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沒藥性的炮仗

寶玉:沒藥性的炮仗

文/蕎麥花開

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七九八則專論《紅樓夢》,內有兩語,關涉鳳姐、賈蓉:

鳳姐與秦氏夫賈蓉有私。

若第七回焦大罵「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方得謂之「暗寫」賈珍與可卿、賈蓉與鳳姐間情事耳。

按錢先生誤矣!「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錢先生以為指「賈蓉與鳳姐間情事」,實則賈蓉為鳳姐侄子,即或二人有情弊,此話也該為「養小侄子的養小侄子」。「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句後,脂批:

寶兄在內。

據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考析,第七回其時,寶玉九歲(第六回與襲人初試雨雲其時,寶玉八歲。按八歲能幹啥?不過少兒性遊戲耳。由是可揆,襲人仍乃完璧。)。九歲男童,下人之垢誶謠諑,批語之私心揣摩,竟都不肯放過;細揆其事,彼等意中乃謂鳳姐於此小叔,正如今日醜聞中之小學女教師之於男生,非止於男女關係,且更是成年婦女猥褻男童,惡莫大焉。迅翁語: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有以夫!事實上,寶玉為中國文學傳統中最近於柏拉圖所謂精神戀愛之一男性人物。「第五回 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

寶玉聽了,唬得忙答道:「仙姑錯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警幻斯語,今不妨簡要詮釋之:世之好淫者,唯求肉慾;意淫如寶玉,乃在精神。世之好淫者,只要利己;意淫如寶玉,唯是利人。蓋過於追求精神世界之人,俗世一眾人等之所好,於彼則如同嚼臘,索然無味。王國維謂治學積年,一夕有得之樂,雖南面王不與易,此則蠅營狗苟,追名逐利之徒,萬莫能喻者也。晴雯到死,仍是擔了個虛名,這是寫晴雯,也是寫寶玉。晴雯是冰清而玉潔之女兒,寶玉是重情不重欲之公子。「第八十回 懦弱迎春腸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

王一貼心有所動,便笑嘻嘻走近前來,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哥兒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葯,可是不是?」話猶未完,茗煙先喝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麼?」茗煙道:「信他胡說!」唬得王一貼不敢再問,只說:「哥兒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

按周汝昌考析,第八十回其時,寶玉十五歲。古人十五歲之年,何事不解?而寶玉竟淳樸若斯,其天性中不好肉慾之歡,良可知也。「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多渾蟲燈姑娘兒旁觀者清,所見不謬:

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已叫那婆子去園門等著呢。我等什麼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

燈姑娘「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之考語,正曹雪芹慣用之正話反說,實則表彰寶玉之斷非皮膚濫淫之「意淫」也。嚴父不知兒,慈愛祖母識見不凡,畢竟知孫,「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

賈母聽了,笑道:「……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她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

善矣!寶公不枉老太太疼了一場!老太太也不枉疼寶玉一場!高鶚續書,「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賈政嘆道:「……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倘不論來歷,只道相知,則老太太遮莫也可算寶玉的一個知己了?然則「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一語,正可見政老既不知其子,又復不知其母,臧谷兩亡,矮人觀場,眼光未出牛背上,楚固失而齊亦未為得矣。讀書而不知人,吾今試問政老,一世之所讀,究是何書?

推薦閱讀:

秦可卿房裡的「海棠春睡圖」暗藏玄機
一入紅門深似海,從此曹公是故人
假如曹雪芹復活收取紅樓夢一切相關版稅,他能有多少財富?
如何看待《紅樓夢》第七十七回襲人一番聽上去很無情的話?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詩詞,與清代的其他詩人詞人相比水平如何?

TAG:红楼梦小说 | 贾宝玉 | 曹雪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