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尾巴

說實話,我一直想就距離寫點什麼,可惜一行字也沒寫成。寫文章這種事情就是這樣,若是不到某個特定的時間點,無論多麼努力地嘗試也難以寫出令人滿意的文章。不過我知道,只要那個時間點來臨,接下來的事情就會簡單許多,所謂文思泉湧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總之,我感覺那個時間點已經到來了,所以我又開始了這樣的嘗試,並隱約覺得自己能寫出些什麼像樣的東西出來了。但我得聲明,這僅僅是一次嘗試,因為我想要表達的東西實在是太模糊了,以至於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寫出什麼樣的東西,簡直像是在用石子投擲迷霧對面的井,所以即便我嘴上說想寫距離,最終寫出來的東西可能也與其他的什麼有關,例如純真。請別太執著於這些細節。

古人云:文以載道。大概說的是文章是用來承載思想的。我不知道我的文章是否有能力承載什麼思想,但這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我是下定決心要一吐為快了。

故事理論上發生在西元2016年。

——徹頭徹尾的錯誤——

以前小的時候,我總是犯比別的孩子多幾倍的錯誤。例如別的小孩算一加一隻會錯一次,我則會錯三次。至於原因,大概是因為我的染色體里有與之相關的基因,反正我總是因為雜七雜八的錯誤而受到大人們的批評。於是我經常幻想自己能獲得控制時間的能力,這樣我就能回到過去把錯誤彌補上了。很有意思的想法,不過它僅限於想法,我是說我當時並沒有著手於研發時間穿梭機一類的玩意,我只是在胡思亂想罷了,而胡思亂想過後,我便緊接著開始做犯下一個錯誤的準備了,實在是可愛得很。

不過,當現在的我回過頭去看那些被人們稱為「錯誤」的某些結果時,我反而覺得它們是我生命中最有意思的部分,連退回到過去糾正它們的念頭都沒有了。那麼我想,過去的某些錯誤也許並不是什麼真正意義上的錯誤,而更像是一些不同於平常的特殊結果,並且這樣的結果至今仍以一種十分微妙的方式影響著我。

「那什麼才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錯誤呢?」汐問我。

我思索片刻。

「左腳穿進右鞋,這可能是為數不多的徹頭徹尾的錯誤。」我說。

汐的身材極瘦,百分百的極瘦,肢體纖細得出奇。誰要是好奇「極瘦」或者「纖細得出奇」究竟是何等程度的瘦,回家看看自家桌子的桌腿就知道了。當然,我的確是誇大其詞了,汐並不比桌腿瘦,我只是不想對以上兩個修飾詞做過多解釋罷了,總之她是非常之瘦。然而她的瘦並不給人以不健康之感,反而呈現出一種毫無負重的生命力,猶如童話中的小精靈。

汐的另一個特點就是發量多,黑長濃密的頭髮有如毛毯一般厚重。倘若把她形象做成蠟像,怕是要用比一般蠟像多兩倍的頭髮,成本可能也會因此提高不少。

還有,「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用在汐身上絕對貼切,我來講一下原因。表面上看來,汐是嫻靜內斂的女孩子,實則不然。這傢伙經常是瘋瘋癲癲的,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就狂笑不止,其笑聲在百米開外都能聽清。心情好的時候走路一搖一擺,像頭吃飽喝足的熊。心情差的時候就滔滔不絕地講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或咒罵某個倒霉鬼(多數情況是我)。反正汐這傢伙的性格極其詭異,這般矛盾而無厘頭的性格讓我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暗下決心與她保持距離,畢竟當時的我認為與她這樣的奇人還是保持距離為好。不過就結果而言,我根本沒做到什麼保持距離——她身上有著什麼吸引我的東西,那是某種有著心跳的、活生生而又不可名狀的東西,而正是它讓我看到汐的真實、可愛與矛盾。

我曾一度認為自己是一個相當專一或說是統一的人,但遇見汐之後,我發現自己和她是一樣的,我們都會被困在自己一手創造出的房間中。

我以前驚人的不讀書,十五歲之前只讀過扳手指都可以數清的幾本馬克·吐溫和塞萬提斯,甚至不曉得F·S·菲茨傑拉德是何方神聖。有人問過我菲茨傑拉德是誰這樣的問題,我便裝腔作勢地回答說是上世紀美國的石油大亨,那人反問說美國的石油大亨不是洛克菲勒嗎,我便有隨口說菲茨傑拉德和洛克菲勒是死對頭,對方便心悅誠服,心想又增添了些新知識。

總之,後來我總算是開始讀書了,總算不會誤導別人說菲茨傑拉德是美國的石油大亨了。至於我開始讀書的原因,是因為我有一個叫做月的好朋友。我和月這小子在高中宿舍同住過一年,他算是半個書蟲,在宿舍存了不少書。我有時閑著無聊,便借他的書來讀,沒想到竟一發不可收拾,幾個月內讀了厚度加起來高過我身高的書。

「像是中了毒。」月不無吃驚地說。

「再讀下去得進戒毒所。」我翻閱著手中的《人間天堂》說。

——風之將盡——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致力於將自己變為一個善於社交的人。然而這樣看似積極的嘗試卻幾乎把我變成了與原本目標相對立的那類人。從表面上看,我還是能很好地融入某個集體,但從根本上講,集體與我之間總是存在著一種無形的斥力——置身於集體之中總會讓我感到無助和迷茫。

講一下那段瘋狂社交的日子,大概就是高中的前兩年。那段時間裡,我每天都給自己立一些新目標,今天認識他,明天認識她,簡直像是在完成什麼工作指標。作為結果,我認識了相當數量的人,然而很快我發現,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於我而言是毫無存在必要的,我留不住他們,他們同樣留不住我,猶如兩顆彗星擦肩,卻又宿命般地互相遠離。當我意識到這個看似有些殘忍的事實時,我已然厭倦了這樣滑稽的社交,開始專註於真正與自己相關的人了。

那段經歷給了我一個教訓,我把它總結成了一句話:

不要奢望所有人的理解,物以稀為貴。

汐的性格雖然古怪,但也會有傷感的時候。

「有的時候,真的,真的覺得自己留不住任何人。」她說。

「哦?」

「每次想到這個,都不免有些失望。」

「誰不是呢?」我笑著拍拍她的頭。

「想到了以前的那個他,感覺有點愧疚。」她的語氣很低,接近在用氣息說話。

「以前的事情也沒有辦法改變了。」我說。

「不,我沒想改變什麼,只是後悔一些做過的事情。」

「喔,你也別太難過,畢竟沒有徹頭徹尾的錯誤嘛。」

想起與汐的這段對話是在很久之後,然而可惜的是,這個時候汐已經不在我身邊了。這時的我發出了與那時的汐相同的感嘆,留不住人的是我。無奈,教訓總是比後果來得晚,學到新東西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但我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沉重了,因為當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失去了太多寶貴的東西和值得珍惜的人了。

* * *

夜深人靜,馬路褪去了平日里飛揚的塵土色,黑暗壓向路燈在馬路上打出的光圈,街邊的小吃店也沉寂下來,路面上唯有我與月緩慢地踱著步。

「喂,那個,問你個問題。」

「什麼。」

「無憂無慮的秘訣是什麼?」我問。

月轉過來看著我,像盯視美術館中的貝多芬像那樣。

「啊,這個嘛,」他笑了,「簡單的說來就是活得簡單。」

「怎麼簡單?」我追問道。

月沉吟少頃,說:「例如,不要總嘗試去得到什麼,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有人說Greedy is good,你覺得呢?」

「不知道啊,可能有人覺得唯有貪婪才能讓他們不斷前進吧。」

月瞄準地上的一塊鵝卵石,將其一腳踹到十米開外的地方。

「但我覺得他們是把貪婪和上進心搞混淆了,貪婪的人什麼也得不到,我是說就結果而言。」

「有可能。」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一點了,草草洗漱完畢後躺在床上,可睡意卻遲遲不至。無奈,我只好再次起身,從冰箱中取出一盒冰來嚼,以消磨時間。這夜晚悶熱得出奇,讓人聯想到火星的夏天。空氣似乎凝成了固體,每次呼吸都像是在往肺里塞熱乎乎的異物,難受至極。

我從冰盒中取出兩塊凍得十分勻稱握在手中,企圖從他們那裡獲得片刻的冰涼。很快,冰融出的水從我的指縫滲出。冰涼的水緣著我的手臂滴落到地面,讓我想起BBC紀錄片中的特寫鏡頭。

「一旦空氣變為熱乎乎的異物,風便壽終正寢。」一個聲音透過黑暗這麼說著。

世上大多數事物都會以它們獨特的方式傷害你,有的甚至排著隊來傷害你,簡直惱人。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夏日傍晚的風。除此之外,我實在是想不出其他的例子。

不知何故,秋天和冬天似乎總是對我不懷好意,可能是我的穿衣風格不對他們胃口,也可能是我說話的語氣里暗含了對他們不友好的意味,總之我與秋冬兩季總是互看不順眼,以至於每到這兩個季節我都會思念起夏天來,如同思念剛送別不久的戀人一般。

「什麼春夏秋冬,不是一樣的嘛,哪裡有什麼區別。」汐不解地問。

「有區別的,有的。」我說。

夏天提上他的行李箱,從月台跨進火車車廂。安置好行李後,他隔著食指那麼寬的車窗玻璃沖我微笑,我也向他報以微笑。他拉開車窗,準備向我道別。

「沒有你不好過啊。」我說。

「明年還來的呀。」他笑著說。

「知道,」我說,「可你就不能一直呆在這裡嗎?」

「那樣的話你可能就不耐煩我咯。」

「不會的。」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平靜。

他的嘴角再次漾起笑意,是那種能點亮整座城的笑。

火車開動了。

「再見。」

汽笛聲漸行漸遠,最後消失殆盡,火車的背影也隨著消失的汽笛聲縮為一個小黑點。

「喂,該走了。」秋天叼著煙不耐煩地說,隨即將奄奄一息的煙頭丟在地上用皮鞋攆熄。

送別夏天就是這樣的感覺。不過無奈歸無奈,生活必須繼續,除此外別無他法。不過,夏天的離開也給了我一個教訓:凡事都在以其特有的規律不斷變化著,直至最後,有的完完全全變為另一個事物,有的則回歸其原本樣貌。值得慶幸的是,夏天屬於後者,他還不至於把我永遠丟給秋天和冬天那兩個討厭鬼。

「那春天呢?」汐問。

「春天通常與夏天為伍。」

——時間的邊緣——

卡西歐電子錶上的數字跳轉到3:00 AM。時間是凌晨三點,睡意依然不至,可能是在半路遇上塞車了吧。腦中不斷回放與汐在一起的畫面,如同在觀看舊電影的精彩片段剪輯短片。這樣的情形已持續了數周,且一點要消退的意思都沒有。上一次順利入睡是什麼時候?一周前?十天前?記不清了。

我仰面躺在床上,身體幾乎陷進床墊。房間中細小的塵埃在暖色頂燈的照射下顯得格外醒目。塵埃們猶如散步一般在這被百葉窗帘捂得嚴嚴實實的封閉房間里四處浮動。我用目光跟蹤一粒塵埃,直到它消失在某個區域後,又換跟蹤下一粒我目光所觸的塵埃。

塵埃消失,換一粒……

塵埃消失,換一粒……

消失……換……

電子錶上指示燈不停地跳動,時間繼續冷漠地流逝。我起身走到窗邊,用食指和中指撥開百葉簾窺探窗外。窗外除了搖曳的樹枝,沒有任何可以稱為「動靜」的畫面。路燈的暖光照在柏油路面上,簡直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中的景象。

從某個角度講,我是討厭夜晚的,因為它實在是太過沉寂,讓我除了思考別無其他事情可以做,這一點是最令人惱火的——只要夜晚降臨,我就得一直想個不停,從鞋帶的系法想到明天的早餐,再想到汐。

「有的時候,真的,真的覺得自己留不住任何人。」她說。

「哦?」

「每次想到這個,都不免有些失望。」

「誰不是呢?」我笑著拍拍她的頭。

「想到了以前的那個他,感覺有點愧疚。」她的語氣很低,接近在用氣息說話。

「以前的事情也沒有辦法改變了。」我說。

「不,我沒想改變什麼,只是後悔一些做過的事情。」

「喔,你也別太難過,畢竟沒有徹頭徹尾的錯誤嘛。」

她扭過頭來看著我,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她格外漂亮。髮絲在陽光下呈現出迷人的琥珀色,眸子清澈得有如初春高原上剛融化的雪水。

「不過,我倒覺得現在這樣蠻有意思。」她突然笑了起來。

「怎麼?」我有點驚異。

「因為你是傻子啊。」她大笑道。

「這兩件事情有什麼關聯嗎?」我無奈道。

「有,我說有就有。」

「你這傢伙,明明剛才還在演悲情戲,現在就跟中了彩票一樣。」

她沖我傻笑,笑容沒有一絲陰翳。

「我跟你講啊,我就是沒心沒肺的典範。」說完,她遞給我一張紙條,「現在不準看,回家再看。」

「得。」

這就是汐,像是腦袋哪個部分有問題,也像是某根神經搭錯了地方。

回家後,我打開紙條,上面寫了這麼一句話:有一個傻子陪在身邊總是件好事。後面還配了一幅她自畫的我們兩個的卡通形象,繪畫水平自然是不高,但卻藏著什麼十分溫馨的東西。

* * *

失眠已然持續了數周,感覺自己已完全淪為睡眠的棄子。於是從大概一周前開始,我每天晚上十二點都開車到河邊,把車停在正好可以看見汐的住所的位置,然後開始無所事事。

汐住在河邊的一處公寓,那裡我去過三次,六月份的時候她還請我去她那裡吃她親手做的小點心來著。公寓不大,一間廚房兼餐廳,一間客廳,一間卧室外加一個浴室和陽台。卧室亂得出奇,幾本不知道是雜誌還是電器說明書的讀物散亂地躺在圓形粗布地毯上,書桌兼化妝台上毫無規律可尋地擺放著各類化妝品和手機數據線,部分衣物被團成一團塞進衣櫃里。若不是桌上擺有化妝品,這間屋子很難讓人聯想到女子的住處。

「戰俘營似的。」我驚嘆道。

「瞎說,這叫凌亂美,你懂什麼?」她肘我一下,憤憤地說。

綿綿的雨已不分晝夜地下了三天,似乎想憑一己之力灌滿整個市區的下水管道。這樣綿綿不絕的雨出現在十月中旬實屬罕見。雨水在路面積出明明暗暗的小水塘,如同一個個迷失在黑夜中的光圈。光圈們順著馬路延伸至夜靄的另一端。雨點不知倦地打在擋風玻璃上,而後一律被雨刮器刮至一邊,如此反覆。

汐的那間房暗著,窗帘和著雨點微微飄曳,似乎在告誡我不要打攪汐的睡眠。她正夢著什麼呢?可能正夢著她那些瘋狂到有些滑稽的夢想,也可能什麼都沒在夢。我是否出現在她的夢裡了呢?

想到這裡,頭愈發痛了。我這到底是在幹什麼?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忘掉這些東西嗎?喂,全部都忘掉好了,別再想她了。

我閉上眼睛,薄紗般的睡意拂過我的身體,蒙住了我的思緒。

有人在敲車窗玻璃。

「先生,」隨即又是一陣敲門玻璃聲,「醒一醒。」

我睜開眼睛,扛著還未完全撤去的睡眠胡亂理一下容貌。

「先生,麻煩把你的玻璃搖下來。」一個交警模樣的年輕男子如是說。

我照他說的搖下車窗。

「這裡是不允許停車的。」

「啊,沒停多久的。」我說。

「不管停了多久,總之請你馬上把車開走,否則我就得開罰單了。」

「好,這就走。」我起身,將車座調正,「麻煩能告訴我幾點了嗎?」

警察撫開制服的袖子,看一眼表。

「早上七點零五分。」

「噢,謝謝。」

再次向警察道謝後,我發動車子駛離。踩下油門前,我下意識地瞥向河對岸,期望能看到早晨剛離家的汐。

忘不掉。歸根結蒂,我什麼都沒能忘掉,什麼都忘不掉。

* * *

再講一下秋冬兩季。

第一次察覺到秋冬的惡意是在十七歲那年的冬天,也就是月離開的那個冬天。當然月的離開和汐的離開是不一樣的,月只是去了別處,而汐則是不想再呆在我身邊了。

那大概是六月份的某個中午,我與月正一同在高中食堂吃午餐。

「給你說個事情,」月惶惶地說道,「我可能要走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要走?」

「啊,就是不在這裡讀書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講恐怖故事。

「為什麼?」我努力抑制著聲音里的驚異。

他喝一口冰蘇打水,分三次吞下。

「可能要去美國。」

「何苦跑那麼遠?」

「不知道,家裡人都希望我去那邊。」

「那,不好辦啊。」我說,「多久走?」

「還不清楚,看情況。」

發生這段對話後半年,也就是十一月末,月就轉學了,轉到一個專門培訓出國留學的學校。在這半年間,我們不曾討論過關於他轉學的事,但其實也不是不可以談,只是話題一進行到這個上面就不免感到會有些惶恐,無論我還是他。總之,我們都當那段對話沒發生過,一切照舊,一切都按其原有的軌跡運轉。

直到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個星期三,月又談起了此事。

「定下來了,後天走。」他說。

「那麼快?」

他悶著腦袋,盯著腳尖前方一米的位置。

「轉去留學培訓學校,作息時間基本和這裡一樣。」

「沒事嘛,周末還可以一起出去玩的啊。」我擠出笑容說。

「啊,還是可以的。」他也笑了。

那個周五,我與月一起乘公車回家。車站人很多,每來一輛公車都會被人群一窩蜂地灌滿,簡直和非洲草原上角馬過河的景象無異。我們背靠著車站的廣告牌並肩站著,有如等待被轉運的戰俘。

大概十分鐘後,車來了,人群一擁而上,把我和月擠開三個身子的距離。我奮力向前掙扎,幾乎淹死在人潮中。結果月被擠上了車,我則被擠回站台。司機見車廂接近超載,於是關上車門,示意後面的人退回站台等待下一輛班車。月把手貼在玻璃上,我則隔著幾米厚的空氣和一層玻璃看著他。隨著機車引擎的轟鳴,車載著月駛離站台,我與他之間的空氣也越積越厚。

從那以後,我便突然意識到了秋冬對我的惡意,他們帶走我最珍重的人,再把我丟進一個事先造好的冰窟窿里,讓我在那裡自生自滅。

——夏天的尾巴——

連續下了五天的雨在這周六早上停了,只留下道路上的積水和濕漉漉的樹葉,取代烏雲的則是一整天的陽光。在陽光的照射下,街道多少恢復些生機了,路上行人逐漸多了起來,有遛狗的老人,也有牽手散步的戀人。叫不出名字的鳥成群結對地在空中畫著圓圈,似乎在向趕走陰雨的陽光致謝。我拉開幾周不曾拉開的窗帘,讓陽光填滿我那被黑暗佔領已久的房間。許久沒聞到過陽光的味道了

「Hello!聽眾朋友們晚上好啊,你們正在收聽的是CRI Hit FM,每天都不間斷的為大家播放最好聽的歐美流行專曲。」我打開收音機。

「好的,時針剛剛划過零點,又是新的一天啊,不知道這個時間點還守在收音機前的你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哎哎,總之,廢話還是少說,音樂電台的聽眾守在收音機前肯定是為了聽好聽的歌曲嘛,不然誰會大半夜不睡覺聽廣播呢?OK,來,下面要播放的是Fun.樂隊在2012年發布的Some Nights,送給深夜還守在收音機前的你們。」

我搖下車窗,將手肘探出車外。可能是積水蒸發的原因,外面的空氣有些潮濕,但並不給人以任何不適之感。由於雨的原因,河的水位上漲了一條腿那麼高的高度,幾乎觸及河堤的警戒水位線。我調高收音機音量,讓內特·羅斯盡情地唱Some Nights

『The most amazing things, they can come from some terrible nights……』他這麼唱著。

最美妙的東西通常來自那最難熬的夜晚?果真如此?

汐的房間依然暗著,與前幾天不同的是她把卧室的窗子完全打開了,窗帘也得以飄出房間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窗帘的背後是不可測的黑色,而汐則如同熟睡的嬰兒一般被包裹在那團黑色之中。

「嗯,很有意思的一首歌,最神奇的東西來自於最糟糕的夜晚,收音機前的你若是有什麼煩惱,相信這句歌詞一定能帶給你一些積極的東西吧。好的,下一首,The Bee Gees樂隊的Staying Alive,Come on!」收音機又開始講話了。

大概在貝瑞·吉布唱過第二十遍『staying alive』這句詞後,汐的房間亮了,她似乎打開了床頭燈。我關掉收音機,嘗試從那一小點燈光中捕捉到什麼。

窗內有人影來回晃動,同《湯姆和傑瑞》動畫片中的情形有幾分相似。我用手打著節拍,小聲哼唱Some Nights

很快,卧室的頂燈亮了,模糊的人影也繼而消散。

手機響了,是她打來的。手機在副駕駛座位上鬧著,似乎是在催促我接電話。幾秒鐘的猶豫後,我按下接聽鍵。

接通了,電話那頭是汐的呼吸聲。呼吸聲持續了十幾秒後,她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

「喂?」她說。

「在。」

「你是不是有病?」她語氣裡帶著一絲哭腔。

「什麼?」

「為什麼不理我?」她一字一頓地說,像是練習字詞發音的孩子。

「沒有,只是……」我說。

「只是什麼?」她打斷我,「我問你你是不是有病。」

「我也這麼覺……」我的話再次被她打斷。

「為什麼要離我越來越遠?」我知道她快哭了。

「我,我也覺得你在遠離我,」我有些不知所措。

「為什麼?」

「不知道,有的時候感覺和你共用一個大腦,你想什麼我都知道。有的時候看你又好像是在看美術館裡的畫像,看似很近卻完全沒有辦法進到你的世界。」我說著,竟覺得這話是自己從我嘴裡竄出來的。

「我快瘋了。」她哭了。

「對不起。」

「我只是想回到以前那樣,」她哽咽著說,「為什麼不行?我只是想像以前那

樣和你互稱傻瓜。我只是……」她哽咽地說不出話了。

我望著她的窗口,彷彿看到了她啜泣的背影。

「我也想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有什麼把我們隔開。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讓你變得開心……」

「那就來和我說話啊!未必你一定要女生主動的嗎?」她吼了出來,「我知道我有很多問題,知道自己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情,這些我都會改,所以請你回來好嗎?沒有你,我都快冷成灰了。說到底,我才是心理最陰暗的那一個。」

「別說瞎話,你明明是我見過最陽光最可愛的人。」我說。

她哭得更厲害了。

「喂,別哭了好嗎?」

「冷。」

「冬天來了……」

「但是我想要夏天。」她再次打斷我。

「我還沒說完啊,冬天來了,我想你需要一個太陽。」

哭聲。

「不管怎麼樣,我都想讓你開心,但是也請你別讓我失望。」

「不會了,」我聽見她抽鼻子的聲音,「再也不會了,我說了,我會改。」

我笑了:「喂,要說我這人有什麼優點,那就是不論遇到什麼挫折,只要給我時間,我都會變得樂觀起來,像是心裡住了個太陽。」

「你在哪?」她說。

「窗外。」

「什麼?」

「看窗外。」

我推開車門,爬上車頂,朝著汐的窗口笑。她探出頭來,右手舉著電話,左手捂著嘴。

「你知道我唯一相信的一句歌詞是什麼嗎?」我笑道。

「什麼?」她臉上漾起笑容。

The most amazing things, they can come from some terrible nights.

* * *

一周之後,月打電話給我。

「定下來了,下周飛俄勒岡。」他說。

「我開車送你去機場?」我提出建議。

「那再好不過。」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前往機場的路上,我和月一直聊著高中時發生的那些趣事,一直聊到機場的安檢口。

「哎,現在想起來,那些事情還真是有意思。」他掌著行李箱的拉杆說。

「所謂青春嘛。」我笑著說。

月看一眼表,確認離登機還有充足的時間。

「你和汐怎麼樣了?」他推出這句話,像是憋了很久。

「複合了,上周你打電話來之前的事。」

「浪漫?」

「浪漫。」

機場廣播開始播放月的航班的登機信息。

「直飛?」我問。

「不,在洛杉磯轉機。」

「去那邊學什麼?」

「畫畫,感覺自己只能學這個。」

「畫畫好啊,至少不至於無聊。」

「對啊,」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沒能如願說出口,「該走了。」

我張開雙臂,示意給他一個擁抱。他欣然接受。我拍著他那比高中時厚實不少的後背,心裡不禁有些傷感。

「在那邊要好好的。」我說,除此外我想不出該說其他的什麼。

「嗯,你也一樣。」

「肯定的。」

* * *

我要寫的故事大概就是這樣,但我自己正在經歷的故事還在繼續。月在地球的另一面探索他的新天地,我則留在原地。總之,人這東西終究還算是一個個的個體,誰若是執著於想要留下誰,那他尋得的可能就只有失望和無奈。

*淡藍色之心: 這篇中篇小說大概寫於去年這個時候,那個時候我還不可救藥地戀著文中名叫「汐」的那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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