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神的迷宮》:政治與童話的奇妙碰撞

《潘神的迷宮》一片的風格化敘事向來是觀眾熱烈討論的焦點,如何解讀其中的主題則是對觀眾最大的挑戰。本文嘗試在眾說紛紜中給出一個對影片的系統解讀,以供大家參考和討論。

在片中,導演吉爾莫·德爾·托羅將童話故事與政治批判統一起來,一方面通過大膽的創作實踐力圖糾正人們長期以來對童話的偏見,另一方面則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成人世界虛偽自私的外殼。

本片的故事由兩條看似互不相干的情節線共同推進:

其一,上尉與游擊隊的激烈戰鬥;

其二,奧菲莉亞在迷宮中的冒險。

一邊是血腥殘酷的現實世界,一邊是神秘莫測的童話王國,影片為何又是如何將兩者交織在一起的呢?要想回答這兩個問題,不妨從影片開頭的童話說起。

一、童話的真義

「在很久很久以前,地下有一個王國。在那個沒有謊言和痛苦的國度中,住著一位嚮往人類世界的公主。她憧憬著藍色的天空、輕柔的微風、和煦的陽光。有一天,她避開了地下王國的守衛,第一次來到外面的世界。熾熱的陽光灼燒了她的眼睛,抹去了她的記憶。公主忘記了她是誰,她從哪裡來。她在寒冷和病痛的折磨中死去了,但她的父親——地下王國的國王——相信,公主的靈魂一定會回來,也許是依附於另一個身體,在另一個時空和地點。他等待她歸來,直到生命的最後,直到地球停止轉動。」

注意,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由迷宮中的潘神補充完整:

「你(指奧菲莉亞)真正的父親,地下王國的國王,讓我們在世界各地打開大門,靜候你的歸來。這(指潘神的迷宮)是最後一扇大門,但打開之前,我們必須確定你的本性還未迷失,你還沒有退化成凡人。在滿月之前你必須完成三個任務,通過考驗你便可以回到國王的懷抱。」

我們必須明白,童話是人類認識世界最原初的途徑。早在接受系統的學校教育之前,文化便通過世代傳承的童話將祖先對世界的認識傳授給了孩子們。

奧菲莉亞書中的這則童話亦是如此,它解釋了人類的源起和歸宿。地下王國的公主降生為人,她的靈魂迷失在人類世界,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公主的轉世。為重返地下王國(或者說伊甸園),人類需要經過種種考驗,成功者回到國王(或者說天父)的懷抱,失敗者被剝奪返回的資格,滯留在人間忍受死亡的折磨。再說的直白一點,人類被棄於世只為重返樂園,其人生的意義便是經受考驗。

究竟有無地下王國我們不得而知也無意討論,但將人生比作一場考驗卻自有其哲學內涵。人類接受考驗的過程,換用一個說法就是不斷突破障礙獲得成長的過程。

二、生命的障礙

作為人類社會的一員,我們從呱呱墜地到心智成熟,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階段。

在成長的第一階段,父母為孩子提供必要的保護屏障,並對其加以教育引導。當孩子做好進入社會、獨立生存的準備時,便可進入成長的第二階段。他們必須擺脫對父母的依賴,力求全面發展自身潛能,成為一個獨立完整的生命。最終,在第三個階段,他們達到完全的成熟,其標誌之一便是看當初的孩子如今有沒有能力成為別人的父母。

最初父母給予孩子生命,最終孩子同樣能夠給予其子女生命。生命的接力便在父母和孩子兩個身份間往返進行,這便是人類生生不息的動力源泉。

不幸的是,大多數人在成長的前兩個階段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阻滯,未能擺脫不成熟的狀態。更不幸的是,他們並未意識到或嘗試去克服自身的障礙和缺陷,而直接跌入了第三個階段,由此引發了一系列的惡性循環。

詳細說來就是,大多數人並未做好為人父母的準備,他們錯誤的把孩子當作了擺脫自我局限的手段。這些心智不成熟的「大人」要麼將自我的意志和局限強加於孩子,要麼要求其完成他們未能跨越的障礙。

原先一個不斷給予和付出的良性循環因而變質,本應賦予生命的父母現如今變成了吞噬生命的惡魔。他們以「愛」的名義利用和控制孩子,進一步阻礙了孩子的正常發展。

《潘神的迷宮》一片要控訴的,便是人類這種自甘墮落而不知悔改的罪惡行徑。

三、上尉的懷錶

沒有什麼比那塊時針永遠靜止的懷錶更能代表上尉本人的東西了。

上尉的父親在西班牙入侵摩洛哥的戰爭中犧牲時,把隨身的懷錶砸到地上,「好讓別人知道他確切的死亡事件,好讓他的兒子知道什麼叫戰死沙場。」

父親的死,對年幼的上尉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一直以來,上尉都不肯承認自己對愛的需求。他否認自己的父親曾有這麼一塊懷錶,即便他天天將懷錶揣在身上並試圖修好;他否認父親在他成長過程中缺失所造成的影響,即便他偏執地要求自己能完全掌控兒子的命運。不容辯駁的否認反而暴露了上尉內心最深切的渴望——他希望父親當初能陪伴他成長。

父親的死成為他的成長過程中永遠的缺憾和障礙,他感到孤立、恐懼、無助,但又無人引領他走出困境。父親臨死前的遺言成為上尉追尋父親腳步的唯一一點線索——父親教導他要「戰死沙場」,要向一名戰士般冷血、無情、殘忍,要成為勝者而非敗者,成為他人命運的掌控著而非被掌控者。

影片中上尉的心理同樣也是西班牙當時的軍事獨裁領袖弗朗哥的心理,相似的也是納粹主義的心理,更重要的是,這也是拉丁美洲近代歷史上層出不窮的一眾獨裁者的心理。

說到這裡,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墨西哥導演吉爾莫·德爾·托羅要將影片的故事背景設定在西班牙了。墨西哥在長達三個世紀里曾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因而深受其文化影響。之後雖然一系列革命推翻了西班牙的統治,但取而代之的則是血腥殘暴的軍事獨裁領袖。墨西哥與其他拉丁美洲國家一樣,長期處於獨裁政權的強壓之下,這與佛朗哥領導下的西班牙別無二致。

通過對獨裁者病態心理和成長曆程的剖析,導演將自己的政治批判意圖注入了影片故事之中。

由此,我們可以回答開頭提出的問題:影片為何又如何將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情節交織起來?上尉的故事和奧菲莉亞的故事背後一以貫之的,是影片對人類個體成長曆程的關注。獨裁暴政、父權至上,只不過是這一根本性問題的冰山一角。通過回顧癥結的成長根源,影片將童話故事和政治批判統一了起來。

四、潘神的考驗

游擊隊與上尉的戰鬥是與心魔的外在戰爭,而奧菲莉亞的迷宮冒險則是與心魔的內在戰爭。

奧菲莉亞一直很在意自己父親的身份。她不承認上尉是自己的父親,不認同上尉的觀念和行為,然而自己的親生父親在戰爭期間已經去世,不能提供給她必要的支持。奧菲莉亞就如同當年的上尉,站在青春期的開端,迫切需要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對自己的啟蒙和引導。

奧菲莉亞在故事開頭歸還石像的眼睛,意味著自己心智的覺醒,她的行動觸發了潘神的考驗。由此我們可以說,潘神是作為精神上的父親形象,響應奧菲莉亞的需求而出現的。

按照潘神的說法,迷宮是通往大地王國的大門。觀眾明顯可以看出迷宮中心深入地下的通道和地底巨大的石碑所代表的隱喻——雌雄同體的生殖系統,萬物生髮的源頭,世界的原點——當之無愧的世界之門。迷宮的隱喻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影片為何將女性角色提升到如此重要的地位上——正如梅賽德斯所指出的,上尉(或者說這個社會)的問題在於對女性的忽視和輕蔑,女性根本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和注意。

要通過這扇大門重返樂園(不妨說是天父的懷抱),奧菲莉亞要經過歧途之書上記載的三重考驗。這三重考驗不光是為了測試奧菲莉亞的本性,也是為她提供最基本的引導和啟蒙。讓我們逐個分析潘神到底要通過這一考驗讓奧菲莉亞明白什麼。

第一個任務:「很久以前,當這片森林裡的一切都還很幼小的時候,動物、人類,還有一切神奇生物都和睦的生活在一起。他們彼此保護,棲息於大樹的樹蔭里。現在這棵樹正在慢慢死去,一隻巨蟾住在它的根部阻止大樹的生長。把三顆魔法石放到巨蟾嘴裡,找到藏在它肚子里的金鑰匙,只有這樣大樹才會再次枝繁葉茂。」

生命之樹為世界提供庇護,其活力的根源卻被巨蟾獨佔。要想世界重新煥發生機,奧菲莉亞需要脫掉漂亮的禮服,鑽進骯髒泥濘黑暗的樹洞,將三顆魔法石送入巨蟾腹中。潘神的意圖顯而易見,要打開世界之門(不妨說要獲得成長),奧菲莉亞首先要克服的是虛榮(母親的禮服、骯髒的樹洞)、恐懼(黑暗、巨蟾),並學會運用自己的智慧(引誘巨蟾吞下寶石)。

第二個任務:「你將會到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一定要小心睡在那裡的東西,它並不是人類。你將見到一頓豐盛的大餐,但是什麼都別吃,什麼都別喝,一丁點都不行,這關係到你的性命。」

在進行第二項考驗之前,故事出現了一個插曲——奧菲莉亞開始懷疑潘神的力量,她問道「我怎麼知道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呢?」。這一方面是因為梅賽德斯的告誡(「你要離牧神遠一點」),另一方面是潘神在其面前啖食生肉的殘忍景象(神既保護生命又吞噬生命)。

面對奧菲莉亞的質疑,潘神決定向她展示神跡——幫助她穩定母親的病情。他要求奧菲莉亞將曼德拉草放到母親的床下,浸在一碗鮮牛奶中,每天早上喂它喝兩滴血。

然而奧菲莉亞沒能通過第二項考驗,也就是說她沒能克服自己的猜忌和多疑。潘神要求她打開中間的寶箱,但奧菲莉亞違背他的命令打開了左邊的寶箱。她的猜忌換來了錯誤的東西——一把象徵危險的匕首,這意味著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取出匕首的奧菲莉亞再次挑戰潘神的權威,她禁不住好奇偷吃了兩顆葡萄,從而招致吃人怪物的追殺。但是奧菲莉亞急中生智,用粉筆重新畫了一扇門,幸而得以逃脫。

在潘神向其展示神跡並要求完全的信任之後,奧菲莉亞仍未能克服自己的弱點,因而她招致了潘神的懲罰——曼德拉草的效力消失,母親性命垂危。同時,潘神恐嚇她道「我們失敗了,你永遠回不去了。你的靈魂將永駐凡間,你會和其他人一樣生老病死,記憶隨著時間逐漸消逝。我們也隨之消散,你再也不會看到我們了。」

然而懲罰的另一面則是啟示,與潘神暫時中斷聯結並沒有意味著考驗的中止,奧菲莉亞必須斷絕她與母親的依賴和聯結,這是生命邁向獨立完整的必須步驟,也是第三項考驗的必然要求。

母親發現了奧菲莉亞的魔法樹根,並將其投入火中,因而自食其果。與其說這是對奧菲莉亞的懲罰,不如說是對母親卡門的懲罰——她的母親就如同那個吞食小孩的無眼怪一般會吞噬奧菲莉亞的生命活力。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說到「母愛是對兒童的生活和需求做出毫無保留地肯定……對幼兒生活的肯定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必須關心幼兒並對其成長負有責任,以維護和發展弱小生命。另一方面則超出了維護生命的範圍,那就是要使孩子熱愛生活……母親要賦予孩子對生活的愛,而不僅僅是活下來的願望。」從這一點來說,卡門從來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她自始至終以一種消極而無知的態度要求奧菲莉亞放棄成長和探索,這一點從其言行可見一端:

「你會慢慢長大的,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生活不會像童話書里那樣美好,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即使很痛苦,你也要學會接受。根本沒有魔法,對你、對我、對任何人都一樣。」

第三個任務:將自己的弟弟帶到迷宮,用無辜之人的血開啟大門。在故事的高潮,奧菲莉亞失去了一切,沒有了母親和梅賽德斯的庇護,被上尉剝奪了自由。潘神出現並決定給她最後一個機會,他要求奧菲莉亞用弟弟的鮮血獻祭以打開大門,但奧菲莉亞拒絕了,她再次違背了潘神的命令,決絕地要保護自己的弟弟。與第二次考驗中不同,這次奧菲莉亞獨立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的選擇意味著自己真正的成長。

第三項任務複雜的地方在於,潘神在第二項任務中要求奧菲莉亞完全的信任和服從,在第三項任務中卻又反其道而行之,有意誘導奧菲莉亞做出錯誤的選擇,這是為什麼呢?第二項考驗是讓奧菲莉亞克服對他人的猜忌,第三項考驗則是要求她獨立的思考和選擇,兩者並不矛盾。潘神最終的目的是要奧菲莉亞克服重重障礙,學會獨立運用自己的智慧做出決斷。這既是對奧菲莉亞的希冀,同樣也是對觀眾的希冀。

奧菲莉亞最後的死,形式意義要大於其實際意義,觀眾也不必較真。一方面,死亡意味著重生,這正是奧菲莉亞進入地下王國的最終途徑。另一方面,奧菲莉亞也是為觀眾而死,她的死滌凈了觀眾的障礙,從而鼓舞觀眾去重新面對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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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E3F058(來自豆瓣)

原文鏈接:《潘神的迷宮》:政治與童話的奇妙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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