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花的證明題(中一)

上文:李小花的證明題(中)

9.

李小花抑鬱了。

雖然嘴上沒有說,但李小花已經發覺她和趙茶茶的關係出現了不可調和的裂痕。只不過裂痕歸裂痕,總不能日子也不過了。小花組裡的男生看出了兩個姑娘貌合神離,心裡雖然尷尬,嘴上也不好說什麼。

這種難堪的關係原本還能勉強僵持著,直到第一批記者來到背山村。

背山村因此徹底轟動。

這個原本早就遺忘、早就被落下、封閉又落後的村子突然之間暴露在鏡頭之下,大人們尷尬地,手足無措地歡迎著那些大城市的記者們。

只可惜記者的目標不是他們。

李小花和趙茶茶首先被邀請接受採訪,一位是大事件的主人公,另一位是文稿的作者。這兩人起碼要在鏡頭前恢復到往日的親昵,無疑是一種痛苦。

記者們事無巨細地問了很多問題,而李小花也在情感上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剋制。等到採訪結束的時候,她叫住了低著頭離開的趙茶茶。

李小花說:「趙茶茶,我想問你一件事。」

趙茶茶強裝鎮定地說:「你問吧。」

李小花說:「幾年前的那次考試,你的作文到底是不是你自己寫的。」

趙茶茶說:「不是。」

李小花說:「那之後呢?」

趙茶茶說:「都是我自己寫的。」

李小花說:「你為什麼要作弊?」

趙茶茶說:「我急著想證明給別人看,證明我不是永遠的差生。」

李小花說:「我有跟你說過我痛恨作弊么?」

趙茶茶深呼吸著說:「有過。」

李小花用審訊般的語氣問完了一連串的問題,她卻依然無法避免的失落著。 縱然那是作弊,也沒有影響李小花的順位。縱然那是作弊,也只是一次方向古怪的作文。縱然那是作弊,也早已幾年前的一次普通考試罷了。

但那還是作弊。

對的事情就會是對的,錯的事情就會是錯的。李小花生來就是為了堅持某種原則而存在著。

李小花突然紅了眼眶說:「我找不到原諒你的理由,但我沒法討厭趙茶茶。」

趙茶茶沒說話。

李小花說:「以後不要再騙我了,更不要再作弊了。你已經是高中生了,這些事不需要我教你吧。」

趙茶茶說:「對不起。」

她和趙茶茶擁抱著哭了很久。

那一天背山村裡車水馬龍,擁簇著的記者們走訪了村子的各個角落。一位年輕的記者慌亂中偷拍下了朦朧燈光里,相擁而泣的李小花和趙茶茶。這個絕妙的構圖和無法言說的意味讓他震撼,那定格的瞬間解構出千萬種深邃的美學。

這張名為《啜泣的大山姑娘》的照片拿遍了那年全國所有能拿的攝影大獎。

李小花的事似乎在被一錘定音。來到背山村的記者越來越多的,派頭也越來越大。那個月是小花組前所未有的風光時刻,這個塵封太久的歷史問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曝光於眾——李小花好像馬上就要證明自己了。

於是小花組終於有了自己的娛樂活動了,是一場慶功宴。當天晚上四人聚在一起,烤了一隻大鵝。鵝當然是張自強從家裡帶來的,王不凡提供了老道的烤制手藝。

王不凡說:「你們喝酒么?」

其餘三人都搖頭。

王不凡說:「吃這麼好的肉還不喝酒,也太浪費了吧。」

李小花說:「你可以自己喝,我們看著你。」

王不凡說:「我就這麼一說,其實我也不會喝。」

趙茶茶說:「汽水倒是喝的勤快。」

王不凡說:「手不勤快,嘴巴總得勤快點兒吧。今天大家都難得吃點好的,就對著這隻大鵝,一人許一個願望吧。」

李小花說:「人家都是對著天上的流星許願,哪有說對著大鵝許願的。這鵝吃了就沒了,那願望還能算數么?」

王不凡說:「流星還落下來就沒了呢,你管那麼多幹嘛。這樣這樣,男生先做個表率。我先帶個頭,然後自強來一個。趙茶茶跟上,小花收尾。」

張自強說:「啊?我也來啊。那願望用說出來么?還是心裡想著就行了?」

王不凡說:「說,當然得說。你不說心裡嘀咕,那鵝能聽見么。鵝聽不見,相當於天地生靈都沒法聽。天地都沒聽,那你這願望還能成么?」

張自強說:「有這種說法么?」

王不凡說:「有著呢。我先來吧,我希望長大以後依然是一個無拘無束的人。」

他最後半句是喊出來的。

李小花說:「你現在也沒有拘束啊。」

王不凡說:「現在也有,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我的說完了,自強你來一個。要記住像我一樣,許願的時候要丹田發力,靠喊的。所謂大音希聲,指的就是大喊出的聲音才是有希望的聲音。」

張自強說:「這不對吧,『大音希聲』指的是…」

王不凡說:「誒你別管那麼多了,許了再說。」

張自強憋足了力氣,也只能喊出來王不凡一半的響亮:「我希望,國家繁榮、民族富強!」

王不凡說:「你這願望也太大了,搞小一點。」

張自強說:「我希望,學校多進些新版的數學資料!」

李小花說:「你要數學資料幹嘛?咱們不是有課本么。」

張自強說:「我想學數學競賽,咱們高中關於競賽的書都陳舊的不成樣了,知識也沒有更新。」

王不凡說:「你這願望又太小了。算了算了,我也不難為你了。該你了趙茶茶。」

趙茶茶說:「我希望成為只為熱愛寫作的小說家!」

王不凡說:「不要錢了?以後你的書都能免費領了么?」

趙茶茶說:「要你多嘴。」 王不凡笑了笑說:「小花,到你了。」

李小花需要許願了。

這個願望有點複雜。是修正自己的民族?是考上某某高校?還是只是追求一個朦朧的「成功」或者「幸福?

她想了很久,最終還是說:「我希望你們的願望都能成真。」 眾人都驚異著說:「誒!」

王不凡說:「這不好。你得為自己許一個願望。」

李小花覺得很滿足,她笑著說:「可是我已經為你們許過了,難道我能許兩個願望么?」

王不凡說:「當然可以。小花組是你的組,你想許幾個許幾個。我們都同意了,鵝也同意。」 李小花說:「那就……這樣吧。我要成為一個永不折服的人。」

啪啦一聲,烤架上讓人垂涎欲滴的大鵝發出用力烘烤後的脆響。

10.

慶功宴那天,四人拍了一張合影,也是小花組迄今為止唯一一張合影。他們為站位糾結了很久,最終設計出一個相當滑稽的、勾肩搭背的姿勢。村口的劉大爺為他們奉獻了最好的膠捲,四張年輕的笑顏定格在畫面里。

劉大爺說這是鎮店之寶,要好好裝裱起來。

鎮店之寶誕生之後不消多久,村裡又來了一撥人。他們例行公事般問完李小花地情況之後,便信誓旦旦地承諾這個老大難戶籍問題,轉眼就能得到解決。

小花組的所有人都樂瘋了,像是村裡一夜之間誕生了四位高考狀元般興奮。

但這個「轉眼」消耗的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個星期,更不是一個月。

時光荏苒,恍然間兩年過去了。

又是秋天了,離至關重要的高考報考還有不到三個月。

這兩年間,小花組也不是沒做過更多的努力。譬如通過村委官方的渠道,再向上彙報李小花的事。譬如接著第二次外出遠足的機會提交情況到市政府。譬如帶著三位重點班同學向校長情願。

靠著王不凡帶頭,小花組的每次行動都能讓整個背山村為之一振。但得到的結果和答覆永遠都是「轉眼就能解決」。

整整兩年,李小花身上什麼都沒得到解決。

但小花組還是解決了很多事。

由於那篇傳播甚廣的新聞稿,趙茶茶作為新銳作者名聲大振。此後她接連發力,在高三之前連續推出兩部中篇小說,以其獨樹一幟的風格打響了「茶花」這個筆名的金字招牌。多家文化公司聯繫簽約,更有大牌編輯約稿頻頻。

趙茶茶順利進入文科重點班,受到特級照顧,力壓李小花成為校園裡的頭號人物。

依靠三番五次的新聞採訪和溝通,數學競賽的問題很快得到了重視。一個只有一名同學的競賽班就這麼誕生了,張自強如願以償的繼續在學海遨遊。

事實證明,張自強被稱為學神不是空穴來風。雖然綜合成績上李小花更勝一籌,但張自強在數學上的深度超越了這個小山村的存在。拿到競賽國獎的張自強已經無需高考,提前鎖定知名學府,成為背山村幾十年來唯一的一名保送生。

至於王不凡,雖然依然穩定在學年倒數,但由於頻頻操辦大事,在村裡早已名聲大振。無論地位還是人緣都今非昔比,甚至村委也願意聽這位能人指點。

似乎除了李小花的事情沒辦成,所有人都受益匪淺。

但李小花很開心。

即便戶口的事情讓她夜裡輾轉反側,但她只要一想到朋友們如今的輝煌,還是會忍不住的開心。

而且她堅信,終有一日她的戶口會被妥善解決。她能和這所學校所有的高三生一樣,順順利利的報考自己理想的學府。

她是理科學年第一,可供選擇的大學看似比別人多,其實誰都知道是哪幾所。

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的李小花等待著拯救自己的人,終於在這麼一天,她盼來了。

那些篤定地承諾最終沒有變成空頭支票。李小花的新聞通稿發酵了整整兩年,引來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動蕩。

來的是「背山村戶籍問題特別調研小組」。整個村委夾道而迎,陣場遠比當年記者前來時宏大數倍。

這個特別調研小組,真正管事的只有一個組長。組長的名字叫周正,李小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周正在村子裡呆了整整十天。他和手下們徹查了整個戶籍部,幾乎把背山村翻了個底朝天。這十天他們問出來的東西,可能比背山村村委十年來積累的資料都多。經過頻繁的走訪、調查、分析,積壓如山的文案被高效地整理進周正的筆記本電腦里,那些一度被紙質所混淆的真相正在漸漸浮出水面。

第十一天,周正最終叫來了事件的主人公。

除了忐忑的李小花之外,還有她認識的所有朋友們。趙茶茶、王不凡,甚至早已準備離開村子參加電視節目的張自強和正在旺季忙著幹活的錢樂都被叫來了。

朋友們一個一個被叫進幽閉的辦公室里,他們在走廊的長凳上被禁止交談。類似於刑訊一樣的流程給了李小花莫大的壓力。

而且今天她才發現,她快整整半年沒有和小花組完整地相聚過了。大家各有各自的事情需要忙碌,很難再為他人的戶籍問題抽身。

最先進到辦公室里的是王不凡,李小花隱約聽到了王不凡暴怒之下的爭吵聲。這太罕見了,李小花從來沒有聽到他這麼生氣過。

最終王不凡滿臉通紅地,幾乎是跑著離開了房間。

然後是趙茶茶,她花費的時間不長,但離開辦公室時神情複雜,還輕輕擁抱了一下李小花。

張自強也進去了,感覺得出聊了很久。離開時他一言不發,像是變成了一個啞巴。

錢樂是在最後的,離開時嚎啕痛苦,抱著李小花緊緊不鬆手。

李小花有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周正的聲音已經從辦公室里傳出來了:「進來吧,李小花。」 她莫名地恐慌著,有一種進到那個房間就會失去自己目前擁有的一切的感覺。

她不敢動,但雙腿不聽使喚的走了出去。

錢樂的哭聲越來越遠,直到完全聽不見的時候,李小花才注意到她已經坐到周正面前了。

周正是一個高瘦的中年人,最多四十齣頭,他眼鏡的反光讓李小花很不舒服。

周正說:「我叫周正,是特意來解決你的事情的。」

李小花說:「周叔叔好。」

周正說:「小花啊,我聽說過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知道為什麼這麼久省里才派我來處理背山村的事情么?」

李小花說:「不知道。」

周正說:「因為戶籍管理系統剛剛升級,陳舊的數據需要重新導入或者錄入。這是一個解決你問題的大好機會。」

李小花說:「那真是謝謝您了…」

周正說:「先別急著謝我。我調查了一下錢大明當年留下來的東西,發現了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其中最大的問題是,你的戶籍不是原生材料。」

李小花的神經突然繃緊:「什麼意思?」 周正說:「意思就是,你的戶籍有塗抹、修改、拼接的痕迹。」

李小花顫抖著咽了口唾沫:「所以?」

周正說:「另外,關於你父母的戶籍也很混亂。你的戶籍只是沒有民族,但原生材料上你父母的戶籍卻都有兩個民族。是依靠鄂倫春族加蓋到漢族上形成的。你父親叫李峰,母親叫許麗麗。但村裡除了你奶奶之外,沒人聽說過這兩個人。就算是老一輩的人也沒有印象。如果是背山村的外來人口,先不談對當年的背山村來說這個可能性有多低,單論這個文化水平就是不合情理的——你父親是大學學歷,高級知識分子,沒道理會來背山村。」

李小花沒再說話。

周正說:「除此之外,背山村唯一的一家醫院的婦產科里,沒有你的新生兒名單,也沒有相關的引產護士的值班記錄。你家裡沒有合法的出生證明。考慮到山村裡有非正規接生的可能,我們還去調查了本地幾個尚在人世的老接生婆,都沒有關於李家李小花的印象。和你出生年齡對的上號的接生婆,過世的只有一位,而巧的是她有為新生兒送字討福氣的習慣。按照她孫女保留的草紙,上面有名有姓的新生兒共有34位,全都在背山村查得到正規戶口,裡面沒有你的名字。」

李小花故作平靜地說:「周叔叔,直接說結論吧。」

周正說:「結論是,你的戶口應該是買來的。你的真實身份我們無法敲定,但你肯定不會是李小花。」

李小花說:「那誰才是李小花。」

周正說:「可能早就夭折了,可能遠離了背山村,也可能就在村子裡隱姓埋名。更有可能這原本就是個子虛烏有的存在,背山村從來就沒有過李小花。」

李小花說:「那我是誰。」

周正說:「實際上,你還是李小花,你就是你,永遠也不會變。但從法律上講,你這個人並不存在。」

李小花說:「但我知道黑戶也是可以補辦戶口的,有很多途徑都可以…」

周正說:「你說的沒錯,的確可以。但小花,你這個並不是黑戶,你這是一個錯誤的戶口。按照現行的計算機戶籍系統,這個錯誤無法錄入。由於除了一個錯誤的戶口簿之外,沒有任何文件可以證明你的身份。起碼在系統改革之前,你就只能維持現狀。」

李小花霎時間感覺世界崩塌,眼前天旋地轉。她不禁泣不成聲。

她抹去眼淚說:「什麼現狀?」

周正說:「當一個法律上並不存在的人。」

李小花不死心地說:「我只是缺了民族那一欄而已,周叔叔你可以幫我填上。什麼民族都可以,你喜歡什麼就填什麼,我絕對不會…」

周正說:「小花。不要說我,就算是你親生父母來到這裡,也沒有資格隨意填寫你的民族。這個權利,沒有任何人有。你這麼懂事,應該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潛台詞就是——原則大於天。不能篡改戶籍,就是原則。」

李小花說:「那我還能參加高考么?」

周正說:「自然……是不能的了。」

李小花說:「坐火車呢?辦身份證呢?上大學呢?找工作呢?能結婚么?能…」

周正打斷道:「小花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說的這些,都需要法律意義上的存在。你對國家現有的戶籍制度來說是一個隱身人,換句話說,你剛才所涉及到的一切公共資源的資料系統裡面,沒有李小花也不會有李小花這號人。你不存在,你是空白。」

李小花哭得喘不過氣來,她絕望地喊著:「那我能去哪啊。」

周正說:「活在背山村。這裡幾乎與外界信息隔絕,不需要戶口,不需要身份證,也能安然的度過一生。事實上這一次機緣巧合,我們發現了很多反常的戶口,你並不是唯一一個。但是那些人都選擇老死在大山裡,但你不一樣……你本來可以…」

李小花突然跪在地上,她重重地磕著頭說:「我求求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彷彿虔誠地向某個人祈禱,就能把她空缺的那一欄神跡般的填滿。

她把腦門磕出了血痕,那些猩紅的血跡真真切切地留在石磚上,她卻證明不了自己的存在。

李小花重病了一場,連續十幾天幾乎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但為了放心不下她的人,某一天她又開始說話了。而且變得和以前一樣開朗、自然和純真。她不得已強裝出無所謂的模樣,深夜時卻痛苦的想要輕生。

她還在讀書,還在毫無意義的讀書。她瘋狂地寫著無窮無盡的卷子,彷彿要證明給誰看。

但在考試時,她的不敗金身反而損毀了。那一次的調研考試,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喪失了第一的寶座,甚至連學年前十也沒有保住。

李小花茫然了,她不記得自己拿過的那麼多第一都是怎麼考出來的了,那個神一般稱霸著文化課的女孩就像是她的分身一樣,嘭的一聲消失了。

隆冬的下雪天里,她走到了河邊,看見王不凡頂著雪在等她。

但今天的王不凡和以往所有的王不凡都不一樣,他太嚴肅了。

王不凡說:「小花,你最近狀態好點了么?」

李小花說:「一直都還好啊。」

王不凡說:「我想跟你說件事。」

李小花說:「隨便說說吧,說什麼都行。」

王不凡說:「你記不記得高一的時候,重點班有十一套桌椅。」

李小花說:「好像記得。」

王不凡說:「那多出來的一套,是給我準備的。只不過我從來沒有去過。」

李小花說:「為什麼……」

王不凡說:「因為我並不是大山裡的孩子。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話,涉及到非常多永遠不該說的事情。但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必須說真話。」

李小花說:「你說。」

王不凡說:「我父親是這個國度的大人物,大人物就有大人物的麻煩。我是他的私生子,為了規避風頭,順便讓我體驗生活,我被安排到背山村的普通人家。但他其實處處安排了人物在照顧我,只不過我根本懶得讀書。可我不知道他給我也買了一個黑戶口。」

李小花一驚,她問:「你說,你父親是個大人物,而且你也是買來的戶口?!」

王不凡點點頭說:「戶口的事,我也是當時才知道的。周正受過我父親的指示,要大事化小。但我當時為了你的戶口和他大吵了一架。結果周正打了小報告,從此之後我被嚴格限制行動。這個月,他終於忍無可忍,要把我從背山村接走了。他說這裡的人快把我帶壞了。」

李小花說:「怪不得……我一直覺得你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原來還有這種淵源。你說你要離開背山村,那挺好的啊,你本來就不屬於這裡。」

王不凡說:「不,我要帶你一起走。」

李小花怔了一下說:「帶我一起走?」

王不凡說:「你的事我聽周正說過了。你這樣的女孩就這樣困死在大山溝里太可惜了。司機的車就停在不遠處,你和我今晚就離開。我父親的能量很大,他可以把我們安排到國外去。再過幾年風頭不緊了,就能給你安排一個合法身份了。」

李小花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要自己證明自己就是李小花。我不相信這個國度的千萬精英沒法給我一個身份定義,我不會認輸的。」

王不凡說:「你沒有認輸,你只要跟我走,你就贏了。」

李小花說:「那只是換一個認輸的人而已。原來是向周正認輸,現在是向你認輸。我不會再認輸了。」

王不凡急了,他平生以來第一次結巴著說道:「你你你,李小花你清醒一點!你現實一點!你只是個小山村的平凡姑娘,一無權二無勢,口袋裡半毛錢都沒有守著家裡那破瓦房子。你只不過是中考狀元而已,那在某些東西面前就是個屁啊。你根本不了解這個世界到底是以怎樣的邏輯運轉的,圍繞誰運轉的,你還太幼稚了。」

李小花說:「我的確只是個平凡姑娘,但我依然有權力捍衛本屬於我的東西。」

王不凡說:「我求求你不要再鬧了。再鬧下去,你的戶口先不談,連我、我父親都會被牽連。我們都錯了,我們都在追求不可能的答案。你放過我們父子倆吧,就當看在我們這麼多年感情的份上。」

李小花說:「所以你要帶我走,是因為心疼我,還是擔心我這個硬茬不收服,你們父子沒法高枕無憂。」

王不凡說:「你已經瘋了,這已經不是你了。我認識的李小花不會這麼刻薄的跟我說話。你是個要強的人,是個堅持的人,但絕對不是個刻薄的人。雖然我考慮過父親,但在那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在為你想。」

王不凡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他絕對用了和李小花最錯誤的對話方式。王不凡在一步步激怒她,把她逼到一個無法退後的「原則」上。讓她必須堅持自己發誓要堅持的東西。曾經是面對陳老師,面對任校長,面對趙茶茶。

現在,這股執拗用來面對了王不凡。

李小花說:「我不會跟你走的,也不會講出今天你所說的半句話。我們就當從沒見過吧。」

王不凡一瞬間就濕了眼眶,大雪在他的肩膀上落滿。

王不凡說:「你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機會見到我了,因為你連一張機票都買不了。」

李小花說:「我知道。」

王不凡說:「而我永遠也不會回來,永遠也沒法聯絡到一部手機都沒有的你。」

李小花說:「我知道。」

王不凡說:「這幾年來,我之所以能忍受鄉下無聊的時間,全都是因為你。你陪我度過了一生里最難熬的日子,把他們變成最有趣的回憶。小花組的每件事,我都覺得很開心。但如果你非要這麼絕情,我也馬上滾遠。你能曾受今天這個選擇的後果么?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麼,要幹什麼么?」

李小花說:「我知道。我說過,我要當一個永不折服的人。」

王不凡沉默良久,他只說了一句:「再見。」

李小花望著他的背影說:「再見。」

「再見。」

「再見。」

她不知不覺地重複了三遍,視野的盡頭一輛黑色的跑車疾馳而過,李小花知道某個少年正返回原本他原本該待的地方。

李小花整個人變得空蕩蕩了。

她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才發現連圍巾上都滿是結成冰的眼淚。

王不凡再也沒有出現過。張自強成為了村裡的宣傳工具,每天身不由己地參加著無法盡數的電視採訪。趙茶茶還在高考的衝刺備考階段,要在量身定做的重點班教室里挑燈夜戰到午夜。

小花組名存實亡,李小花失去了所有東西。甚至賴以生存的讀書,她已經沒有半點興趣了。

她覺得自己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別了。

幾乎喪失鬥志的李小花在整理舊物的時候發現了一件紀念品。她這才想起來她尚未遺失所有人。

李小花心裡敲響了戰鼓。

畢竟,她還有錢樂的舊扳手。

更新於:方糖屋

待續,今晚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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