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糖分性口腔潰瘍

後來無論我怎麼回想,那都是個沒什麼特別的下午。如果非要找出些什麼非同尋常之處的話,那是一個漫長加班後難得的假日。為了慶祝這來之不易的浮生一日閑,我躺到了中午十二點多,直到朋友的電話和愈演愈烈的飢餓把我從床上生生拽了起來。下午一點半,肚子被羊肉、百葉和金針菇填滿以後,縮在柔軟的沙發椅里,火鍋蒸騰的熱氣環抱了我,這讓我在與倦意的鬥爭中幾近潰不成軍。意識恍惚、反應遲緩之際,我滿足地長嘆一口氣,吧唧了一下嘴。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有點兒不對勁。

我感覺自己上顎兩側靠近牙齦的地方有些酸痛,用舌頭試探地舔了一下,脆弱的口腔粘膜立刻在舌苔的摩擦下起了皺褶,明顯與它下面的組織分開了,卻不脫落,糊在上顎的頂部,就像吃番茄炒蛋時黏在嘴裡的西紅柿皮一樣,這種觸感讓人極度難受。左邊的情況更為糟糕一點,可以隱約感覺到一條已經剝離大半的皮膚懸在口腔里,隨著舌頭的動作搖蕩。睡意瞬間消了大半,但直覺讓我將自己的身體情況隱瞞起來。

若無其事地與友人告別之後,回到宿舍,對著鏡子,我試圖看清自己嘴裡的狀況。上顎圍繞著上牙齦的一圈看上去都不太對勁,泛著一種不妙的暗紅色,尤其是左右兩邊的皮膚已經開始脫落,創口邊緣泛白,並且看上去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若說是口腔潰瘍,但它其實並沒有那麼痛,一切好像都發生在我無知無覺的時候。

我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左邊脫落的那塊皮膚扯掉,半透明的一條,約有兩厘米長。我愣了愣,用紙巾鄭重地把它包了起來。我本想把它的水分吸干,然後夾入一本久未翻看的詩集——那時我已經隱約意識到,這只是一個開端而非結局。但事與願違,那塊皮膚很輕易地被我弄破了,消失在了那個紙團中。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希冀它會像其他口腔潰瘍一樣,在蔬菜和時間的作用下自愈。但它絲毫沒有偃旗息鼓的兆頭。每天我都會照著鏡子觀察口中的戰況,並且眼睜睜地看著暗紅色逐漸擴大到整個上顎,創口處甚至開始出現不妙的黃色。後來,觀察自己的口腔簡直成為了我生活中的一個固定節目。開始的幾天,我還饒有興趣地用彩鉛臨摹了潰瘍的情況,但很快一成不變的配色讓我失去了興緻,改為簡單記錄成文字的形式。

事實上,除了增加飯菜中蔬菜的比例之外,我並沒有做出任何改善狀況的努力。就算到最嚴重的時候,我也沒有就醫,個中緣由我自己都很難言明。

我唯一擔心的是,這種醜陋的病變是否會蔓延到牙齦之上。我向來有露齒笑的習慣,擁有著標緻的八顆牙笑容,生活已經教會了我在合適的時候把自己看上去最歡樂的一面展現給大家。我無法想像自己牙齦腐爛的樣子,這會讓笑容的魅力連同它帶來的所有收益一起大打折扣。但很快我便發現,一切病變都只發生在難以被別人發現的地方,當情況愈發嚴重的時候,它選擇了向喉嚨深處擴散。

這讓我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又開始擔心它是否會影響我的聲音。但其實都沒有。謝天謝地,它繞開了一切可能會對我生活造成影響的地方,只是安靜地在我的體內寄居著。我甚至覺得,這是一個求和的信號,它也許是想通過這個方式來與我和平共生。再三確認它沒有對我的生活產生什麼障礙後,我算得上是愉悅地接受了它的存在。

讓我感到愉悅的原因還有一點。本來我是有著一點點輕微的口臭的,但這種病變產生後,口臭就悄悄銷聲匿跡了。潰瘍深入到我的食道深處後,有時甚至能從呼氣中嗅到一點甜膩的香味。很難說這是種什麼樣的味道,但確實不讓人討厭。

我所需要做的,大概就只有盡量避免大笑和過大幅度的張嘴,以防被別人發現內部的病變。一開始挺難的,但慢慢也習慣了,甚至這改良了我一直想要改掉的過於誇張的身體姿態,為我帶來了更多欣賞的目光。

病變進入身體內部後,我就無法從鏡子中看到自己身體的狀況了。口腔里脆弱的暗紅色已經形成了一種常態。偶爾我會感到輕微的腹痛,最嚴重的一次,在如廁後我以為生理期到了,但其實並沒有。這時候我才開始有點慌亂,但無濟於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也不想從任何人那裡求得幫助。

幸運的是,大概是受到了不知道哪家的神的庇佑,在開始焦慮後不久,我便找到了改良辦法。

為了避免被人發現自己的狀況,後來我較少在人前吃東西,但有一次例外。那是一位曾經十分親密的朋友,多年未見,她還記得我少年時嗜甜的習慣,從遠方為我帶來了一些昂貴的糖果。我盡量掩飾著內心的不安,佯裝驚喜地向她道謝,盡量小口吃掉了糖果並對糖果的味道和她的心意連連稱讚。第二天起床後,我驚訝地發現,粉紅色的健康組織重新回到了鏡子的映照範圍中,腹痛也完全消失了。

起初我以為是那種昂貴的糖果的作用,狠下心網購了一些,隔三差五吃一些,雖然很管用,但實在是扛不住經濟壓力。於是我不抱希望地嘗試了類似口味的糖果,卻發現一樣有效。試過各種各樣的糖後,我發現,只要是糖分的攝入都會改良病變的情況——雖然無論怎麼使勁吃糖,都無法徹底把這種病變消除。這時,我決定為這種不知名的病變起個名字,就叫它糖分性口腔潰瘍。

在糖果的幫助下,我找到了和這種糖分性口腔潰瘍和平共處的最恰當的程度,於是日子繼續不慍不火地過了下去,只是又多了一個隨時攜帶糖果的習慣,這個習慣也讓我交到了更多的朋友,畢竟沒有人會拒絕分享給你的美味糖果。那段時間裡,各大糖果品牌紛紛推出各種新口味的糖,五彩繽紛絢爛奪目的各色糖果猶如龍捲風一樣席捲了商場和超市的櫃檯,吃糖不再是孩子的專利。一開始我只是依賴它們的療效,很快也沉溺在了糖果帶來的幸福感中。我最喜歡的是一種進口的水果味的口嚼糖,價格適中,水果的清甜也剛剛好。

就這樣,我順利地找了一份薪水還行的工作,從大學畢業。畢業後沒幾年,神明再一次眷顧了我。我遇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人,他談吐幽默,風度翩翩,並且恰好覺得我還不錯。我們聊得很來,很快便住到了一起,但心照不宣地從未接吻過。

在一個沒有什麼特別的深夜,關了燈,四周陷入幾乎絕對的黑暗。我縮在他的懷裡,頭靠著他的胸口,聽著他踏實有力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鬼使神差地,我牽引著他的手指送進自己口中,觸摸了我的上顎。牙齦邊上數年未曾癒合的創口在指尖的微壓下感到酸痛。我曾無數次面對鏡子觸摸過自己的口腔,所以完全知道他手指正在感受到的滑膩、綿軟、病態的觸感。他沉默了一瞬,我也因此有了一瞬巨大的恐慌。但很快,他把手抽出去輕輕抬起我的頭,並拉起我的手,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不知道是誰先打開了燈。我們都有點冒傻氣的張著嘴,可以看到他上顎觸目驚心的一片暗紅色,他也能看到我的。我們笑了笑,第一次笨拙地接吻,然後和往常一樣睡覺。

半夢半醒間,我想,也許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們都從內部開始腐爛,靠著用糖分自我麻痹的方式在這個世界苟延殘喘地行走著。從未有人吐露過世界已死的秘密,儘管它人盡皆知。對此我們幾乎沒有辦法改變,甚至不能獨善其身。

我們能做的,可能就只有再死一次。但在那之前,大概還能再多吃點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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