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影像反抗遺忘——《修女艾達》《卡廷慘案》《浴血華沙》中的波蘭記憶
文、杜雅萍
《修女艾達》是我在電影資料館看的第一部波蘭電影,沉鬱、靜默,沉痛而含蓄的表達將情緒推至深淵,在這裡,語言與文字顯得廉價而輕浮。《卡廷慘案》是我第一次去波蘭大使館看的電影,片子結束後的觀眾交流活動,從三分鐘沉默開始。《浴血華沙》電影頻道放過,忘了因為什麼事沒看全,於是去電影資料館補了全場。真實的歷史比影像更殘酷、血腥、絕望。
1、 《修女艾達》,二戰後波蘭猶太人無處生還
故事講述的是上世紀60年代初,一位少女尋根的故事。孤女艾達在教堂長大,波蘭跟其他斯拉夫兄弟不同,信仰天主教。即使是在蘇聯鐵幕強壓下,波蘭的教會依然擁有強大的群眾基礎。
根據教會的規定,艾達需要徵詢有血緣關係的姨媽——紅髮旺達的同意後,才可以成為修女。做了修女,相當於斷絕了塵緣,因此教會方面慎之又慎。一直生活在偏遠鄉下的女青年艾達獨自前往大城市,這裡有她未曾謀面的親姨媽。旺達是蘇維埃波蘭女法官,對反對派毫不留情,她霸道、縱慾,因手握大權可以活得瀟瀟洒灑,聽古典音樂,能弄到一般人買不起的香煙和好酒。
外甥女艾達的到來,打破了旺達紅紅火火的生活,她不得不面對塵封已久的家族往事。旺達和艾達是猶太人,是家族裡唯二活下來的倖存者。二戰中,旺達把兒子託付給姐姐一家去參加游擊隊,從此以後一家人天人永隔。
旺達的至親僅僅因是猶太人而被無差別殺害,旺達痛恨害死家人的人,而她自己所作所為,同樣是利用國家機器屠殺人民。空洞宏大的信仰、紙醉金迷的紅塵,再無法安撫旺達矛盾、痛苦的靈魂。艾達拒絕了旺達的生活選擇,旺達失去了所有親人,絕望中,旺達選擇死亡作為解脫。旺達之死,代表了波蘭猶太人肉身的消亡。
戰爭結束、苦難結束,新生活不會自己從天而降。面對痛苦的過去,假裝看不見治標不治本。比起旺達,艾達的歷史包袱小多了,她沒有跟父母兄弟一起生活的記憶,她的宗教生活帶她逃離猶太人被抹殺的精神困境。當她逃回教會,回歸平靜之後,艾達一家的猶太人記憶將徹底被抹去。
德國納粹用戰爭機器摧毀了波蘭猶太人的家園,試圖從肉體上消滅猶太民族。新政權下,蘇聯人試圖用意識形態重塑猶太人的精神世界,波蘭猶太人要麼歸順新政權,要麼避世隱居,這就是《修女艾達》的世界。導演用黑白色調,並非故意炫技,而是要重現猶太人當時的境遇。從戰爭到鐵幕時代,猶太人生活的世界,已經失去了色彩。
2、《卡廷慘案》,扳機響聲,泣血控訴
1943年,德軍在卡廷森林發現了堆積如山的屍骸,這就是卡廷森林慘案,據統計,有2.2萬波蘭人的屍身被丟棄於此。戰爭中,德國人用此案攻訐蘇聯。
戰後,主犯蘇聯人則宣傳說卡廷慘案是德國人所為。當時,蘇聯全面佔領波蘭,以解放者面貌在波蘭行使宗主國權力,他們利用媒體和政治手段,對全體波蘭人民撒謊,並用高壓手段打壓那些要揭開真相的失去至親的波蘭人。
戰後那些敢於尋求真相、尋找失蹤親人的波蘭人,只有死路一條。戰時波蘭精英被集體屠殺於卡廷森林或奧斯維辛,戰後熱愛自由的不屈的波蘭人則被新政權的「旺達」審判後處以極刑。
無緣無故慘死於異鄉已經夠可憐了,死後還被利用,卡廷冤魂的眼淚,彙集起來大約能把蘇聯和德國淹沒幾百次。
《卡廷慘案》中最令人胸悶的地方是作惡者的無恥謊言。大屠殺的製造者到底是有多麼不要臉,多麼厚顏無恥,才能若無其事地在波蘭街頭耀武揚威。面對因為自己的罪行而家破人亡的傷心人,他們怎麼還能吃好睡好呢?而迎合新政權的波蘭人,先把良知和做人的底線都賤賣掉,作為人形禽獸而活下去!
電影最後一段,卡廷森林慘案的真相被揭開,蘇聯特務叩響冰冷的扳機,一槍一命!戰亂時,人命賤如螻蟻,人性墮入地獄。戰後,魔鬼繼續橫行,正義的審判遲遲未到,歷史的天空布滿毒霾。
一本歷史書上這樣形容15世紀以後的波蘭:「歐洲的旅館」,誰都可以踐踏,誰都可以欺凌,最惡的客人當屬納粹德國與蘇維埃俄國,1939年,波蘭受到德軍與蘇軍東西夾擊,毫無勝算,滅國在所難免。佔領其國土,屠殺其人民,毀滅一國的精英以摧毀其精神,並且不斷以謊言掩蓋罪行,人類惡毒起來,毫無下限可言。
面對如天羅地網般的強權,波蘭人民不屈的抗爭,是令人窒息的歷史裡的氧分子,是未來,是希望。
3、《浴血華沙》:殘酷的青春
1944年8月1日至10月2日,華沙爆發起義,經過慘烈的巷戰,孤立無援的起義軍因裝備和人員訓練等原因,被迫投降。歷史名城華沙毀於炮火,華沙25萬平民死亡,1萬8千士兵死亡。
這次起義造成巨大的災難,首先要譴責德軍的冷血與殘酷——對平民區、醫院、教堂無差別地軍事行動。手無寸鐵的華沙人遭到滅頂之災,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就在德國人肆無忌憚屠殺波蘭人的時候,蘇軍在河對岸作壁上觀,未採取任何軍事行動。7月29日,蘇軍已經開進維斯瓦河東岸,因為害怕被蘇聯人佔領失去民族獨立,起義軍倉促行動,蘇聯人見死不救,充當了劊子手的無恥幫凶。
不僅如此,華沙起義中,儘是些中二(是真的中二年齡的學生軍)青年。男主的父親失蹤了,娶了名伶的男人,是波蘭軍官,他八成已經死在卡廷了。
為了控制波蘭,蘇軍早就開始布局——先屠殺了這國的精英,再借納粹之手,殺光蘇聯人同樣不喜歡的猶太人,剩下些老弱病殘,無知婦孺,還不是隨便他們擺弄么?
要麼臣服於世仇,要麼拚死一戰,波蘭人選了後者。然而,戰爭不是憑藉熱血可以取勝的,打仗需要槍炮,需要武器,需要訓練有素的戰士,需要經驗豐富的軍事人才,打贏戰爭需要的關鍵要素,波蘭起義軍都不具備。
電影中的男女主人公,是帶領觀眾重回殘酷血腥戰場的導遊。生於亂世的少男少女,無法擁有天真爛漫的幸福。戰火中,少年人迅速成長起來,為了求生,他們輾轉於城市的各個戰場,到處都是炮火的犧牲者。戰場上,弱小就是原罪,沒有其他道理可講。什麼道義、公正、良知,在生死面前,蒼白而虛偽。
半個世紀過去了,華沙不再是彈痕累累的廢墟,大都市該有的元素,這裡都有。沉重的歷史是波蘭人的民族屬性,如何消解歷史的傷痛,如何與過去和解?過去的一切不因隨風而逝,波蘭的藝術家選擇為弱者和枉死者做傳,用影像告慰被殘害的靈魂、紓解慘痛的歷史記憶。
有的民族喜歡歌頌強權和王者,習慣於跪拜於威權之下,獻媚於流行與大眾。而真正的人文主義者,則將目光聚焦於歷史的幽深黑暗處。去掉情緒化的宣洩,用客觀化視角、藝術性濾鏡表現戰爭的殘酷,將觀眾代入對人性、歷史、現實、未來的思考中,這是三部波蘭電影給我的震撼。
波蘭的藝術家,真讓人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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