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最好的時候」

「最好的時候」

心心念念幾個月,天津終於下雪了,雖然比不上故鄉的千里素裹萬里銀裝,但畢竟在地上積起了可觀的厚度,於是氣溫也驟降了許多,非得裹著羽絨服才能在椅子上坐住。

混混沌沌地忙了大半個月,如今終於得以暫歇幾日,沒了遠道歸家的急迫,心裡一時竟有少許空虛,不知該做些什麼。於是我長久地向外眺望,陽台正對的鐘樓底下,一小群肥碩的鴿子漫步在被人掃去積雪的空地上,耀武揚威地啄食。

少時也曾看見過這樣的景象,只是背景要波瀾壯闊得多。那時我還長住在位於城郊的祖母家,距離老宅不遠,就是一片蔥蔥鬱郁的林地,不知矗立了多少年的古木高得彷彿直衝雲霄,有時一場漫天大雪過後,棵棵巨樹從樹冠至樹根儘是素白,偶爾有狂風吹過,才能透過渾然一體的雪牆,看見古樹毛細血管般蔓延開來的遒勁枝幹。

說來故鄉的老宅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在那裡度過了漫長得彷彿永無止境的童年時代,心中的印象卻寥寥無多,只記得幾個空靈得近乎夢幻的場景。

隔著幾條街巷,有一片規模甚大的果園,被黑色的鐵柵欄圍得嚴嚴實實,那是屬於附近的大學的財產,也是孩子們最愛的娛樂場所,春去綿綿草地上睡覺、夏在涼亭里聽雨、秋來了撿樹枝打果子,冬至了攥雪球投投拋拋。

老貓、老狗、成群的雞,空中盤旋的烏鴉或大雁……我當年就在這些生物的包圍下,在老宅圍牆的牆角下一坐就是一天,看天光雲影四時變幻,聽鳥雀呼晴雨打風吹。

老宅在城市的邊陲,而我的母校則遠在城市的另一邊,小學時母親常常騎著單車帶我上下學,路上要我背誦前一夜記下的古詩和單詞,抵達她的單位後,我再一路走去學校。我的母校同時也是父親的母校,他當年是學校里的風雲男兒,身體倍棒,一呼百應。而他的兒子則完全沒有繼承他的優良作風……瘦瘦小小的不起眼,屬於一呼百應里「百應」的那一類。

我也曾想做個風雲人物,只可惜當時全無本事和底氣,逞強好勝的結果只是白白遭人恥笑。最風光的瞬間,也不過就是在校級聯歡大會裡當了幾次報幕的,享受了十幾分鐘聚光燈的照耀,說來好笑,起初那幾次,上台前我總緊張得雙腿發軟,深怕忘詞漏詞,非要狠掐大腿才能冷靜下來,臉上卻擺出一副「區區小事不過如此」的不屑樣子,不知在裝給誰看。

家裡有一本記錄我成長的相冊,每年過生日時都會拍一張照放進去,二十年來年年如此。當我翻看它的時候,總覺得那裡面眼神閃躲、瘦瘦小小的男孩是如此的陌生,再長大些的少年時代,眉目間也總透著一股強壓下去的怯意。這種狀態不知在那一瞬間倏然洗去,只知道下一張照片上,男孩就已搖身一變,成為男人了。

許多年前,母校周遭的街道邊開著不少咖啡店,有些單純的賣些飲料,有些則順帶著賣些書,外觀花里胡哨,內部的布局卻驚人的一致。打開門進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鋪著商品清單的九尺見方的長台,老闆娘們就閑適地坐在長台後面,捧著意林、讀者一類的期刊細細的讀,頗有種歲月靜好的美感。而如今,那些店面都已經不見了,連帶著不見的,還有過去遙遠時代的回憶:周末和好友們在燒烤店聊天吹牛,夜深時橫成一排囂張地碾過大街、運動會上捧著相機東奔西走,只為拍攝自己仰慕的女孩的側臉、冒雨衝過馬路時,道路盡頭忽然亮起的遠光燈……

那一幕幕一條條,都是我可以緬懷、而無法回去的,最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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