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花

仁村的格局我已記不完全,只記得村北靠著龍脈,是村長和富戶的祖宅,村南則是我的家。

村長的小舅子養了一個花園,說是為城裡大戶人家供些土花玩賞的。

窮家的孩子只得在花園外跑跑鬧鬧,卻是進去不得的,然而秋冬卻不同,花都已經凋謝成了土,花園裡除了一個花姑就沒有了別人,此時便也是我們玩樂的好時節。

花姑是個啞巴,是給村長小舅子看花的人,平日里見我們在園外吵鬧,也不驅趕,只是笑,

我們偶爾會相互慫恿,比誰能偷出花園裡的小扁鏟,那東西可以到河邊「堆城堡」,對孩子的誘惑自然是極大的。

我卻是極為機智的,向來不會第一個進去,只看到前面幾個孩子進去沒什麼事情,才小心翼翼的跟著進去,若是有人,也可以第一時間溜走。

這種謹慎卻是救了我一次,那一天,幾個更小的娃娃非要跟來鑽園子,柵欄的縫隙攔他們不得,便大搖大擺的鑽了進去,我們只得眼巴巴在外面站著。

然而好景不長,園子里傳來了幾聲尖叫,我們知道大事不好了,剛買菜回來的花姑也聽見了,急的吱吱呀呀的衝進了花園,拎著三個孩子的脖領走了出來,從未見過伊如此暴躁,暴躁里卻露著惶恐。

三個小鬼哭著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伸出手對我們說:「被扎了,好痛。」

「什麼扎了?」我問。

「花。」另一個說。

「紅的黃的藍的花,我們想摘,剛伸出手就被扎了。」

看著三個小鬼的表情,想起剛才他們的得意洋洋,我非但沒有同情甚至還想取笑。

然而事情的嚴重程度遠遠超出我的想像,當晚就聽母親說,三個小鬼發了高燒不省人事,已經被送進城裡了醫院了。

我驚慌又慶幸,那紅的黃的藍的花似是什麼妖魔鬼怪,整整七天,三個孩子才從牛頭馬面的家裡回來,醫生說那是什麼三色毒花。

三個孩子的家人自是不幹,將花園門口堵了起來,花姑吱吱呀呀的,卻沒有人聽得明白她想說什麼。

「在村裡種毒花,還有沒有王法了?」

其中一個孩子的母親是村裡出了名的潑婦,她插著腰擼著袖子,兩個眉毛倒吊著恐怖的很。

母親與我站在圍觀的人群後面,覺得這件事終要鬧大了起來。

「弄個啞巴在這裡裝神弄鬼的,看我不燒了你的園子!」潑婦作勢要回家去火,卻被匆忙趕到的村支書攔住了。

村支書是個知書達理的人,手裡還牽著三條狗,狗耀武揚威的張著大嘴向我們吠著。

「支書,您來的正好,我們孩子被毒花蜇了,七天七夜,差點見了閻王,您說說,這賬該怎麼算?」

幾隻狗聽見潑婦的聲音,不約而同的叫了起來,支書拉住了狗微笑著:「大家別急,等到我們調查清楚這件事兒,會給各位一個說法的。」

「調查?調查什麼?村長的小舅子種了毒花,傷了人,還要調查么?」

「調查自是要調查的,興許那花不是村長家人種的。」

支書下意識地看了看啞巴花姑,狗叫的更歡了。

「花姑,那傷我孩子的毒花呢,帶我們去看看!」一直沉默的一個男人開口說道。

「什麼花?」支書問。

「紅的、黃的、藍的,毒了我孩子的花。」男人回到。

「你們可見過了?」支書問。

「沒有,那又如何,難不成孩子還會撒謊么?」

支書又轉向花姑:「花姑,屋內可有著紅的、黃的、藍的花?」

花姑猶豫了一會,咬著嘴唇思考了一會,最終搖了搖頭。

——「可憐孩子了。」圍觀的母親呢喃著。

「依我看,這裡一定有什麼誤會,等我們調查清楚了,一定會給各位一個交待。」

這話似乎很是熟悉,好像不是第一次聽過,陡然想起當年村北侯家牛丟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只不過後來就沒有了消息。

——「可憐孩子了。」母親又呢喃到。

幾個家長雖憤恨,但也不敢如何,支書穿小鞋的能耐還是眾人皆知的,只得留給花姑一個兇狠的眼神,圍觀的人也便草草散去。

母親拉著我的手回到了家中。

「他們沒撒謊。」我說。

「小鬼哭的很厲害,我看到他的手了,都腫了。」

伊摸摸我的頭,告訴我以後別再去那園子便是了。

這事兒又吵鬧了很多天,潑婦日日帶著火把蹲在園子門口,任憑誰勸也不得。

「要是你被毒了,我和你爹也會這樣」——

「只是可憐了孩子。」伊又呢喃到。

村人議論紛紛,連務農時都如此,過了幾日終等來了結果。

這一日園子外如往常一樣站滿了圍觀的人。

幾個穿著制服的男人走進了院子,帶走了花姑。

這一次她沒有吱吱呀呀,似乎是早預料到了結局,沉默著,走著。

圍觀的人卻吵了起來。

「哼,看來果真有那三色的毒花,抓了個替死鬼。」

「你又沒看見,憑什麼這麼講?」

「若是無愧,怎麼單單抓了一個花姑,那開園子的人怎麼不見?」

「你這人,是花姑做的奸,自然要抓她,與那開園子的人有何關?」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總要出來露一面吧。」

「問心無愧何必露面?」

「問心無愧為何不敢露面?」

那人語虧,但卻依然信誓旦旦:「我與你爭辯不得,等那花姑認了罪後,你們所做的一切猜測,不過是看熱鬧的愚蠢罷了。」

爭辯的人也欲言又止,只能搖搖頭的離開了。

花姑認罪了,案結了,終沒有什麼紅的黃的藍的花。

——「孩子真可憐。」伊呢喃到。

但我卻不願意相信,難道孩子當著我的面撒謊?

可那哭和腫脹的手卻是真實,那潑婦的憤怒卻也是真實,難道她們都只是在表演?只為了我。

熱鬧來的也快,去的也快,當我轉過天和母親提起這件事時,她的眼神也漸漸迷離。

「別看那花姑是個啞巴,說不定也是個壞人。」

「可那紅的黃的藍的花呢?」

「興許是,孩子撒謊了吧。」

——又過了三十天,提起這件事兒的人就會被看做無趣的人,孩子的父母們也沒了音訊,聽說是認了案,果然,孩子撒謊了,終究沒有人看到屋裡的花,是三色,還是七色也都罷了。

人們便忘記了一切,既忘記了懷疑,也忘記了憤怒,連做個熱鬧事兒提起便也沒有。

——但這似乎又無比尋常,因為就連我,業已記不得這事兒曾發生與否,甚至恍惚間覺得那三色的花,是在夢裡出現過的。

又過了些許時日,小城和他母親來我家做客,小城也是那天和我站在園外的孩子。

母親二人手裡做著針線活,聊著天,我和小城在炕上扔起了布子。

「小城,你還記得上個月,被毒花扎了的孩子么?」

「我媽說,那是幾個孩子為了騙糖吃撒的謊。」

「撒謊?那怎麼連大人都跟著一起撒謊?」我追問。

「因為…因為大人也想吃糖罷。」

後來我便再沒問過,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忘了,我的記憶便成了虛假的。

晚上,我決定最後一次驗證我的記憶。

「媽,被毒花扎了的那幾個孩子怎麼樣了?」

伊停下了正在燒柴的手,似是有些驚慌的看了看我。

「什麼孩子。」

「那幾個孩子啊…」

「他們,說謊罷了。」伊猶豫了一下,又將柴火遞進了灶里,火光照出了一片暖。

「可當時你還說什麼『孩子真可憐』的…」

「那便是我錯了,撒謊的孩子不可憐。」

「可….」

我猶豫了半分終說出了口:「可若是那孩子說的是真的。」

「那也與你無關。」伊想制止我。

「但要是發生在我身上呢!」我攥緊了拳頭。

伊的臉映照在了火光里,似是難過地,悲傷地摸了摸我的頭。

「不會的,因為你已經長大了,那園子與你無關。」

母親的話是有半分道理的,與我無關的事,發生與否也就無所謂真假了。

第二天,小城和他母親又來了,我隔著窗戶聽見,他們站在我家院子里,和鄰居家的二媳婦攀談了起來。

「呦,周二姐,好日子不見了。」

「是啊,忙哩到年關咧。」

「聽說趙村的戲子,在村口搭台唱戲了。」

「趙村?那可是挺遠的村子」

「可不是,他二姐,人家可是專門坐馬車來的」

「戲子坐馬車,那可是新鮮事兒啊,那咱可得去瞧瞧。」

「是唄,我問問申姐。」

她推開門,問母親要不要去看戲,伊笑著看著我,問我要不要去看戲。

我頓時感到一陣莫名的難過,但又不知那難過從何處而來。

我合上眼,赤的、橙的、黃的、綠的花開滿了我的腦海,像腐爛的屍體鑽出的蛆蟲一般噁心,卻又堂而皇之的笑著。

一陣孩子的笑聲從窗縫裡鑽進我疲憊的耳朵里,將我拉回了弔詭的世界。

我緩緩起身下地,推開了門,潔白的光不留情面的打在我的臉上。

我尋著孩子的笑聲走了出去,卻未尋到他們的身影。

只見外面茫茫大地,好一個春暖花開。

——2017年歲末 高燒三日未醒 寫於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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