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以少女的意識重生,你願意嗎? | 科幻小說

編者按:年輕的研究員來到偏遠海島,開始了新生活。這裡優美靜謐,民風淳樸,除了風暴頻發、漁民死亡率極高,其餘安逸如童話世界。

然而這是人類使用腦機介面的時代,研究員對抗著島上的悠閑生活,想在腦晶元研究上做一番成就,這時,他遇到了一對奇異的父女,父親是島上的入殮師,兩人似乎能夠幫他,然而表面之下,卻涌動著不安的暗流......

作者夾縫貉善於懸念推理,作為相關領域博士,在腦科學、演算法、人機交互等領域展現了高度專業和精細的技術想像,故事一波三折,文字如詩。島風、星空、波濤與死亡、記憶、腦科學一道,交織成一首人類命運的輓歌。

【 沉 迷 】

作者 | 夾縫貉

1.

Z到島上那天見到許多新面孔,最後留下印象的只有兩張,一張來自死人,另一張來自一個被稱為「溯師」的中年男人。

一個同事來接Z。上車後,兩人試探著聊。同事問Z是主動申請來這個研究所?Z聳肩。Z問同事待了幾年,答九年,可能要一輩子。Z按下車窗,看遠方山丘間成團的雲,雲下是時隱時現的海。

同事說,我看了你幾篇論文,觀點很刁鑽,你喜歡研究腦晶元傳輸?

Z思索片刻答,不是喜歡,是沉迷。

車前有片淺灘,近公路側圍一圈人,路基邊停著一輛警車和一輛廂車。同事說去看看,打方向盤靠邊。

兩人越過無數後腦勺,見一具屍體正被戴口罩青年仔細檢查,青年身後是舉相機的警察,另有個警察繞人圈走,抬手讓島民後退。Z跟同事擠到屍體腳邊,探頭看見法醫翻開死者眼皮。渾濁得快融化的眼球噗一下翻過泡得發脹的眉骨,一股粘稠的淡黃液體順淚腺邊淌下。

Z的胃直往胸腔頂。同事問旁邊人現在怎麼辦,那人說等溯師來。

溯師——Z念一遍。同事解釋,本地入殮師傅。

Z和同事迴路邊。同事遞一次性電子煙,Z擺手。同事說,島北海流複雜,常有漁夫倒霉。Z緩緩說:沒想到這裡人用的介面是最新型。同事停下煙,有點迷茫,過一陣才說:沒錯,腦晶元半年前才在這裡普及。

Z撫摸後頸,指尖傳來橢圓槽光滑的觸感。

約過一刻鐘,一輛皮卡在路對面減速,穩穩倒進同事車後。司機繞車尾下坡。Z眯眼,見個穿黑短袖衫的人提皮箱奔去。島民察覺人來,推搡著讓出一條道。

溯師先和法醫交流,接著俯身看屍體。Z扯長脖子。幾分鐘後,四個島民幫著把屍體抬進廂車,溯師則快步回皮卡。這時Z才注意到他比想像中年輕,約三十五歲,黑眼圈明顯,目光卻有幾分灼人。

同事扭熄電子煙示意上車,Z點頭,眼還望著皮卡消失的方向。

島東是鎮廣場,旁邊立著鐘塔。再過去半坡上有所小學。天晴時,學生會在校門前草坡做操。島東北角,燈塔兀立,劈開風浪。塔後難得一塊平台,建了研究所。Z傍晚到,雨終究沒下。Z被領過走廊,偷瞥擦肩而過的同事,個個懶腰呵欠。Z握緊拖箱把,拐彎,在盡頭房間的窗邊空位安置下來。

Z問同事要科室項目介紹。同事笑著說不急。Z說好的,謝謝。同事走後,Z望窗外。視野挺好,平坦海面在落日下靜靜燃燒。Z輕嘆一聲。

一周後,Z和三個同事被打發去參加之前漁民的葬禮。

聽得見潮聲的斜坡上,半身高墓碑排得整齊。幾團濃雲在頭頂翻滾,雨不幹不脆落著。人在狸灰色水氣里站成一根根黑線。同事議論:生老病死循環往複,沒哪步特殊。島民則傳說:溺亡漁夫最後總是看見淌過月面的海豚群。

Z見重重疊疊黑傘下有深褐托盤被傳過一雙雙手,盤裡放著個小巧物件,造型怪異不明其意,暗紅半透明,說不上用玻璃還是塑料製成。Z問同事,答,是溯師凝練亡者魂魄鑄的靈器。

溯師,回溯亡者一生的匠人。

Z四顧,雨幕變厚,什麼也瞧不真切。鎮長的話濕漉漉沒完沒了,Z悄悄退出人群,徘徊於墓碑間,看銘文。

不少碑輪廓嶄新,前面都放著靈器,形狀色澤各異。Z想,這些人一輩子都困在島上。Z又想,未來自己會不會長眠於此。

一聲悶雷冷不防炸在頭頂,Z鼻子堵了,襯衫領口緊得難受。總有一兩件靈器游移在Z餘光里,奇形怪狀顯出虛浮的病態美。Z越凝視它們,越從心底感到一股生命的顫動——

靈器似乎活著。

不知不覺,Z走很偏了,人聲被隔在小丘對側,周圍冷清得只有雨聲。Z終於察覺有個影子始終跟著自己。Z繼續走一段,腳踩得石板水花四濺,在平台前猛回頭,正瞥見隔幾座碑站著個穿黑色禮服裙的少女。

少女約十二、三歲,見Z回頭也不逃。黑髮順她慘白臉頰垂到鎖骨。少女左手屈在胸前勾住長柄黑傘,周身被細雨淋著發出微光。隔幾排碑,看不見少女膝蓋以下。Z直覺她浮在半空。

你是誰?在這裡幹嘛?Z瓮聲問。雨幕里看不清少女劉海陰影里的眼。黑影一動不動,沒消散,也沒撲來。Z暗暗自嘲,想這世界只有科學,便轉身尋找拐到少女身旁的捷徑。再抬頭時,少女不見了。

2.

葬禮歸來,Z像中了邪,始終提不起勁。

小島生活節奏慢,每月要辦集會,年中還有盛會。島民不喜歡新技術,仍用傳統路子出海捕魚,返航時唱悠長的漁歌,波光里此起彼伏。不出海時,閑著的島民最愛串門談天,聊集會的準備和貨輪帶來的稀罕玩意……悠哉的氣氛傳染了研究所,裡面的人也跟著慵懶。有同事說,學術是列車行在鐵軌,修改參數,調整模型,測試數據,寫文投稿,申請經費,一切按部就班即可。打著不緊不慢的節拍睡覺,吃飯,編程,散步,和當地人聊天,坐壩上投麵包喂海鷗,一輩子輕輕鬆鬆就過了。

Z不想這樣。快要申請課題了,Z的項目方案卻遲遲未定。若學同事,找個經典問題的細節做小修改,立題輕而易舉。但Z瞧不上這種平庸。同事大多早早交了申請書,三餐時議論紛紛,Z聽在耳里,內心煩悶,連續幾夜輾轉反側。

終於,Z帶上便攜網棒逃離研究所,遊盪在外。

離鎮廣場兩條街有家冷清的咖啡店,Z光顧得頻繁了。

咖啡店常客不多,上年紀的島民更喜酒精。年輕人倒愛在桌邊促膝,玩撲克或塔羅,也暢想內陸的城市。起初,不少人向Z問這問那。當他們終於察覺Z委婉的拒意,立即沒趣散開。Z得以找回一絲靜謐。

令Z想不到的是,不久就在店裡遇到墓地邂逅的少女。

海風裡飄過放學鈴,少女獨自走進塵埃輕揚的店,徑直去櫃檯,永遠是點一杯蘋果汁。她的聲音讓Z想到天邊的霞。少女放書包在腳背,俯身從內提出個結扣細緻的布袋,解開,數出硬幣,再鄭重放進店員小茉的掌心。曖昧光影里,少女脖頸有一兩絲青色靜脈。她的指關節比皮膚其餘地方更蒼白。

小茉與少女簡短對話時,遠方孩童跑下山坡的尖叫,天際海鷗撲騰翅膀的喧鬧,漁夫收帆歸來的歌謠,彷彿全凝固在積塵的油畫里。

時間,睡著了。

Z偷瞄少女。

她總坐那角落,在桌前展開練習簿,身姿端正書寫著。不時,她扭頭望窗外,雙臂前伸,貓兒般撐展脊柱。或者她會一點一點打量這間小店。Z順少女視線移過幾張空桌,落到吧台側牆。無數即興塗鴉間,一幅之前被忽略的小畫冷不防顯出。Z察覺少女偷瞄自己,忙咳一聲,重新埋頭閱讀文獻。

次日,趁少女未到,Z去看畫。畫是用立體列印技術製作。但那些旋轉、繁複、扭曲而細密的線條,層層疊疊聚出輪廓,勾起Z回憶。

當時,Z在市圖書館冷清的鐵架間攤開一本大書,入了魔盯著裡面收錄的一幅畫,直到閉館廣播響。走下台階,浸入黃昏熱烘烘的空氣,Z莫名回憶起小時趴外公背上看北斗星的夜。外公說,星空是巨大的謎。又或許外公當時只是沉默。到底怎樣,Z想確認,便擅自搭地鐵到城另一邊的醫院。到達時,雨淅淅瀝瀝,外公走了。

眼前的畫與當年見的名作很像,但有區別。Z一眼認出這畫里的正是這個疏遠於世的小鎮。

那是溯師從老闆娘靈魂里提取的——一旁有人低語。Z嚇一跳,發現小茉正站身後抹桌。小茉直起身,也望畫,若有所思:老闆娘患病早逝,溯師剛來島上不久的事。

溯師不是本地人?Z問。

小茉點頭:溯師來了,我們才有靈器祭祀的事啊。

Z提防著玻璃窗外行人稀疏的小街,壓低聲問,溯師真能提取人的靈魂?

不料小茉噗嗤一聲。

都是往腦袋裡塞晶元的時代了,你還信?小茉輕撫後頸平滑的介面回憶:溯師提過,回溯靈魂是用了什麼生成啊對抗的神經網路……再把取的轉為模型數據列印……

能想起很久前聽的陌生知識,小茉有些得意,抬頭卻見Z露出呆傻神情。沒等她招呼,Z受驚嚇般回過神,匆忙道別。

小茉不知道,Z從事的研究正是關於晶元輔助人腦做信息提取。Z清楚,當今無論哪個研究所,都不可能把一種用於處理傳統數據的技術用到腦晶元上。

3.

項目申請截止日越來越近,Z仍找不到思路。

周末,同事大多午後就離開實驗室。Z傳代碼到伺服器,然後踱出門。

去咖啡店太早,Z突然無所事事。身處異鄉,最怕這種摻雜靜謐與安逸的壓抑在心底滋生。Z想起向小茉打聽過溯師住處,一時興起蹬上自行車,猛往島北騎。

出鎮後路面變得窄又窪,上次暴雨留下的積水映出灰濛的天與骯髒的雲,森林從路基邊長起來,潑墨的樹榦交錯成密實的牆,隔絕了鎮上人氣。海上傳來悶雷。稍留意,能感到地面有規律震顫。進入一段下坡後,Z眼見大片森林如水藻過盛的海,樹梢搖曳彷彿浪濤。路況卻更糟,寬大的卡車胎印帶起濕土,在路正中壘成一線小丘,Z只好取道側沿。

見到溯師說什麼?Z邊騎邊演,問好,開門見山質疑——否定;問好,諂媚套線索——否定;問好,表明尋求合作——否定!

森林忽然有了動靜。Z側耳聽,樹影深處有歌聲斷斷續續,曲調忽而天真爛漫,忽而哀婉凄涼,帶著人心跳也放緩了節拍。Z冷不丁起個荒誕念頭:這片森林住著妖精——

剎那,Z飛向半空,好幾件事同時發生:左腳踝一陣灼燒,手腕磕到濕滑平面,耳邊傳來鬆散的零件聲,有微苦的泥土濺到舌尖,視網膜上的墨綠一下變成淡灰。之後,風停,歌盡。

Z啰嗦著從泥地上爬起,回頭看是怎樣一塊虯根絆了他。自行車躺不遠處,前輪仍在空轉。Z扶起車,發著抖,這裡離小鎮太遠,而天看上去又要落雨了。

不遠處樹尖上翹著熟褐色屋頂,Z見了,忙推車過去。

有條土路從大路岔開,連通一小片林中空地。鬆散籬笆圍出邊界,一棟自建的兩層磚樓立在院子盡頭。磚樓側壁被水汽染得黑一塊黃一塊,正面完全被爬山虎覆蓋。院右側停著皮卡,左側是片菜地。有個精瘦農人正躬身走在菜葉間,不時彎腰挑揀什麼扔向田外。

那是溯師。

察覺有人,溯師迅速直起腰回望,目光戒備。

Z快速默一遍談話策略,一開口卻說:路不好走。

溯師上下打量Z:以後開車來。又問:誰死了?

Z擺手。

天邊傳來淺淺浪聲。

溯師把目光藏在眼眶陰影里。他兩頰消瘦,整張臉在漸暗的天光里骷髏一般。

你是新來的研究員。溯師非常敏銳。

Z點頭,迫不及待說:我想和你合作。研究提取死者意識的方法——

溯師舉左手:我開車送你回去。

Z一愣,擺手:不必不必,我這就走……

回程,Z在自行車上左右搖晃。

當夜,Z做個怪夢。自己彳亍荒蕪之地,前方不遠走著一高一矮兩個黑影。Z被勾了魂,一步步跟著。行一陣,Z察覺走在鄉間小道。四野空曠,比沉到海溝的客輪更孤獨,比廢棄在火星軌道的空間站更孤獨,比失去能源、單憑慣性沖向宇宙深處的探測器更孤獨。天全黑了,Z腳步放極輕。穿越田野時他回頭望過兩次,遠方稀疏的燈火像螢火蟲漫遊,甚是誘人。

正當Z猶豫著要折返,前方幽幽浮出一扇威嚴的大理石門,側壁頃圮,野草遍覆基石。門楣在閃爍星空下,白骨般反射著曖昧的光。

Z正推門,睜眼,右手舉在半空。

4.

第二天,Z上一段長而陡的台階去咖啡店,正想著昨夜夢境片段,聽頭頂有叫嚷。Z以為是放學的孩子在鬧,但喊聲刺耳,Z趕兩三步,遠遠見台階頂有幾個學生圍著個女孩又推又吼。女孩頭埋著,把什麼藏懷裡。

幹嘛?Z厲聲問。

趁周圍人發愣,女孩擠一條縫竄下台階。Z認出那是每天來咖啡店的少女。少女雙手護在胸前急跑,右鞋尖點到石階凹陷,身子一歪,撞到石階上發出聲悶響。Z莫名想到槍,不禁一顫。平台上的孩子一鬨而散,Z連跨幾步奔少女面前。

少女一把抓住Z。

救救她。少女低喃。

Z垂眼望,少女掌下蓋著只死麻雀,鳥的左眼被駭人力量擊中,成了糊。彈弓,Z想。棕紅色血漬抹花了少女的白衫。

她死了。Z右手托起少女脖頸,掌心隔著柔軟黑髮觸到一塊矩形凸起。

Z皺眉,一陣慌亂,似乎眼下正有個隱形的矛盾需要化解。

救救她的靈魂。少女央求。

Z第一次直視少女的眼——澄澈如一片湖,倒映兩側高牆圍出的一絲藍天,以及正低頭俯視的Z痛苦的臉。

少女無聲抽泣,淚水濺到Z手背。

對不起。Z輕聲說。

——死亡是不可逆的。

少女扭了右腳,白皙踝骨鼓了個桃紅色包,看著就疼。Z背她繞大路走向咖啡店。火燒雲把兩人影子拉扯到數米外,像要把其與主人拉斷才罷休。街邊店鋪,忙著準備晚飯的人在屋檐陰影里好奇打量這兩個異鄉遊魂。

Z後頸傳來一絲均勻氣息,少女睡著了。

小茉給少女做緊急處理,並聯繫了她家人。少女蜷在椅子上望街道來來去去的人。Z坐對面不知所措,也看窗外。少女不時偷瞥Z,對上目光就抿嘴低下頭。

夏夜盛會的煙花很美。少女悄聲說,像在分享一個珍藏的秘密。Z便想像即將來臨的酷暑。

太陽完全沉下時,一個男人進店張望,目光轉到Z時,嘴裡叫出聲。

Z連忙起身。

來人竟是溯師。

Z此刻心緒混亂,回憶墓地與森林的見聞,拚命想找回現實感。

聽到呼喚,正瞌睡的少女揉眼,露出甜美的笑。溯師快步走來,Z趕緊讓出過道。

這男人蹲下,輕聲問:能自己走嗎?少女點頭。男人伸手讓少女握住,兩人並排站直,溯師沖Z點個頭——Z覺得他壓著情感——然後領女兒走向門邊,卻停下,轉臉望Z。這次,Z沒避開視線,回望父女。

溯師停頓片刻說,有空來家裡坐。

Z笑起來,溯師的嘴角也微微上揚。

5.

兩天後,溯師開車接Z。

起初話題時斷時續,車內氣氛低迷。進入森林後,溯師按下車窗,凜冽的風裹挾濕潤泥土氣撲面而來,Z顧不得許多,開始說自己的研究課題。溯師靜聽,不時提問。問題切中要害,促使Z越說越多。聊開了,雙方便放棄試探。溯師提到知名研究所,Z便附和著說出其領頭學者大名,溯師緊接著回顧相關論文,Z便評論起各篇論文的創新與意義。

Z揣測溯師受過正規乃至嚴苛的教育。這人現在為生計所迫跋涉大地,心卻留駐峰頂。但Z不想敗了這片刻與勁敵酣斗之樂,對合作的事隻字不提。

兩人抵達時,溯師女兒正蹲在院里觀察菜葉上的瓢蟲。想到自己與眼前父女同為異鄉客,Z悵然。

溯師邀Z進屋。客廳陳設樸素,除牆上貼的那張泛黃地圖,其餘與普通島民家沒太大區別。溯師去倒飲料,Z走近端詳地圖。圖上散布水性筆勾的圓圈,有單箭頭虛線將圈連起。Z順墨跡自上而下,見最末圓圈圍住這座島。Z猜這些圈是溯師去過的地方。

圈邊潦草寫著日期,Z從下往上看,發現溯師每隔兩三年就換個城市。Z不解,溯師選擇的全是小城。這些城雖不起眼,卻有好幾處地名似曾相識。Z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切感襲擾,連忙逆著箭頭回溯,正要找著起點,溯師走進客廳。

靜坐片刻,院里傳來少女清涼的歌。Z指尖摩挲杯沿,提到對小島生活的感受,鎮上的店鋪,巷裡的小販,然後說起研究所,食堂,實驗室。溯師不時插一兩句。Z開始提到申請項目,暗示好的切入點所能帶來的:發表期刊級別與項目經費額度。

溯師放下杯子,說差不多該走了。Z打住話。

返程途中,溯師沒再提Z論文細節,扯了一堆夢想與奮鬥的話。Z應著,同時絞盡腦汁。他想起大地圖上標記的那些城:既非歷史遺迹,又無自然景觀——但卻帶著熟悉的名字,為什麼?Z是在何時接觸過這些拗口的辭彙?

前方,小鎮塔尖已隱約可見。

Z恍然大悟。

那些城,那些名,是死神的印記——重災區,衝突點,鬼城,自殺聖地,藏污納垢之處,甚至這座船難頻發的島……溯師一直在高死亡率地區徘徊。即使是以死謀生的人,這熱情也太奇怪。

溯師,既不在意金錢,亦不看重聲名,甚至不為真理所動。但是,他似乎深深依賴一樣東西……

皮卡在咖啡店前停下,溯師不願接近研究所。Z下車,回身招手。溯師莞爾,像是如釋重負。但Z不想就此了結。他俯身副駕座窗邊,壓低聲說——

我能弄到屍體。

溯師正在轉鑰匙,一下僵住。

Z加快語速:好好考慮,我們的項目能向醫療機構申請研究素材。

溯師吐一口氣,扭動鑰匙,皮卡震顫起來。他沖Z點個頭,揚長而去。

三天後,Z正在咖啡店構思課題草稿,有人敲窗玻璃。

溯師站街上。Z立即小跑出門。

三個條件——溯師四顧,低聲說——一,不準在任何地方提我名字。二,我要一個書面協議。三,每月集會那天不做實驗。

Z覺得周圍明亮起來。

6.

紫陽花悄悄堆滿實驗樓角。雨像沒燒開的水,蒸騰整座島。周末實驗室沒人,Z趁機過去整理材料。正當他查閱圖書館舊報刊時,右肩被一隻手搭上。

接站的同事一副睏倦神情,邀Z聊兩句。兩人爬上天台。

同事含起電子煙:申請有驚無險啊。Z答是。同事取下煙在指尖把玩,說,你是真的沉迷腦晶元嘛——

等貨輪汽笛響過,同事接著說,你也清楚,腦機通信應遵循三原則:人腦對晶元的控制力盡量高,晶元對人腦的干涉度盡量低,兩者的通信盡量流暢。

被Z盯著,同事面露難色:科長讓我說一聲,你用「新腦計劃」這標題,與我們科室風格差挺遠……

Z雙手扶欄,低頭看研究所樓下,只說,既然通過,一定做出來。

同事嘆氣,拍一下Z後背,走了。Z挺起腰望遠方,海風吹拂劉海,如此強勁。再吹得兇狠一點吧,摧枯拉朽。Z想到自己的計劃,不覺閉眼盡情感受風的力度……

溯師不願拋頭露面。從內陸運來的屍體放在密閉箱中,由Z指點運貨司機前往森林邊。溯師開皮卡來接。

兩人抬箱進客廳左轉,在牆邊摸索地下室入口,再一步步挪下石階。箱子沉重,搬動時內部物體不時撞到箱壁發出悶響,Z盡量不聯想。

地下室似乎改自天然溶洞,Z第一次進去時忍不住喊一聲,聽到迴音才相信眼前一切不是光影錯覺。昏暗空曠的洞穴里放著各種Z熟悉或陌生的儀器。牆邊有無數大腿粗的管道埋入地板,不知通向何處。

溯師曾耐心向Z解釋整個回溯過程硬體運作機制,可惜Z聽得一知半解。不過,當溯師在Z面前推導回溯模型時,Z確如醍醐灌頂。

溯師說,把一件看似不能的事變為可能,需要的未必是對理論更艱深的探索或對硬體更苛刻的要求,而是選對方向。

現今學院派注意力全在如何提升腦晶元與自然腦的通信能力,他們無限壓縮晶元體積、提升晶元性能、削減信息交換時間。但晶元總會與自然腦彼此依賴以致融合,當自然腦死亡,晶元也將一無是處。

溯師卻走另一條鮮有人知的小路:不把晶元接入自然腦,而是在脖頸介面安置外接晶元,以引誘已與自然腦交融的內晶元釋放信息。一旦出現信息逆涌,整個問題便轉為簡單的解碼了。

Z直瞪著雙欄總長不到兩頁的回溯鏈式推導,緊盯著那幾個簡潔而有力的對偶變換和傅里葉展開式,彷彿見到一根隱形手指划過各種字體寫就的表達式,直至最後的聚合函數。一時,星辰萬物灌注心間,Z雙手顫抖,竟無法站穩。

這才是我想看的學術!Z兇狠瞪向溯師,揮舞手中稿紙,語無倫次。Z差點脫口而出:為何不發表?!不過,對研究以外的事保持緘默是兩人合作的底線,Z最終忍住。

Z項目第一步是高精度監控腦內晶元與外接晶元信號傳輸。實驗模型視腦內晶元為裁決者、外接晶元為創造者。後者生成各式各樣信息,混同專家知識輸入前者,前者則努力分辨以接納值得信任的信息,同時排斥可疑知識。兩者在反覆博弈中學習、成長。當掌握足量「正確」知識的腦內晶元擁有穩定持久的信息檢索、提取及反饋能力,便可逐步提升至與自然腦平等的地位……

實驗有條不紊展開,除必須直視屍體,一切順利。

Z與溯師合作無間,像共處多年的好友。兩人嘴上甚少言語,步調卻始終統一。溯師的操作無可挑剔,只是每月集會當天中斷實驗的要求始終令Z不解。集會是島民重要的娛樂形式,從早到晚熱鬧異常,溯師卻蝸居陋室。Z只好認為他天生孤僻。

另外,溯師不讓女兒靠近地下室半步。Z難得見到少女。但歌聲,宛如異世仙樂,繚繞於樹海。若遇女孩游弋林間,Z總不禁停下多看兩眼。來島後,一切灰暗、寂寞而無趣,研究所壓抑,地下室詭譎,唯有少女天真無邪的雙眸,映出海與天純粹的藍。注視久了,便不願踏入僅有亡靈與數據的冷酷世界。

但Z深知峰頂景色勝過半山,於是毅然邁向那片幽冥。

7.

天台對話後,Z很少再進實驗室,偶爾在走廊里碰到兩三個同事,對方也遠遠繞開。五月集會日,Z無所事事,難得午飯跑去研究所食堂吃。聽前面有人招呼,Z抬頭看見科長。

科長矮胖,眉目清秀。他排到Z前,側身問進展。

Z知道項目申請是科長批的,便壓低聲音答,有重大發現。

科長輕聲哦一下,等Z接著說。

Z簡單介紹雙晶元對抗理論,然後說,在回溯演算法的目標函數里,有一個閾值項。

科長轉身看看隊頭。

Z說,據前人工作,人一生的記憶可量化。該容量歸一化後的值便被設為默認閾值。閾值的取值被限定在0到1間,若其大於1,提取信息會超過死者實際記憶量——

科長斜瞥Z:擴張意識後提取到的信息都是腦晶元自作主張生成的?

Z點頭:超過閾值提取到的信息可認為是腦晶元在對抗過程中產生的亂碼,但……

在昏暗的地下室,Z讓溯師在保證腦晶元負荷穩定時,不斷對外接晶元施壓。閾值很快突破1,接著逐步攀升。隨閾值上漲,腦內晶元開始釋放編碼,起初如涓涓細流,每隔零點幾秒便在顯示屏上輸出一段以新萊布尼茨碼錶示的信息,不久後便整段噴涌,直至——

大爆炸。

科長眉間顯出一道縱向褶皺。

伺服器4PB容量的硬碟在兩秒內被信息狂流充滿,系統崩潰——Z不禁提高音量。餘光里,周圍人都停下來望向這邊。科長倒很淡漠。

接下來打算怎麼做?科長提醒:下個月就要答辯了。

Z正想講準備著手的實驗,發現科長已轉身走向點餐口……

很快,Z與溯師全心投入第二輪實驗。Z重推回溯公式,考慮閾值趨於無限時目標方程的收斂情形。溯師認為Z的激情用錯方向,得不到任何有用結果。不久,Z指給溯師看公式最末的正則項。這一項表明,輸出信息存在上限。更妙的是,這上限在極限情形下趨於某常數。最大生成信息量獨立於初始條件,即無論用誰的腦去做雙晶元博弈,在放開閾值限制時,最終腦內晶元總是釋放同樣數量的信息。

兩人立即在餘下幾具屍體上實驗。Z用剩餘經費買了新伺服器,但溯師近來有些不滿。之前Z便隱隱察覺,溯師需要屍體大腦。最近實驗總超腦負荷,幾乎榨乾屍體資源,溯師沒撈到分毫好處。

但Z有把握溯師不會半途退出。

真正的探索者為能一窺峰頂盛景,究竟能無情到怎樣地步……比如說,若無法擴展硬碟,Z會試用人腦當存儲介質。Z確信溯師也會這麼做。那是天才與瘋子的執念。

實驗結果符合推導,每具屍體在閾值開放後總釋放出同樣規模的信息。這些信息被小心存到不同硬碟,再利用當前成熟的相似度演算法並行比較。

伺服器高速運轉時,Z與溯師靠在洞壁等待。

過一會兒,溯師突然說,你讓我害怕。

Z轉頭看他,溯師卻望著躺在測試台上的屍體,像自言自語:我想起自己在你這年紀,在一個瘋狂的地方,和一堆不要命的人做過一些真正惡劣的實驗。

溯師左臉頰輕微抽搐,似乎不願回憶,可還是說下去:實驗可怕,更可怕的是人。你知道那種沉迷其中的快感嗎?我完全著魔了,滿腦子是宇宙的真相,造物主,本源,死的意義……更糟的是,做這一切時,我既沒酗酒更沒嗑藥,我肉體健康,頭腦清醒。

微光里,溯師看向這邊,Z見他眼白間脹起的血絲。

溯師把重心換到右腿:學生時,我痴迷古代學者對世界的想像。

Z想到中學時課堂上偷讀圖書館泛黃舊書的自己。

有個哲人非常厲害——溯師向Z比劃:不是其思想,而是其精神令我欽佩。那人說,世間有個完美的存在,姑且稱為「神」。神不是創造,而是把自己的屬性延展到全宇宙,其中一些屬性融合起來就構成人。於是有結論:人類在真理面前是平等的,不存在一個只為少數人知曉的真理。哲人一生踐行這理論,想盡辦法讓普通人理解他領悟的東西。

所以——Z語速放緩,像端著個脆弱的寶物——如果每個大腦冗餘信息的匹配度極高……

提示音響起。

兩人不約而同奔向屏幕。看見結果瞬間,Z一陣暈眩。

峰頂,眼前濃雲散開些許。耳旁,溯師聲音彷彿遙不可及——接下來怎麼辦?

怎麼辦……Z咬緊下唇說,可以進行第二步了。

8.

兩兩腦信息匹配度固定在99.99999999997%。若去掉不同腦晶元在閾值小於等於1時抽取到的經驗信息,那麼多出來的海量信息匹配度為100%。實驗結果到了無法用偶然輕易帶過的地步,對此Z只能給出兩種解釋:要麼這些「冗餘」信息是回溯演算法固有缺陷導致的,要麼人類的自然腦在更深層面是共通的。驗證第二點很困難,但驗證第一點只需設計一個對比實驗。

白鼠纖細的爪子搭在鐵絲網上,淡粉鼻頭在空氣中抽搐,帶著近乎透明的鬍鬚輕微顫動。白鼠滾圓的眸子里映出一張精巧如陶瓷的臉龐。

少女蹲在籠邊,抬頭望Z,一臉擔憂。

他們會死嗎?少女問。

明明只需敷衍一句,但面對少女明亮的目光,Z退縮了。他無法承諾。

我討厭死。少女低喃,起身跑出客廳。

溯師從地下室出來,示意儀器調整完畢。兩人拎起鐵籠。

她人呢?溯師張望。Z說剛出去。溯師繼續移動,邊走邊說,除非必要,我不想她看那些怪物。

怪物?Z問。

在她眼裡,那些儀器都是怪物,會扎人,咬人。溯師扭頭,說,都是不好的回憶。Z琢磨著「除非必要」有何深義,跟著到了地下。

第二部分實驗有兩步。首先,取一部分白鼠分兩組,A組訓練走迷宮,然後在活體條件下做腦信息抽取。此時,閾值控制在1以下。之後,輸入抽取信息到B組未經訓練的白鼠腦中,再考察其走迷宮的能力。

信息抽取環節沒有異常。A組白鼠回籠後活蹦亂跳。觀察周期結束,B組白鼠被放上實驗台。

Z不懂解剖,便負責演算法初始化與監控。實驗操作全交給溯師。

兩人隔著玻璃箱觀察接受信息後的B組白鼠狀態,沒看出異變。溯師把第一隻小傢伙抓出放進迷宮。

白鼠在起點不緊不慢梳鬍鬚。Z與溯師屏息凝神。突然像接到指令,白鼠沒有預備動作便撒開四條短腿跑起來。Z回頭緊盯屏幕上根據鏡頭捕捉生成的移動線路圖,眼睜睜看著正在延伸的藍線與A組白鼠最終固定的最優路徑紅線重疊——

不可思議。溯師驚訝得甚至忘了興奮,語氣輕描淡寫。

他們開始提起一根根滑溜溜的尾巴,見證一次次藍線與紅線完美的重疊。

儘管取得驚人進展,Z還是無比期待第二步實驗。

在第二批白鼠身上,Z要嘗試開放閾值,提取出其中一部分白鼠的全部腦信息。這些信息將彼此比較,再與人類的腦信息比較,最後輸入另一部分白鼠腦內。

溯師將一排白鼠固定到實驗台,依次麻醉並接上晶元,然後向Z比手勢。Z運行演算法。

伺服器幽微的青光映到洞壁,兩人彷彿置身怪獸體內。被麻醉的白鼠雙目微睜,睫毛輕顫,似做著好夢。靜謐中唯留伺服器嗡嗡的運轉聲。Z與溯師成了兩座緘默的雕塑。

閾值突破100後,伺服器的風扇發出嘶吼。屏幕顯示白鼠心跳略有提高,但還在可接受範圍。

看!溯師驚呼,Z望向屏幕。漆黑背景下,蒼白的信息流正如狂瀾奔涌而出。硬碟空間進度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拉長,Z回看溯師,發現對方也一臉驚懼。

白鼠的腦信息為何也這麼多?溯師問。

不過,當兩人苦等兩小時,拿到鼠與鼠及鼠與人的腦信息比對結果時,才真的感到一陣惡寒。

事實上,從白鼠腦中溢出的大量「冗餘」信息,與人腦生成的冗餘信息完全匹配!

溯師嘀咕,是演算法存在固有缺陷吧。

公式推導沒錯。Z摩挲下巴。

兩人望向尚未參與任何實驗的最後一批白鼠……

接下來的實驗近乎瘋狂:將海量冗餘腦信息反向輸入一隻普通白鼠腦中。

到時會發生什麼呢?老實說,Z的想像力在這一刻變得貧乏,甚而連驗證方式都無從擬定……

固定白鼠時,溯師說,我們不必這麼急。

Z問,想改天?

溯師停頓,說,我指整個過程。也許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

Z說,研究不分成敗,只有真實與虛假。而我們此刻努力獲取的,正是真實。

溯師看上去被說服了,接著固定白鼠。

現在越來越頻繁——溯師邊操作邊說——我在你身上看見曾經的自己。我可能老了。

你還年輕著呢。兩個月來,Z感覺兩人間的距離終於縮短了些許,暗暗開心。Z的指尖感到隔著白鼠柔軟皮毛與脆弱肋骨傳出的微弱撞擊,那節奏感十足的敲打正是活著的證據,生命的證明。

實驗開始。等待。結束。

兩人交換眼神,實驗中並未出現任何誇張場面,與抽取信息時相似,白鼠們安靜接受了海量信息。此刻,這群小傢伙正老實趴實驗台上,肚皮一鼓一縮,等麻醉劑失效。

至少肉體沒受損——溯師確認。Z看著合作者陰影中的側臉,有一瞬覺得那是種沉靜的絕望。Z甩掉這不舒服的念頭,走近白鼠。他放低身子,視線與面前的白鼠鼻尖平齊。

白鼠眼睛微睜,漆黑瞳孔反射著Z身後屏幕的藍光。在人與鼠這兩種智慧差異懸殊的生命的對視里,Z竟忘了接下來該做什麼。一股幻滅感油然而生,Z的心往下一沉。

峰頂,雲層沒有散去,反而積得更多。

就在Z準備起身時,一滴淚溢出白鼠水汪汪的黑眼睛,沿眼角淌到實驗台上。Z愣住。

就在下一秒,眼前的白鼠叫起來。

Z曾住過鬧鼠災的房子,知道老鼠打架或探路時發出的叫聲,那種彷彿用細齒鋸刮擦黑板、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嘰嘰聲。Z也曾目睹黏在捕鼠貼上的老鼠被人踩死時發出的慘叫。因此,當此時聽到與這些聲音完全不同的、穩定又縹緲的哨聲,Z陷入茫然。

眼前的白鼠持續呼號,連綿不絕。隨著它這奇怪的叫喚,實驗台上的白鼠逐漸回過神來,一隻只跟著發出相同聲音。叫聲此起彼伏,在空曠的洞穴內迴響,Z與溯師不由後退到伺服器前,不知所措。

Z抬起一隻顫抖的手臂,按下手機錄音鍵……

老鼠持續叫了近四十分鐘,之後顯露疲態,一隻只肚皮劇烈起伏,頭貼到檯面,不再動彈。

Z與溯師小心把每隻鼠放回籠中。兩人跌跌撞撞爬回客廳。

你覺得那是什麼?溯師大喘氣,靠在沙發邊問。Z注意到他領口都被汗浸濕了。

獃獃瞪著地板良久,Z終於緩過勁,說:實驗暫時到此為止。沒用過的屍體你拿去自由處置,白鼠繼續觀察。下周研究所首次彙報,我要整理一下至今為止的發現。

兩人在沙發上躺得亂七八糟,看窗框投影從肚子移到地板,從淡黃轉為橙紅。溯師起身說,我送你回去。

在咖啡店下車,Z沖溯師比個放心手勢,溯師回以有氣無力的笑。

鎮廣場塔樓鐘聲敲著黃昏時刻,返程的漁船在波光中晃蕩。漁民們望著火燒雲下熠熠生輝的小鎮,唱起從遙遠時代傳下的歌,據說不光小島,沿海一片都流傳著同樣的曲調,也許這正是人們共同的祖先對未來美好的希冀……

歌聲此起彼伏,被海風搗碎了撒到洋面,聽不清歌詞,唯曲調傳入Z的耳中,悠長、連綿——

那與白鼠們的「合唱」一模一樣的旋律。

9.

Z走在通向會議室的路上,第五次在腦中溫習報告流程。也許就在今天,人類認知體系的根基會動搖,Z不允許自己出半點差錯。

評審團未到,緊閉的門旁已聚了不少等著答辯的同事和旁聽的研究員。見Z走來,人群突然交頭接耳。Z避開目光,站到走廊一角。

Z在腦中模擬答辯:教授會怎樣刁難?從定義開始嗎?Z與溯師命名「冗餘」信息為「超驗碎片」,這更像個哲學概念,恐怕會引起一些教授不滿。

另外,根據實驗合理推測的超驗碎片性質也會受到評審員關注。Z總結出四個性質:存在性——碎片存在;獨立性——碎片不依賴肉體存續;普遍性——碎片存在於任何地球生命形式的神經組織;可知性——特定條件下,碎片的部分或全體可被其附著生物獲取。

接著,教授們還會爭論:超驗碎片是否等同全體真理?超驗碎片的存在是否為創世論提供證據?人類靈魂是否確與肉體分離?

當然,這一切都不及實驗報告震撼。Z將詳細敘述人類死者的超驗碎片如何被提取出,再輸入活著的白鼠腦內,讓白鼠學會唱古老的漁歌。Z想像著教授們瞠目結舌的反應,好奇會不會有人在超出常理的事實面前失去立場,胡亂髮問:是否可復活死者?是否能控制殭屍?是否能操縱動物?那場面一定相當滑稽。

一陣急切腳步聲打斷Z思緒,助理小跑著擠過人群,在無數焦慮、茫然、緊張、興奮的目光里打開會議室大門。

評審團一共十二人,沿橢圓桌坐大半圈。會議室靠牆各擺一排硬靠背椅,同事們按抽籤順序挨著坐。當前答辯者走到投影儀前做報告。

Z見自己被安排到下午,便取出網路棒,準備記下其他同事的研究亮點。然而同事們的報告除了催眠,並無助益。時間順陽光一點點爬過研究樓色彩單調的外牆,等前面那個講如何消解線性分類器邊界的同事吞吞吐吐向評審團致謝完,Z起身大步走向講台。會議室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Z打開費心製作的幻燈片,深吸一口氣,開始有條不紊彙報……

半小時後,Z向在場同僚致謝。直起身時,空氣靜得詭異。評審團正中,坐在離Z最遠桌位的教授拿起手頭項目計劃書,粗略翻一遍,聲音洪亮說,你的報告是不錯的,不過——

Z向前微傾,心想儘管放馬過來——

不過——老教授眯起眼——你的研究工作與立項內容不符啊。

Z一下懵了。

請、請問,哪裡……Z在腦中循環著:鎮靜,鎮靜,鎮靜,一開口卻結巴了。

老教授翻回材料第一頁,朗聲念出:關於腦晶元外接信道增強技術的若干改進方法。

會議室響起一聲刺耳高音,許多人連忙堵耳——是Z不小心把連著話筒的耳麥掉到地上。Z連忙蹲下。講台擋住光線,一片黑里,Z胡亂摸索,耳朵里飄進科長的聲音。

老高啊,這可能是我科室那幫孩子沒協調好任務。工作肯定是有的,這樣,可以把這邊的事合併在……

Z的耳朵一陣嗡鳴,他清楚記得交上去的項目明明不是這個標題!不可能錯!

指尖終於觸到一個軟綿綿的圓團,Z一把抓起話筒,隨後猶豫了。

這一刻,Z想就這麼躲在講台巨大而靜謐的陰影里,好像嬰兒躲在母親懷中——

直到永遠……

10.

一隻蒼蠅趴天花板上。

故事裡說,笛卡爾躺床上望見蒼蠅與天花板紋路,受啟發提出直角坐標系。笛卡爾還支持靈魂與肉體的二元論。野史記載,笛卡爾晚年甚至試圖製作一個擁有意識的人偶少女。

已經到了生蒼蠅的時節——Z想著,回憶起剛到小島時見的漁人屍體,墓碑,森林與海,拿著黑傘的少女……這些彷彿發生在若干年前。

傳來溯師聲音——項目不做了?

——回收儀器,刪除數據。白鼠與屍體,沒用過的還回,用過的銷毀。

Z,溯師加重語氣。

Z目光移回客廳。溯師正看他,神情嚴肅。Z明白自己現在很糟。

黃昏里,客廳沒開燈,像座空墳。

可惜了收集的數據。溯師語氣沉痛。

沒事——Z說著起身:我以前就想過,保存超驗碎片的地方。

溯師眼神疑惑,Z緩緩舉起右手,食指抵到太陽穴。

你瘋了——有些出乎Z意料,溯師跳起,顯出極大恐慌:你——瘋了!

Z一把掐住溯師胳膊。殷紅餘暉用窗框投影把Z攔腰斬斷,Z的胸口以下鮮血淋漓,脖頸以上則沉入純粹的暗,僅留一雙眼,幽幽閃綠光。一滴汗順溯師額角滑下。

Z嗓音沙啞:怎麼了?你不也面臨過選擇,你不也選了這條路!

瞬間,溯師腿一軟,跪倒在地。

你……知道了?溯師聲音顫抖。頭頂,惡魔低語:我查了若干年前的報紙,利用圖片結合文字搜索,找到那具女孩屍體。不過,要說起疑心,還是因為你女兒脖頸後的介面型號不對。

矩形介面至少產於十五年前。當時,Z打量懷抱死麻雀的少女,思索一個不超過十二、三歲的孩子怎麼會安裝那麼老的介面……

沒錯——溯師低頭看地板,全身劇烈晃動:當時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取出她的意識,放進另一具大腦完好的屍體。那場——

車禍——Z替他說出噩夢——奪去了妻子與女兒的肉體,但研究啟發了你……為什麼只救女兒?

我失敗了!溯師終於咆哮起來,眼淚與鼻涕四濺。他開始狠命捶打地板,只兩三下,指關節便染滿血。溯師像負傷的野獸不斷嘶吼:失敗了!

——但當時我沒發現閾值修正這條捷徑,選了錯誤的方法。妻子在操作中過載崩潰……修正權值後,女兒的大部分意識總算固定在屍體上,女兒活了!但……那缺失的片段再也找不回,女兒的靈魂是殘缺的……

Z單膝跪在口齒不清的溯師面前,揪起對方領口,強迫他面對自己。Z咬緊牙:所以,你要不斷給女兒的靈魂注入新意識片段。你需要屍體,需要那些機能完整的大腦,因此不斷到死亡率高的地區,表面製作祭品,實際抽取死者意識……在這裡,你就選在月中集會為女兒上傳片段,對嗎?

溯師點頭:操作耗能極大,能量來自島北海域亂流形成的衝擊。我剛到時,雇外地技工偷偷在這片森林後搭了能量轉換儀。若平時啟動,會有島民順著震感摸過來……

而集市這天大家鬧騰,察覺不到——Z鬆開手。

溯師爬到Z對面,背靠沙發,頭枕墊上,有氣無力說:我無法原諒自己,最後向希伯格研究所提交了辭呈……

溯師左手搭臉,整個人像被抽掉脊柱。

Z喃喃,沒什麼不可原諒,是身而為人的選擇……

兩人就這樣坐在干硬地板。蒼蠅落到一人鼻尖,又轉移到另一人臉頰,最後繞幾圈飛出去。

不久,歌聲從路口傳來。

11.

客廳里歇斯底里的對話彷彿持續了整個梅雨季,結束時已是盛夏。

正午影子悄悄縮回原點,蟬和梔子花一夜全醒,再不想睡去,吵得屋檐下風鈴跟著晃。熱風沉重的呼吸帶起晨光里舒展的帆。直到群星與月亮從海里升到半空,暑氣才消三分。

午後,Z與少女並排坐在皮卡後備箱沿。

少女轉臉打量Z,問,你今晚去看煙花嗎?

Z回望少女,輕輕搖頭。

少女垂下眼看膝蓋,小聲說,煙花非常漂亮。

樹林深處傳來鳥叫,喳喳,喳喳。

少女突然問,做選擇是不是都特痛苦? 她嘟起嘴:我想陪爸和你,但我也想去看煙花。

Z點頭:選擇從來如此。這就是為何活著比死亡痛苦。

少女歪起腦袋:會嗎?

死沒得選,而活著就得無時無刻不去選:前進方向、行走姿勢、行裝與同伴……Z笑了。少女卻一臉不開心。

不對!少女搖頭:做選擇是痛苦,但一件事有得選卻讓我高興——

溯師提著女兒書包從屋裡走出,少女跳下車跑過去。

溯師對Z說,我送她去小茉那裡。然後伸手緊握一下Z左臂,低聲說,你確定要做?Z點頭。

溯師說,你再想想。

父女走後,Z獨自坐菜地邊樹樁上,哼著零散的歌。

獨自等待久了,Z驀然抬頭,見星軌一條條,拉扯出漂亮螺線,以不可思議的亮度灼燒半壁夜空。月,牛奶般甘潤,正被北斗星拌出壯美旋渦。銀河瀑布般墜落,化一首夜曲。還有那無邊無際的海。浪止於最高點,接著如千紙鶴散入太空。汪洋與大地逐漸融為一片銀灰織錦,而寰宇浩渺如暗藍薄紗,飄落而下……

Z眨眼,一切復歸寧靜,耳畔是颯颯林風。

溯師遲回幾小時,說被女兒纏著不放。Z知道那是留給自己從小徑退回十字路口的時間。

兩人前後進入地下室,Z無聲幫溯師調儀器,溯師沉著臉。全部完成後,不等招呼,Z手一撐躺上平台。

溯師依次扣緊Z腳踝、膝蓋、腰、胸、肘關節、腕關節及脖頸的束帶,然後調整Z後腦下方凹槽尺寸。接著,溯師從Z視線里消失。Z感到後頸有異物貫入,是外接晶元。不遠處,各種儀器有了動靜。溯師回到Z眼前,左手出示免責協議讓Z確認。

Z嗯一聲。溯師收好協議,俯身望Z。Z看見溯師虹膜反射出自己輪廓。溯師說,你將穿過一扇門,你本可不看那邊的景色……

Z打斷:我不後悔,你也不要愧疚。這只是一次實驗,僅此而已。

溯師點頭,再次用力握Z前臂,然後走開。

Z想到剛來島上不久做的那個夢。推門時,夢就會醒。

溯師輕語:我開始了。Z閉上眼。

儀器運轉聲一下變尖。不過,Z卻注意到另一種響動。

嗖——嘭!噼噼啪啪……

煙花。

地下室不可能聽到,但Z覺得那響聲實實在在。

甚至連少女牽著小茉的手仰面望天的情景也能看見——

早在九年前死過兩次,一次失去靈魂,一次失去肉體的少女……

用亡靈的精神殘片拼合出自我的少女……

此刻,這少女正與身邊的普通人一樣,仰面望著那束光拽著細長的尾竄上夜空,內心期待著那熾烈綻放。

儀器咆哮。

Z睜眼,突然叫——

等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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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插圖 | Makoto Shinkai,matt-seff-barnes,Oga Kazuo

?? | 責編 | 宇鐳;| 校對 | 宇

?? | 作者 | 夾縫貉,未來局簽約作者。本體是穿藍短褲的灰毛絨熊,腦子不好,常同病魔戰鬥,討厭「笨蛋不會感冒」的說法。偶爾會用python搭神經網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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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腦》第六章 機械木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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