦陵論詩叢稿》中論杜甫七律之演進及其承先啟後之成就一篇中,在尾言部分說「杜甫就以其天才及功力之凝聚,在他的作品中顯示了現代風的反傳統與意象化的端倪,然真正能繼承此方向,而步上未知延展的意象之境界的作者,卻並不多見。」此處所說的意象化似乎和我們平時講的唐詩意象並不一樣,因為詩歌至王維時形意問題已得到解決,而唐詩也已經自覺的營造意象,那葉嘉瑩此處的意象化是什麼意思?它和陳植鍔《詩歌意象論》里所闡釋的意象又有什麼分別?


謝邀。好問題。

一般來說,古詩中的意象,是這樣的:

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

——江淹《休上人怨別》

以日暮和碧雲來點染作者的心境,又以「碧雲已合」來反襯「佳人未來」之遺憾。烘托和象徵是古詩意象的兩大基本功用。

而新詩中的意象,往往是這樣的:

一棵夏季最後

火紅的山楂樹

象一輛高大女神的自行車

象一女孩 畏懼群山

獃獃站在門口

她不會向我

跑來!

——海子《山楂樹》

山楂樹是女神形象的投射,自行車則更是作者憑空捏造的一個符號。此種意象,與古詩中的意象相比,其一是多了投射的自如,其二,不落窠臼,拓寬了作者的創造空間,也增強了表達的效果。

這種思維上的突破是很難的。王禹偁有兩句詩,「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錢鍾書先生便評註說:

按邏輯說來,『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題總預先假設著肯定命題。……詩人常常運用這個道理。山峰本來是不能語而『無語』的,王禹偁說它們『無語』或如龔自珍《己亥雜詩》說:『送我搖鞭竟東去,此山不語看中原』,並不違反事實;但是同時也彷彿表示它們原先能語、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這樣,『數峰無語』、『此山不語』才不是一句不消說得的廢話。……改用正面的說法,例如『數峰畢靜』,就削減了意味,除非那種正面字眼強烈暗示山峰也有生命或心靈,像李商隱《楚宮》:『暮雨自歸山悄悄』。……

如此,古詩中的意象,經常在一個較小的邏輯中打轉,又十分講究來源和順承,往往需要從事實或者典故中提煉而得,比如上文的「日暮碧雲」,應當是作者當時的所見所感(至少邏輯上如此)。像海子寫「太陽/一夜聽著石頭滾動」,在古詩中那簡直就是大逆不道了。

再如:

鳴鳩乳燕寂無聲,日射西窗潑眼明。

——蘇軾《春日》

午睡醒來以後,究竟四周有沒有鳴鳩乳燕,誰也說不清楚,但是邏輯上是通順的。

而新詩:

窗外天空潔凈呀

匣內思想輝煌

——多多《醒來》

直接把自己的房間(或者大腦)比喻成一個匣子,不作任何鋪墊,直接就用,相比古詩自然進步了許多。

老杜在《秋興八首》中,已經體現出此類的特點: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用鸚鵡、鳳凰的形象來增強香稻、碧梧的優美色彩,更重要的是,以不存在之虛像來渲染一份境界的投射,這是難能可貴的。

和鸚鵡粒類似的用法還有「蜜脾」,蓋因蜂房的形狀如脾,所以最早用蜜脾來指代蜂房,後來陳寶琛更近了一步,「含笑蜜脾從汝割,將離婪尾有誰觴」,也是隱隱地用出了脾的涵義。但不論如何,陳氏的用法也是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了再一次的升級,邏輯上是有順承的。而今人張棗先生,直接造出「孔雀肺」三字,來形容男人熱烈的性激素。詳見蜜脾、孔雀肺和鸚鵡粒 - 可能的抒情 - 知乎專欄

葉嘉瑩先生所處的時代,許多學人對意象在邏輯順承上的突破,尚且處於泥古不化的階段,如:

如陸侃如與馮沅君合編之《中國詩史》,便曾譏詆《秋興》及《詠懷古迹》的一些詩句為「直墮魔道」、「簡直不通」;胡適之的《白話文學史》,在評述杜甫的七言律詩時,也曾說:「《秋興八首》,傳誦後世,其實都是一些難懂的詩謎,這種詩全無文學的價值,只是一些失敗的詩玩意兒而已。」

——葉嘉瑩《杜甫秋興八首集說》

所以,在葉先生看來,杜甫的一些意象使用,是具有了很前衛的現代性的,而且這一點極其寶貴。

意象本身,古詩和新詩並無區別,都是化意為象,投射作者的心境。在此處,葉先生的意思應當是:杜甫的作品顯示了現代風的意象化的端倪。即:突破邏輯順承的束縛,以未知之意象來延展詩歌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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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說「現代風的反傳統與意象化的端倪」,這裡的意象化應該是受到歐美意象派的影響。據說,龐德翻譯唐詩是因為他發現了唐詩的意象和他的主張有契合之處。用葉老的語言說,就是意象化。

龐德的經典《在一個地鐵車站》: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Ezra Pound)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人叢中這些幽靈似的面龐,

潮濕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

花瓣和臉龐有什麼聯繫?沒有用辭彙去連結。我們可以感受到黑色對應的是幽靈,花瓣對應的是面龐。這比象徵主義更進了一步,可以說是象徵主義加上極簡主義。

老杜也有這樣的意象化。比如《秋興八首》其六:

瞿塘峽口曲江頭, 萬里風煙接素秋。

花萼夾城通御氣, 芙蓉小苑入邊愁。

朱簾綉柱圍黃鵠, 錦纜牙檣起白鷗。

回首可憐歌舞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

頸聯大約就是所謂意象化。純描寫,對應的是下文的歌舞地、帝王州。

像其一:

叢菊兩開他日淚, 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這就不是意象化,因為有意象派認為不必要的情感渲染。意象派其實就是「印象派」,視覺圖像進入大腦後留有一個最原始的印象,這個印象是第一印象,意象派強調這個第一印象,而不是經過思維加工的第二印象、第三印象等。可以說意象派是素顏主義和反PS主義(後期處理)。


晚意月燈照路遠,客逸小寨吠聲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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