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負罪感讓我無力前行

讀了太宰治的作品，有幸了解一個人的真實內心世界。世界上的人都有深不見底的深沉的思緒，有的人善於歸類簡化，有的人卻最終迷失在這團混亂中而走向生命的終結。書中主人公，葉藏，可視作太宰治的藝術化形象，但可很大程度上代表太宰治自身。

階段一 童年

葉藏童年時期的孤獨與創傷奠定了終其一生的悲劇色調。作為家裡的次子，只能一個人在昏暗的房間角落裡獨自進食，因此，吃飯於他而言從未與歡樂、溫馨等情感相融。可以想像，葉藏本來只是一個愛觀察、愛思考、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情感細膩而又過分多情的一個普通小孩子，因為擅長吸收所聽所見所讀的種種見聞，便逐漸有了不同於只顧玩鬧小孩子的成熟心性，不再如大人期望中的童真童趣，而開始漸漸洞悉人性與大人腦海里的真實想法，過分機靈，有心思的小孩子是不是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實際上駑鈍的小孩子、機敏的小孩子，都渴望關愛與溫情。如果這時大人能多有點耐心的與他交流，如果家庭氛圍不是如此壓抑，如果能有年齡相仿的玩伴一起，葉藏也不會在自己困亂無序的思想世界中日益消極與痛苦。書中提及父親給家裡的小孩子買禮物的情節。父親問兒子想要什麼禮物，而葉藏回答不出來，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禮物。當父親引導性的提出店裡有獅子玩具時，葉藏才知道在問自己想要什麼生日禮物的父親，實際上根本不在乎兒子到底想要什麼禮物，只是主觀強勢的想給自己買獅子玩具而已。得不到回答的父親極為不耐與惱火。在父親掃興的臉上，葉藏恐懼異常，為了滿足父親的期望，自己偷偷在父親的本子上寫下了獅子玩具。這樣違背自己的本意，故作討喜的行為果然換來了父親的喜愛。

有為了讓大人接受有點「怪異」的自己，葉藏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本性極盡滑稽的娛樂別人。夏天穿毛衣，光屁股跳印第安舞、講各種讓大家笑的段子，學校里的天才兒童……如果只是照字面意思上的理解葉藏過著內心是一副面孔，面對眾人又是一副面孔的雙面生活，未免太淺薄，倒不如說他因過分追求真實與純粹、善良，以至於感受到自己一絲一毫的表演性行為都被自我唾棄，而呈現出了大家眼裡「滑稽、受歡迎」的自己，與內心深處極為反感、孤獨、陰鬱的自己的截然不同的兩種自我人格。在這種「偽裝」與自嘲、自厭中，葉藏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期。表面眾樂樂，其代價卻是極為沉重不堪。書中簡單提及達了男佣、女傭曾對自己犯下了最不堪的罪行，但到底是什麼，不得而知。毫無疑問的是，這些給葉藏帶來極為巨大的心理創傷。除了這種來自外部無所忌憚的傷害，所不易被察覺更為嚴重的後果，就是葉藏終其一生的所縈繞不散的內心深處的罪孽感，越來越繁盛的生長。幽默、滑稽、有學識、善解人意的面孔下掩飾著一顆疲憊、麻木、偽裝、不恥而難以向任何人提及的真實、保守摧殘的靈魂。這種生活方式雖然自我戕害，但也是葉藏混跡在大人中的唯一生存方式。

階段二 青少年

靠這種滑稽逗樂、取悅眾人而被別人接納的生存方式在人世間的葉藏，如何脆弱可想而知。簡直無時無刻不害怕別人看到自己的真實的內心。它因為自己的的拙劣表演而悔恨、羞愧、自責、變形、扭曲，負罪。一旦被人撕開，被人看到那個「真實」的自己，就如同被剝乾淨扔在死亡面前了。所以升入學校後，第一次被人識破自己的偽裝面孔，葉藏惶恐不安到發狂的大吼。為了繼續帶著眾人熟悉的面孔活下去，不惜使出懷柔的手段。為什麼稱呼為「敵人」，能隨時隨地殺死自己的人，不是敵人是什麼？雖最後將識破自己「招數」的竹一成功的變成了自己的朋友，但這件事已經在葉藏的人生軌跡上留下了裂痕。集宿生活，人群增多，生活環境瘋狂而又扭曲，葉藏再也無法維持這種逗樂偽裝的生活方式，轉而逃避。他開始逃學，整日躲避人群。在這期間，葉藏認識了一位酒肉朋友-堀木正雄。從此，他又找到了混跡於人世間的另一種途徑，那就是與堀木一起尋歡作樂。酒、煙、娼妓都能消除與人類相處的恐懼，使自己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首先，葉藏開始混跡於娼妓當中。與她們在一起，不必偽裝與費力討好，不必擔心這些人對自己懷有什麼期望。這裡需要說明的是，葉藏對人類生活的恐懼，很大一部分源自不能達成他人的期望，對方的失望、不耐，對於葉藏這顆敏感而溫柔的心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因而當他意識到身邊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對自己懷抱不切實際的期望時，當生活的軌跡開始他的目的背道而馳時，葉藏感到了沉重與痛苦，所以，他終止了此種生活。

之後，與堀木加入共產主義集會。共產主義集會在當時屬於非法集會，聚集了一群單純而又膽小的年輕人。在這裡，葉藏的生存之道又有了勇武之地。在這種群體中生活可以有效的躲避開正常人的「正常」生活，這正是葉藏想要的。非法集會也好，監獄生活也好，總之，不要把我扔在你們正常人的生活裡面。這樣，我不會被嫌棄，被厭惡，被對自己達不到別人的期望，在對自己的極度失望與沮喪中，絕望又驚恐萬分的苟活著。這樣的避世主義的生活，遲早會有終止的一天。因為，沒有任何人能真正脫離這個世界的運作法則一直「非正常」的生活下去。簡單來說，沒有錢，你以為你還能這樣不入世的活著嗎？當這種逃避式生活沒有錢做支撐時，葉藏不得已的返回正常人的生活里。疲於應付、討好身邊的每個人，甚至拮据到連借酒逃避都做不到。這段時間裡，葉藏認識了酒吧女服務生恆子。恆子是書裡面葉藏活到現在唯一真心喜愛的女人。兩個人同樣的寂寞，對生活感到頹廢不安。這是葉藏第一次遇到與自己氣場如此貼近、相似的人，與恆子在一起，葉藏獲得了短暫的平靜與幸福。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與恆子長久生活在一起，追逐幸福的勇氣。一日，同堀木區在恆子所在的酒吧喝酒，喝醉後的堀木，竟然說了「我再饑渴，也不能和這樣的女人......」原來自己所愛，在世俗眼裡，竟是這樣的寒酸與難看，連一個醉漢的吻都得不到。這個世界與我，究竟是兩輛相反方向急行而過的列車，我無論如何，都搭不上這輛車了。即使有恆子，又怎樣呢？我連請她喝牛奶的錢都沒有，我於這個世界而言，於我所愛而言，是徹頭徹底的廢物。於是，葉藏決定去死，與恆子一起跳海而死。諷刺的是，恆子死了，自己卻活了下來。

階段三 成人

恆子死後，葉藏被逐出家門，被監禁在比目魚家二樓的一間小房子里。死後餘生，像是耗盡了葉藏生的全部力氣，連輕生的念頭都消磨殆盡。受不了比目魚對自己要成為一名畫家的無情諷刺與譏笑後，葉藏去找自己唯一的朋友，堀木。人生低谷的葉藏得以重新認識了堀木，不吃虧，對自己丑惡無情、對自己的母親恭謹孝順。葉藏對世人，不，對堀木，算是更深入了解一些。為了活下去，葉藏開始嘗試了解世人，並靠自己畫漫畫的錢養活自己。可是，即便如此，還是不能避免來自於世人的傷害。葉藏問茂子想要什麼，小女孩說「我想要一個真爸爸」時深受打擊，惶恐難安。還是滿足不了別人的期望，還是活著毫無價值。自己像是擋路的蟾蜍一樣醜惡的活著，酗酒，拖累靜子母女。即便如此，葉藏還是像卷在電線上風刮不走的殘破風箏一樣，靠靜子過了一年多。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萬惡的混蛋再也不能拖累她們時，葉藏又來到酒吧里，與靠酒吧老闆娘過活。在人來人往中，葉藏試圖讓自己像正常人一樣開始接觸人群。這樣廢柴般的人生走到現在，葉藏依然渴望一次燃燒般的幸福與歡樂，所以葉藏選擇與年輕的處女祝子結婚。

祝子的天真與信賴感，讓葉藏漸漸燃氣對活著的希望與溫情。愛能治癒不是么？在祝子天真般的愛與純情中，葉藏過去混跡在人群中的難以啟齒的深刻傷疤表面上短暫的消失了，從而萌生了活下去的渴望。後來呢？輕信他人的祝子遭到了侵犯。天真又無防備的信賴他人的祝子本該是救贖是希望，為何會被玷污？葉藏找不到答案，世人終究是難以理解，難以共處，越是接近，到最後傷自己越深。越是試圖理解追尋答案，越是困惑，越是混亂。自此，沒有癒合的人生傷口重新化膿裂開，再也沒有癒合過。吞葯自殺未果，咯血、藥物上癮，更深度更無可救藥的墮落、沉淪、痛苦、無法自拔，自厭自棄。請救救我。葉藏哭著，卻被送到精神病院。世人難以理解他痛苦的內心分毫，只能敷衍的把他送進精神病院，貼上瘋子的標籤草草了事。連憎惡著自己的父親，也離世了。世間究竟還有什麼，讓他心系，有活下去的理由。父親死前，是折磨自己到瘋的罪惡感，父親死後，連這種感情都隨之倒空了。「我，已不能稱之為人」。

到這裡，小說即將結束了。通過第三人視角老闆娘的嘴裡，我們知道了「都是他父親的不是啊！」，他沒有交代葉藏的父親到底對童年時期的葉藏以何種態度，也沒有詳細的介紹在眾人眼裡，葉藏是如何的風趣幽默善良，更沒有交代，葉藏最後的人生，到底歸屬於何。我們很想世上有如此千瘡百孔、掙扎自厭的人。而他，即使墮落的無可救藥，我們現在也知道了，那是因為，他比誰都善良溫柔。

讀者鑒賞：

讀這部作品的時候，就像是在聽一個瘋子的瘋狂內心獨白。世人眼裡的廢柴，寂寞、負罪、沉淪、無可救藥，一個徹頭徹底的不能為人的人。這樣的一個人的瘋狂而又混亂的內心，為什麼卻引起我的興趣，甚至可以說，有吸引力。

因為足夠獨特、因為足夠真實，因為文字藝術水平足夠高超。

獨特：一個生無眷戀的人，為什麼會燃不起分毫對生命的信心，他不為人知的內心，在想些什麼？讀者會一直帶著這種好奇心。

真實：仔細讀完，你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過分柔軟、過分善良的人，才會因為自己對別人帶來的分毫失望、不滿而過分不安，為拚命滿足每一個人而疲憊不堪，最終被自我分裂，被自己的負罪感壓垮，嘗試了任何一條作為「正常人」活在這世界上的方法，而最終失敗收場的可憐人。他像是背負起了世人所有的黑暗與罪孽，好讓世人能卑劣的生活而不自知、無負擔的活著。如果世人造出來的罪需要有容器承載，為什麼選中的偏偏是最善良、最柔軟的人？誰不曾孩童般的滿存善意？誰不曾自我催眠般的創造罪惡？所以，他是我們。只是我們擅長忘記這一閃而過的罪惡感，擅長正常人般的活著。

藝術水平：不過多展開。只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結婚後，春暖花開之時，我們騎單車去看青葉瀑布吧。」

騎自行車去看青葉瀑布的願望，與我而言已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