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題故事# 跌倒、微笑、謊言

冰場已經開始軟化了，即使在經過一個半小時痛苦不堪的衝撞拼搶之後，在灼熱酸痛的身體下面，冰面對動作提供的支撐也開始象羽毛床墊一樣曖昧起來。在比賽館內的熱度和冰刃對冰面的破壞的影響下，冰面的細微質感變化對冰球手來說就像雨天地面變濕一樣明顯，王牌抬起頭，穿過震耳欲聾的歡呼和鼓樂聲，望向今晚首次平局的記分牌。

能拼到這個地步，不論結果如何，我們都贏了。

剛才隊長被抬下去的時候是這樣大聲的說給大家聽的，包括那個被匆忙換上場，幾乎要哭出來的一年級菜鳥。是啊，無任何全國十六強賽隊史的無名鄉下學校，能在全國聯賽的決賽上拼到最後15秒，無論如何都是一個許多年後還能讓大家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傳奇了。

但這樣遠遠不夠，王牌無聲抱怨著，六年以來每一天都難以安眠的艱苦訓練，犧牲了正常學生的一切生活色彩，犧牲了父母的無數時間和金錢，犧牲了朋友和戀人走到最後，他從未想要在一個茶餘飯後的話頭作為回報就滿足的結局。

沒錯，作為黑馬球隊的王牌和中堅，無論如何拿到幾個大學的邀請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自己過早發育的身體個頭，自己依賴想像力和取巧的打球方式，都已經在球探報告里板上釘釘了。進入大學之後會在首發陣容別彆扭扭打上一兩年球，然後再被教練充滿歉意的用體型壯碩，頭腦簡單，從不受傷的某個隊友換下。度過完全沒有球打的如坐針氈的第四學期，最後草草畢業找一份上班族的工作踏上社會。

絕對沒有機會進職業隊，無法在更高的舞台上驗證自己的成色的話，輸在這裡，和輸在之前這兩個星期內的任何一場淘汰賽上，又有什麼區別？

啟蒙教練曾經說過，運動的世界是殘酷的，冠軍就是冠軍，弱雞就是弱雞，無論多麼努力，多麼熱愛，差距就是絕對的，努力只能確保自己不要退步，但在從事運動的天才大軍中每前進1%，都需要在120%的努力之外加上額外的500%的奇遇，頓悟，和驚人的好運氣。

壞脾氣的老頭象堂吉訶德一樣竭盡全力但是仍然默默無聞度過了一生，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是希望無論如何不忍心讓他也重蹈覆轍，但昨晚老頭在電話里用從未聽到過的大嗓門嚷嚷著的話則變成了「必須要拿到冠軍」。能對抗充滿成見，已經落紙成型球探報告的只有全國冠軍，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無視的閃閃發光的獎盃烙下的絕對的實力的證明。無論哪裡的大學教練永遠不敢讓一個冠軍球隊的ACE白白荒廢四年，無論他的冠軍拿的多麼取巧，他的身體多麼單薄，總有一個球隊傳統沒有那麼強大，但完全不介意培養出一個職業聯賽新狀元秀的大學教練會在屬於冠軍的酷熱的夏日的某天敲響他家裡破舊公寓的門，遞出名片，拿出厚厚的訓練計劃，球隊隊員配置建議，最後發出「來我們大學吧」的邀請，如此一來，無數個500%的累加才不會是0，自己才終於看到了真正能顛覆老頭絕望預言的希望。

是呀，為什麼不拿下冠軍呢？最後15秒，只需要一次閃電般的奔襲得分就夠了。但王牌環視隊友，隨著隊長受傷下場，唯一能跟得上他的進攻步調的傳球點也失去了，自己身邊的是一群在3年前還不知道冰球棍彎的一面應該握向手心還是手背的普通的鄉下小鎮上的孩子。他們在連續的比賽當中體力和精力透支殆盡，身上傷痛累累，只是以對自己身為王牌無謂的信任和敬意支撐著走到了現在。對手已經摸透了己方的球員的極限，這些隊友拼盡全力也只能把球護住5秒，然後攻守就會交換，自己的球門再過3秒就會洞穿，比賽結束。

現在只能自己帶球奔襲了，對方會用幾個人將自己壓住，摞倒在邊網上？五個還是七個？王牌用力咬了咬牙，不耐煩的裁判開始雙手上舉，催促他們入場。教練已經吼叫著把直腸子戰術交代完了，笨蛋們把手疊在一起，喊出了學校的名字之後抬起頭來，毫無根據的自信和興奮復活了一瞬。是呀，王牌還在，我們一定能贏。但是要怎麼才能贏呢？

「菜鳥！」

紛紛上場的同伴的背影中，一年級新生驚慌失措的轉過頭來，王牌咧嘴一笑，把球杆伸了過去。

「咱們說好的，你得分給我一點新人的好運氣，把你的球杆換給我。」

「啥？」

菜鳥的臉瞬間鬆弛了下來，好奇，好笑和無可奈何混雜，笨蛋就是這樣，想不明白一件事情的時候，就不會無謂的去害怕近在咫尺的要命的關鍵比賽了。王牌心裡偷笑著，強行完成了交換，握著有點異樣感的新球杆，全隊就位，教練將哨子放進嘴裡，舉起了手。

王牌覺得裁判哨子在吹響之前，陣型最前面的大塊頭隊友肯定已經撲出去了，但他也有些懷疑是注意力過分集中產生的錯覺，沒時間確定這一點了，傳給自己的球又硬又偏，他冒著脫手的危險強行推動冰刃把自己抽離第一線的密集防禦線，遠遠地繞著一個大圈向對手球門衝去，在視野的余光中他看到自己的隊友和對方攔截隊員滾成一團，冰屑紛飛，也有幾個接應隊友跟了上來。

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波攔截陣被一個提前啟動加速從人縫中擠過去了，你們也沒體力了啊，還是這是一個引誘我立即遠射的陷阱？王牌看著遠方嚴陣以待的守門員按捺射門的衝動，用假動作晃過下一個已經失去位置的落單的防禦者，前面迎著的是真正的向山脈一樣堅實的超高中級別的防禦核心陣。王牌在衝擊到來之前竭力變向尋找一個突破的角度，地面上的冰雪在冰刃的粗暴側向蹬踏之下揚起了半人高的冰雪瀑布，然後下落成一場小小的冰雪暴。

計時器上的時間還剩5秒鐘，在冰雪暴中，王牌就像撞到防撞測試軟墊上的汽車，失去了平衡垮了下去，之前10秒拚命加速獲得的巨大速度瞬間歸零，幾乎瞬間就可以到達的球門再次遙不可及。敗北的王牌奇蹟般的維持住了平衡，跌跌撞撞的向邊網挨過去躲避越來越多的防守隊員的回抄，終於在被半支球隊按倒之前揚起了球杆。但是無論是傳球路線還是射門方向上都被死死封住，守門員仍然謹慎的做出了無懈可擊的防守動作，時間還有兩秒……

但一直到被整個人群像個破布袋一樣撂倒在地為止，王牌的球杆始終沒有揮出。

而進球得分的哨聲，在這瞬間突然響起了。

在驚愕的寂靜中，只贏一分的比分和00:00:00的剩餘時間提示符靜靜地顯示在計分板上，比賽結束了。王牌雖然輸了，但是他的球隊贏了。

漫長的像是有幾分鐘的幾秒鐘後，冰上比賽館被巨大的歡呼聲覆蓋了。興奮中球杆脫手扔下，菜鳥被隊友們緊緊抱住，滾作一團。

從慢動作來看，王牌在變向突破防守陣型的瞬間，在揚起的冰風暴的掩護下，從防守者的眼皮底下把球撥給了菜鳥。

但視線被冰屑之雨干擾，被「必然會由王牌完成最後一攻」的心理定勢的影響下，以及王牌逼真的動作誘騙的半支球隊完全被玩弄於指掌之上，雖然近在咫尺的防守隊員已經看到真相但來不及通知隊友，全隊竭盡全力壓制住了王牌的一切攻擊的機會，造成的結果就是放任菜鳥猶如訓練時射空門一樣打入了最後一球。

王牌在遠離隊友的邊網下爬了起來。從立誓在這殘酷的世界裡搏殺的那一刻開始，對於青春和夢想這種欺騙外行的廉價言辭就已經徹底死心的少年，知道自己這一刻的表情一定是介於苦笑和乾笑之間的難以描述的微笑，一定是這樣的吧。

那溫熱的滾滾流向腮邊的濕潤暖流，一定也是這不像樣的微笑的一部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