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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能自攻自受,還談什麼戀愛啊!

變異

1

王紋和葉展志的第一次相遇,正是王紋第三次辭職旅行的時候。那時,王紋已按照攻略獨遊了A城的各個景點,來到A城的機場準備飛離。當她背一隻單肩包拖著一隻24寸行李箱走進候機室的玻璃門時,就看見葉展志夾著一隻公文包大跨步從她身邊斜超過去。她留意到了他頎長的身形和筆挺的西裝,但情感上的矜持和一貫的自尊心讓她不會產生一見鍾情的衝動,她只是單純地覺得這個男人外形還算颯爽。

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所乘的班機臨時晚點,引起候機室一陣騷動,使人們的座位重新排列,王紋不會坐到和葉展志相鄰的位置,他們也不會開始攀談。

王紋後來知道,葉展志那天是趕去參加D城大學的一個科研會議,因為航班晚點,就要遲到了。儘管葉展志對不能按時參加會議很焦急,當他和王紋同時走向一個座椅時,仍然十分紳士地避讓開身體,做了一個伸手禮讓的手勢說,「你先坐。」他們都不是拘謹的人,葉展志是A城大學的生物學講師,言語流暢,思維敏捷。而王紋從事律法工作,又是個典型的背包客,每每遇見陌生人都能聊上一大堆。他們很自然地從各自這趟行程的目的開始,聊了A城的風景,聊了各自的工作。當說到同樣大齡未婚的單身狀態時,他們都表現出在親友的催促下仍從容不迫的態度。

王紋說:「我閨蜜說我,你不能老單身下去呀,以後家裡馬桶壞了也得有個男人修理呀!你猜我怎麼回答?」

"怎麼回答?」

「我說,我找維修工修理不就完了嘛!額哈哈哈!」

葉展志也跟著大笑起來,「是呀,我也是找維修工的吶,有專業維修的何必自己修呢哈哈哈!」他們一起笑得東倒西歪。

「一個人並不是不能生活,所以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能相互陪伴和理解,能分享彼此感興趣的事。」葉展志正色說。

「對!就算爭論也要有辯論的風度,只以理服人不以情度人!」

他們在擇偶觀念上的一拍即合,使他們當即決定不再等遲來的飛機了,而是去飛機場附近的小店吃了夜宵。他們天南地北地聊天,不止一次笑的前俯後仰,相見恨晚。兩個小時後,他們理智地做出一個愉快的決定,他們要開始交往。

於是,王紋留在了A市,找了一份類似的律法工作,這對有三年工作經歷和優秀業績的她來說不是難事。她住進了葉展志的公寓,開始了同居生活。他們各自的獨立與理性,都未曾使自己成為對方的負擔。每個工作日的早上他們在家門口相擁告別,各自去上班,晚上回來後一塊兒準備晚餐,熱火朝天。晚飯後,她在廚房裡洗碗,水聲歡快地嘩嘩響,他在收拾餐桌,有條不紊地將杯盤各歸各位。廚房與餐廳之間的地毯,彷彿輕快得要翻飛起來。然後他們在客廳休息,打開電視,或是坐在沙發上各自用筆記本上網,對看到的信息做簡單的交流,有時也因為意見分歧而發生爭論。還好,爭論以後他們總能以「出發點不同」或「這是不同層面上看到的兩種觀點」作為辯論的收尾。他們可不想破壞這充滿麵包房般香甜氣息的生活氛圍,他們向對方緩緩移動,深情相吻,想以此將他們的爭吵升華為糾纏而緊密的愛。但是當他們深情相吻時,白色石灰牆面的隱秘牆角裂開了一條小縫。噢,誰知道這小縫是哪裡來的,說不定是哪種螞蟻進化成咬噬石灰的物種了。

2

就像物種的進化以最為簡單的單細胞為「左牆」起點,在對簡單的不斷返回中總也敵不過繁複的大趨向。兩個人的共同點就那麼些,日子沿著時間軸一天天走下去,共同點的生成速度總趕不上不同點的顯現,他們越來越多地發現彼此身上的相異之處,各有千秋的辯論收尾也越來越讓雙方感到厭煩。

比如有一天,兩人一塊出門去朋友家玩,地鐵到站走出車廂時,看見候車長廊擺放了新的長凳。長凳顏色是糖果紫,和地鐵站的主色調相匹配,形狀不規則,像一塊岩石,帶一個大彎,大彎處的凳面肥厚,可供一人坐下,既利用了空間使凳子面不浪費,又使坐著的人不顯擁擠。等待的人們坐在岩石狀凳子的邊緣,或向著地鐵進站的方向張望,或在胸前展開一份報紙,相鄰不太緊密地坐著,形成了鱗次櫛比的局面,彷彿坐著的人也與椅子一起形成了一道藝術景觀。

他們同時被這長凳吸引,葉展志笑著說:「這凳子設計的太棒了,既好看又實用,而且人坐上去也特別好看呢,像雕塑一樣!」

王紋卻在看到這雕塑般效果的第一時間在心裡上火,她拉低了眉梢,說:「怎麼可以將人也作為設計的一部分嘛,現代人的生活已經夠機械了,處處被規劃,難道連坐個凳子,也要被設計!」

「這有什麼不對的,設計就設計得恰到好處,使每一部分物盡其用。地球上的生命之所以如此精巧和完美,就是因為進化的過程中按照這一原則設計了生命體。」

「哪有,生命的進步明明是無方向的,各種功用都只是在不同方向的變異出現後由生命體選擇的!這才叫自然選擇!」

「可是你看看這最後的方向,不全都指向更適宜的生存和更明確的功用嘛?比如:恐懼,這樣的負面情感,是為了面對危險迅速逃跑,好讓自己續命;鳥類的哺育看起來無私,其實是為了留下自己的基因;女性陰蒂看起來像是陰莖退化的產物,其實是為了陰蒂高潮時引起女人身體痙攣,使男人的精子被更深地吸入子宮。」葉展志邊說邊走向地鐵出口。

王紋跟上來,「不是這樣的,你錯了,就拿現代來說好了,安全套的發明早就使射精失去生殖意義了,陰蒂就不可能達到吸入精子幫助受孕的作用。陰蒂的用途,就由女人自己選擇了,女人可以選擇用它在自慰時達到高潮,或者選擇不用它。如果大部分女人選擇通過自慰獲得陰蒂高潮,不再選擇與男人結合,這種選擇就形成文化,整個社會關係的構成面貌就改變了!自主選擇的不同可能性,才讓生命更有張力啊!」

「就算有一天人類不再通過兩性結合的方式來獲得性快感,那麼生命也會為了繼續繁衍,進化成男女分別有一套生殖器官,女人對陰蒂的使用選擇或者男人對陰莖和肛門的使用選擇,都只是這個進化過程中的片段,通過進化達到最終目,才是王道啊!」

「生物的進化,都是一次次變異的結果好嗎,哪天人類變異出整套的生殖器官,那也得由主體選擇如何使用它,來決定它的功用!是先變異出了器官,然後經過個體選擇的過程確定其功能,而不是等器官出現和完善後,以功能確定目的好嘛!」

他們站在出口的電梯上,「算了,對這個問題,我們的著眼點明顯。。。」葉展志剛想說著眼點不同,被王紋的一聲「天哪」給打斷了。 「我受夠了,」王紋痛苦地皺起了眉頭,「這不單單是著眼點的問題,這是整個世界觀的問題!以你這種方式看待事物,你不覺得乾澀,乏味,毫無生命力嗎?!」

葉展志轉頭看向王紋,驚訝地張了張嘴,心痛的表情在他的嘴角一晃而過,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隨即,他繼續用以目的為導向的思維說:「既然我們已經無法在共享的世界裡獲得快樂,在一起還有什麼意義呢?不如我們回歸到各自獨自生活的狀態好了。」

這時電梯已經到了頂,他們站在地鐵出口。「好,分就分!說不定我們就是兩性選擇彼此獨立生活的開端呢!」

他們都是理智而果決的行動派,當天晚上,王紋就在葉展志的協助下搬出了公寓,住進了一間短租房。

除了王紋那隻24寸的行李箱和雙肩包,跟著王紋一起搬進來的,還有一堆到A城以後買的書。王紋解開捆住書的繩子,疊在一起的書本嘩的倒下來,散落在地上。王紋蹲下去整理,突然覺得煩躁無比,她啪的丟下手裡的一本旅遊雜誌,自語道,「哼,沒有葉展志這傢伙影響心情,只能讓我過得更好。」然後起身去了衛生間,打算先洗個澡換換心情。被丟在地上的雜誌,攤開在了色彩飽滿的一頁,那是介紹北美熱帶森林裡的一種叫做單卵北美疥蟲的蜥蜴,說這是一種單性生殖的物種,這種蜥蜴全是雌性,但是,它們通過模仿雄性蜥蜴交配的動作假性受精,從而生養後代。。。

而葉展志面對王紋走後空曠起來的屋子竟有點寂寥,他對自己聳聳肩,「只是一時不習慣而已。」他進廚房給自己弄了點吃的,打開電視,讓電視聲充滿空間。電視里正在播新聞:「近日F市有位產婦生產了一名男嬰,令人驚奇的是,男嬰的肚子里還有一名女嬰,醫生打開男嬰的肚子取出了完整的女嬰,可惜,女嬰已經死去。。。」

王紋對著鏡子使勁地刷牙,憤憤地想,「對,我這樣的人,脫離男人自己過,才是正確的選擇。」

葉展志悶悶地吃著飯,想,「嗯,設施齊全,飯菜也可以自己做,就這麼過,沒缺少什麼,也不需要女人。」

王紋咕嚕咕嚕漱口,突然感到下體悶熱,有種膨脹感。她的陰蒂正在長大,長成了條狀,使她的褲襠鼓了起來。王紋掏出來看,是一隻小型的陰莖。王紋很欣喜:「太好了,變異出現了,接下來我可以探究如何在單性生活中使用這新的身體了。」

葉展志慢吞吞地咀嚼著,突然感到下體一陣強烈的灼熱,彷彿陰囊處被刀片划了一下。他褪下褲子來仔細檢查,發現他的陰囊中線處的褶皺凹陷了下去,形成了一條縫,褶皺在縫裡側擴展成一個子宮。他笑了一下,「看來人類兩性的分離是大趨勢了,身體已經為這功能發生變異了呢。」

3

王紋與葉展志分手的那個夜晚,A城有135對情侶分手,56對夫妻離婚,而全球有4億對情侶感情破裂。這8億人,身體都在當晚發生了變異,成為了第一批變異的雙性人類。王紋很快找到了其他變異人,並組成了變異俱樂部。而葉展志所在的大學率先成立了變異研究實驗室,他毫無懸念地成為了實驗室的首席科學家。

俱樂部成立的當晚,男男女女的變異人舉杯同慶。 「為絕對的自由乾杯!」 「為雙倍的愉悅乾杯!」 「為我們即將探索奠定新人類的發展方向乾杯!」

王紋對由她倡導的基於「絕對的自由選擇」理念創立的俱樂部十分滿意。在這裡,大家恢復了伊甸園般最初的天真與坦誠,毫無拘束地交流與嘗試,創造出各種肉體歡愉的新花樣,一些成員則喜歡上自攻自受,不停地討論如何自攻自受得更舒服。沒過多久,俱樂部被外人口中傳成了傷風敗俗的性愛俱樂部,但王紋知道,這個俱樂部的價值絕非僅僅是性愛。很快,正如她所料的,一些厭煩了做女人的成員一改往日的嬌羞與遲疑,變得果決勇敢,反之,也有一些男人主動拋棄了男性形象,嘗試留起長發穿起裙子。外部的性別特徵變得破碎不堪,他們,變異人,再也不能被識別為男人或者女人。

俱樂部成員喝著酒用各種新花樣讓自己嗨翻的時候,葉展志的變異實驗室相比之下卻嚴肅了許多,儘管他做的事和俱樂部的自由嘗試沒有本質的區別,同樣是讓被實驗的變異人以各種方式交合,或者讓變異人的細胞以各種方式交合,只不過同時孜孜不倦地記錄下被實驗者的心率、腦波和反應。葉展志對自己的目標十分清晰,就是在全人類變異之前探討出變異人的繁殖方式,以確保人類的繼續繁衍。但研究做得越久,葉展志卻發現前來實驗的變異人的性別特徵越來越模糊了,這讓他在記錄數據時頭疼不已,不得不分別標註被試者變異前性別和現在的表現性別,而現在有很多人看起來都是中性模樣。

葉展志正捧著一疊數據愁眉不展,下一個走進來的被試者令人大吃一驚。她/他平坦的背心隱約有乳頭凸出,極端的寸頭襯出下頷骨的稜角,那對簡潔有力的眉毛透露出的驕傲使他認出,來人正是王紋。

「聽說你研究變異人的受孕已經兩年了,有成果了嗎?」王紋一開口,語氣里的驕傲比以往更甚,讓葉展志感受到一絲敵意。

「還沒,不過這是早晚的事,因為自然讓人類變異,必定是為了更有效的繁衍。」 事實上,無論是將女性變異人的精子射入男性變異人的子宮,還是將男性變異人的精子射進女性變異人的子宮,還是讓自己的精子進入自己的子宮,都沒有人成功懷孕。

王紋掃了眼他文件上的實驗方案,包括男女、男男、男女、單獨男、單獨女。「你還在做分性別研究,太落後了。」

「你是來做被試的嗎?如果只是來和我敘舊,還是改天吧,我現在沒時間。」

「我來是想告訴你我的研究成果,順便向你求證一下。」

「我知道你的俱樂部,挺出名的,但我不會認可未經科學驗證的所謂成果。」

「你還是那麼嚴謹呢。你難道沒有發現,中性的呈現越來越多,性別已經消失了?」

「那還不是因為你們這種自由縱慾的人越來越多,才搞得男女混淆?」葉展志自認為不是刻意遵循傳統的男女社會形象的人,但他看昔日長發繾綣的王紋變成這副樣子,就止不住的惱火,「你看,你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獨立,即使看起來已經像完全不需要另一個性別的中性物種,你依然在尋求組織,通過俱樂部的集體活動獲得歡愉。我是不會和你們這種俱樂部合作的。」

王紋也冒了火:「那你很崇高咯?一心為了人類的繁殖任務每天憂心忡忡地研究?自大地認為這是給人類準備的最佳方式,你怎麼不想想,也許大自然給予這種變異不過是希望人類滅絕呢?」

他們依然不能說服對方,王紋再次怒氣沖沖地摔門離去。王紋關於性別消失的話卻回蕩在葉展志腦袋裡,儘管他不願意承認,自從變異後,他自身的雌性激素似乎就增多起來,毛髮不如以前旺盛了,皮膚竟也柔軟光滑起來。他找出最近一男一女兩個被試的細胞體,抽取出染色體來分析,兩人的染色體既不是XX也不是XY,也不是陰陽人所具備的XX+XY,而是V。

4

「近日,科學家發現變異人擁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染色體V,這意味著人類幾萬年來的精子與卵子相結合的受孕方式對於變異人已經無效。目前變異人的數量以每天幾萬人的速度在增長,卻沒有一個變異人出現繁殖狀態,人類的繁衍成為了前所未有的難題......」

王紋關掉電視,走到鏡子面前脫掉衣服,觀察自己。她曾以為這副身體代表了絕對自由的選擇,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造物主在打開一扇窗的同時或許關掉了另一扇門。但是,她安慰自己道,她依然在一定範圍內具有選擇權的吧。

染色體V的發布引起了人類巨大的恐慌,又過了幾年,連非變異人類生下來的孩子也成了攜帶V染色體的變異人,而全球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老齡化。變異俱樂部的規模日益龐大,幾乎成為了人類最後的狂歡。王紋單身了幾年,談了幾場性別不明的戀愛,又分別與一個表面男性變異人和一個表面女性變異人的變異人同居了十幾年,最後都分道揚鑣。

83歲時,王紋孤身一人住進了養老院,竟遇到同樣進了養老院的葉展志。兩人都已是快入土的人,頭髮掉光,滿臉皺紋,一點性別特徵也看不出了。葉展志說,他直到退休前都在研究變異人的繁殖,研究了一輩子,也單身了一輩子。王紋咧開沒牙的嘴笑了,說還不如像她一樣盡情放縱,即使一樣沒有後代,享受到也是賺了。

葉展志顫巍巍地說:「你跟我爭了一輩子,到現在也不服軟唄。」

「為什麼要服軟呢,你也沒能證明自己是對的呀。」

「你不也一樣。到最後,我們誰也沒猜中造物主的意思。」

兩隻蒼老的手輕輕握在一起,爭論了一輩子的兩人緩緩閉上了眼睛。

死亡悄悄來臨,他們的陰莖卻勃起了,頑皮地彎了一個彎,塞入了自己的陰道。所有瀕死的變異人接二連三地勃起,變形,回歸陰道。他們的腿,胳膊,內臟,全身的物質都跟著變形,融化,一齊進入了子宮,變成一個圓滑水潤的肉球。肉球從中間裂開,伴隨著流失的羊水癱軟了下去。一個嬰兒露出了腦袋,「哇」地一聲,發出了變異人類的第一聲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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