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器材店 | 美味陷阱

作者 | 袋鼠花 編輯 | 陳楚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間剛過下午五點,房間里卻黑得像午夜時分。雨嘩嘩地下個不停,我把旅行包放在鞋柜上,打開玄關的燈,用掛在衣帽鏡旁的毛巾使勁擦了擦頭髮,突然發現母親正坐在沙發上,背對著我,腦袋往下耷拉著。

明亮的燈光讓她猛然醒來。回頭看見是我,她有氣無力地打了聲招呼:「你回來啦。」

「嗯,怎麼不開燈?京京呢?」

「在她自己房間。」

「你們吃過了嗎?」

「還沒有,這不等你回來一起吃嘛。」

說著,母親撐著沙發扶手慢慢站起身,朝廚房走去,花白的頭髮貼在頭皮上,似乎變得更加稀疏。自從去年父親心肌梗塞猝然去世後,原本性格強硬的母親也失去了生命力。而京京從小就和爺爺親,想必這一老一少在家裡相處得並不融洽。

內疚感不禁湧上心頭。

順著樓梯來到二樓,走到掛著彩色人偶的房門前,抬手敲了敲。

「幹嘛?」門裡傳出京京的聲音。

「是媽媽,我出差回來了。」

「哦,等一下!」

我站在門口,愣愣地看著那面朝西的大玻璃窗。窗戶濕得就像洗車時的擋風玻璃,外面一片陰沉,完全看不出春天的跡象。

全身骨頭都在嘎吱作響,尤其是肩頸部位,陣陣酸痛。最近,越來越意識到年齡不饒人,但好勝心又不允許我歇下來。

「進來吧。」

萬花筒般的明星海報鋪滿一整面牆,飄窗上亂七八糟地扔著平板電腦、電子閱讀器、耳機和各種彩色雜誌。橘色燈光下,京京正埋頭坐在書桌前玩手機。看見那猶如小熊貓一樣胖墩墩的背影,一抹微笑出現在我的嘴角。

「幹什麼呢?」我笑著問。

「給琪琪姐發消息,家裡的零食吃完了,讓她再買些寄過來。」

「都買了些什麼?」

「Godiva巧克力、Milano餅乾、Terra薯片、Jack Links牛肉乾、星巴克咖啡豆。」

「零食也不能吃太多。」

「知道,我買的都是有機的,保證健康。」京京頭也不抬地說。

我點點頭:「那就好。」

「青島好玩嗎?」

「我哪有時間玩,就去酒店旁邊的公園散了散步。」我不由苦笑一聲。身為世界頂級會計事務所的高級審計員,頻繁出差和密集加班是生活常態。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以酒店為家。

母女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京京突然漫不經心地開口說:「對了,老師說要你去一趟。」

「最近考試了?」我頓時緊張起來。

京京上的國際學校競爭非常激烈,我生怕她落於人後,特地請了兩個家教。

還好,京京撇了撇嘴說:「沒有,是體檢報告出來了,老師說想和家長談談。」

「哦,那你肯定沒問題,咱們家可一直都吃美國原裝有機食品。」我鬆了一口氣,略帶驕傲地說。

「我也是這麼跟老師說的。」京京接了一句。

我38歲才有了京京,自她出生後,我便決定要為她提供最高品質的生活。

我和老公是在美國留學時認識的。我一直忘不了那湛藍的天空、整潔的街道和豪華的購物商城。在我眼裡,美國就代表著最高品質。從嬰兒奶粉、玩具到尿布,我們一律托美國的朋友代購。

等京京稍大一些,老公成為公司里最年輕的橋樑設計總工程師,長年紮根工地。與此同時,我也考取了國際註冊內部審計師資格證,一年中有半年在外出差。無奈之下,我將父母從老家接到北京,替我們照顧京京。

內心的愧疚讓我們選擇在生活條件上加倍補償:進口零食、名牌服裝、出國旅遊。這麼說吧,雖然京京只有15歲,但她所享受的生活,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享受過。

三年前,在我的撮合下,侄女嫁到美國,這下京京不再需要通過我們進行海外購物,事情變得更方便了。

我一邊想,一邊笑著對坐在辦公桌另一頭的張老師說:「京京體重超重是不是因為營養過剩?我覺得青春期胖一點沒關係,最重要的是確保食品安全和食品質量。」

張老師是京京的班主任,有10年海外教學經驗,說一口漂亮英語。

她搖搖頭,不著痕迹地嘆了口氣:「實際上,京京的問題是營養不良。」

我皺皺眉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能吧。」

「您別急,聽我說。我以前也以為啊,瘦是營養不良,胖是營養過剩。」張老師不急不慢地說,「但是實際上,體重超重的人往往是飲食結構不合理,攝入的能量過多,而必需的營養素卻遠遠沒有達標。所以,體重超重是能量過剩,而不是營養過剩。」

「那京京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我急急地問。

「京京目前的健康狀態不太樂觀,血液檢查顯示,她缺鈣,缺維生素D、維生素B1和鐵,膳食纖維攝入也嚴重不足。我建議您要嚴格控制零食,多讓她吃蔬菜、水果、雜糧。」頓了頓,張老師補充說,「另外,最好也不要太過迷信美國食品,我們都知道,垃圾食物這個詞就是從美國快餐來的。」

「我們從來不吃快餐,只吃有機食物。」我有點生氣地反駁。

「那就好。」張老師聽出我的不悅,話鋒一轉,「此外,京京的性格有點消極內向,和同學交流不多,希望你們家長能在這方面多開導一下。」

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一推開門,正看見京京在和外婆拌嘴。

「這桑椹多新鮮啊,你嘗一個。」

「我不吃,不知道灑了多少農藥。」

「那麼多人吃,沒聽見誰肚子疼。」母親漲紅了臉。

「我喝Naked就夠了。」說著,京京從冰箱里拿出一罐美國原裝漿果蔬菜混合濃縮果汁,「咕咚咕咚」喝起來。

我揉揉抽痛的太陽穴,對她招招手:「你過來一下。」

京京得意洋洋地坐在對麵茶几上,我伸手把Naked果汁瓶拿過來。

「老師今天跟我說,你體重超重,而且營養不良。」我沉聲說,「從現在起,你要多吃新鮮蔬果,少吃零食,少喝果汁。」

「不對,我要喝更多果汁才行。」京京反駁道,從我手上把瓶子拿了回去,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說,「你看,每瓶含有10%草莓、15%櫻桃、25%杏、20%蘋果、30%紫胡蘿蔔、5%甜菜、2.5%鷹嘴豆和2.5%檸檬,還有維生素A、B3、B5、B12、C、E……」

我打斷她,板起臉:「最多的應該是糖分吧,糖對身體是最有害的。」

京京把瓶子舉到我眼前:「拜託,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百分百純果汁,不含糖,不含防腐劑,不含澱粉,純素』。」

我啞口無言,本能地想要提高嗓門,但我和老公商量好,要用「相互尊重,平等對話」的方式來教育京京,堅決避免中國大家長式的高壓政策。那麼現在,究竟應該怎樣「平等對話」呢?

「每次你喝了果汁就不吃飯,小孩子怎麼能不吃飯呢。」母親見我發愣,在一旁幫腔道,「每次給你盛兩勺飯都嫌多,講又不聽。」

京京不耐煩地撇撇嘴:「拜託,姥姥,白米飯才是真正的垃圾食物呢。」

母親瞪圓兩隻眼睛,臉上隱隱露出怒氣:「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哪個中國人不是吃大米飯長大的?」

京京翻了個白眼,低下頭,在手機鍵盤上敲了幾下,遞到母親面前:「你看吧,這不是我說的,是外國專家說的,白米飯幾乎不含有蛋白質、脂肪、維生素、礦物質,去掉胚芽的米飯,只剩澱粉和糖,和炸薯條一樣垃圾。你們老一輩人因為以前窮,餓怕了,所以逼著我們吃米飯……」

母親的身體微微發抖,緊抓著沙發靠背的兩隻手青筋暴出,眼看就要情緒失控,我趕緊出來打圓場:「京京,不許這麼跟姥姥說話,姥姥都是為你好!」

我又盡量放緩語氣,掉頭對母親說:「媽,現在是新時代了,我們也要用新思路看待問題,不能總是用老一套。」

母親冷笑一聲,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行,我是老一套,以後什麼事都別問我!」

沒等我接話,母親轉過身,大步穿過客廳,走進廚房,「刷」地一聲拉上廚房門,裡面隨即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

我無奈地看了廚房一眼,玻璃門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惡作劇般不停閃爍跳躍著。疲憊感排山倒海地襲來,胸口一陣陣發悶,頭腦也一片空白。

「媽,媽。」

遠遠地,聽見京京的聲音,我猛地回過神來。

「我能不能訂購一年的Naked果汁啊?」

我長嘆一口氣,忍住後腦勺傳來的一絲絲抽痛說:「這樣吧,我們上網查一下青少年健康飲食結構,按科學方法來,怎麼樣?」

京京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草草擬出一份飲食計劃表,還沒來得及談一談和同學相處的問題,公司便有個緊急項目,又需要我臨時出差,我只好匆匆叮囑京京兩句,看她的樣子,八成沒有聽見去。

十天後,我終於帶著內蒙古的漫漫沙塵回到家。一進門,京京就撲上來,在我面前轉了個圈:「媽,看我瘦了沒?」

我放下行李箱,睜大疲倦的雙眼打量了一下女兒。只見她身穿一件湖藍色白條紋棒球服,原本圓滾滾的上半身似乎真的小了一圈,顯示出少女的曼妙身材。

「哎呦,真的瘦了,看上去很棒!」我沙啞著嗓子說。

「因為我有秘密武器。」京京喜滋滋地回答,原地轉了個圈,「班上同學都說我變漂亮了,怪不得網上說,減肥等於整容,我要再接再厲!」

「你不會吃減肥藥吧,那可不行!」

「放心啦,我才不吃那種騙人的東西呢,哎呀,到直播時間了。」京京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掉頭往二樓跑去。

「直播什麼呀?」

「我的減肥全過程,超勵志的!」

很快,樓上房間里傳來動感十足的舞曲聲。

我換上拖鞋,踢踢踏踏地走進客廳,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母親走過來,遞了一杯熱水到我手上。

「耀明昨天打電話來說,工程進度比計劃慢,這周恐怕回不來了。」她用習以為常的口氣說。

「他也打電話給我了。」我抬起手揉著隱隱發痛的太陽穴,「媽,我們倆都這麼長期在外頭跑,家裡辛苦你了。」

「咳,跟我客氣什麼,父母不就是為子女忙嘛。你們為京京忙,我為你們忙。」

聽出母親話語里的疲憊,我把身子坐直了一點,打起精神說:「京京最近聽話嗎?我看她的狀態好像不錯。」

我抬頭看看二樓,低音炮猶如榔頭般敲打著我的心臟。

母親皺皺眉頭:「零食倒是不吃了,不過飯吃得也很少,還天天搞什麼直播,我怕她身體吃不消。」

「小孩子餓了就會吃的,你不用擔心。」我眯著眼,笑笑說。

「還有啊,她讓琪琪在美國買了一堆瓶瓶罐罐,看著不像零食,倒像是藥片。」

我一下子睜開眼,警覺地說:「媽,你把那些東西拿來給我看看。」

「我上哪兒拿去,都在她房間里呢。」

我沉默地想了想,又閉上眼睛等了一會兒,直到音樂聲停止,這才站起身,走到二樓房門前,抬手敲了敲門。

「進來。」

京京滿臉興奮,身體還在有節奏地擺動著。

「這個網站叫什麼?」我坐在床沿上,看著被花花綠綠的彈幕覆蓋的視頻問。

「嘚瑟網。我的視頻現在可火了,有五六百人同時在線收看呢。」

「你要小心,不要泄露個人隱私,信息一旦上網,就永遠沒法消除了。」

「知道知道,你都說過多少遍了。」京京嘟起嘴,「這個網站絕對正規,我們班同學都在用,連張老師都有賬號呢。」

「那我就放心了。」我頓了頓說,「你最近又買了什麼零食?」

「我早就不吃零食啦,改吃營養品。」

見我露出困惑的表情,京京拉開書桌的第二層抽屜。我探頭一看,裡面放著一堆塑料瓶:什麼蕨類植物精華素、黑醋栗油粉、金銀杏軟膠囊、超濃縮納豆精華素等等。

「不是說我營養不良嘛,我就買了這些。」

我重重嘆口氣,帶著責備的口氣說:「這些東西不能亂吃的。」

她把辮子一甩,拍拍我的肩:「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已經一樣一樣查過了,都是純天然、無副作用。」

「那也不好……」

她繼續拍著我的肩膀,胸有成竹地笑著說:「放心啦,幾億美國人都在吃呢,不信你自己查,咱們用數據說話。」

腦袋因為睏倦而昏昏沉沉,我強打精神,坐到電腦前開始搜索。果然如京京所說,這幾款營養品都是美國的熱銷品牌,很多人長年服用,用來補充微量元素。

看來這孩子是長大了,會自己做研究了,我欣慰地想。

「這就是你說的減肥秘密武器?」

「嗯,嗯。」京京低下頭,支支吾吾地回答。

「要嚴格按照劑量服用,再好的東西,吃多了也有害。」說完,我站起身,急著去泡個澡,消除不斷湧上來的疲憊感。

走到房門口,我又回頭補充一句:「對了,下次幫外婆買幾瓶深海魚油。」

母親正好站在過道上擦窗戶,聽見這話,不屑地擺擺手:「我不用,我吃飯就夠了。」

京京飛快地消瘦下去。

半個月間,原本胖乎乎的面頰變得像月牙一樣清瘦,去年夏天正合適的連衣裙,如今腰間已經鬆鬆垮垮。

哪怕不用出差,我也難得有空在家吃飯,往往在辦公室里叫個外賣匆匆解決。儘管如此,我還是察覺到異樣。正如母親所說,京京的飯量銳減。有時,我能聽見她的肚子在咕咕直叫,她卻回答說一點也不餓。

「唔,這個蔓越莓乳酪麵包的味道太差了,蔓越莓不新鮮,芝士也太硬。」她咂咂嘴,把只吃了一口的麵包扔回盤子里。

「這是我特意去『森林屋』蛋糕店買的呀。」我吃驚地說,「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它們家的麵包嗎?」

「那是以前,現在我對吃的東西可是很挑剔的。」京京歪倒在沙發上,耷拉著眼皮,一臉懶洋洋的模樣。

「你吃過什麼好東西了,這麼挑剔?」我問。

「秘密。」京京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閉上眼睛,似乎睡了過去。

我拿起小毛毯,輕輕蓋在她的肚子上,母親在一旁向我招招手。

「亞靜啊,有件事我越想越害怕。」母親關上廚房門,把我拉到灶台邊說,「明天你又要出差去了,我想今天必須告訴你。」

她壓低聲音,眼神里透露出一絲驚懼。

「怎麼了?」受到她的感染,我也不由自主地小聲回答。

「前幾天晚上,我出來上廁所,看見京京房間的燈還亮著。」母親的口氣像在講鬼故事,聽得我心頭髮緊。

「我敲了敲門,她沒應聲,我想可能是睡著了忘記關燈吧,就輕輕推門一看,京京正背對著我坐在寫字檯前面,頭上戴著一個大耳包,一個勁兒地搖頭晃腦。」

「那是她在聽音樂吧。」我笑笑說。

「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看,她手裡拿著一樣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是粉紅色的,還發著光,我仔細一看,竟然是一根舌頭!」

我不敢置信地皺緊眉頭:「媽,你在說什麼呀?肯定是你看錯了。」

「也許吧,我是老眼昏花了。」母親聳著肩膀,滿臉搐縮地說,「但接下來的我肯定沒看錯,京京把那個東西放在嘴裡,又是舔又是嚼,嚇得我都沒敢進去。」

「媽,不會是你做夢吧。」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希望是做夢。」母親皺著眉頭,唉聲嘆氣,「不然呀,就是京京中邪了。」

我哭笑不得:「都什麼年代了,你還迷信。」

夜深了,此起彼伏的霓虹燈把天空映照成深藍色,馬路上依然車來車往,遠處的國貿大廈和央視大樓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彷彿兩個巨人佇立在鋼鐵叢林之中。

我悄悄走到京京的房間門口,門縫裡果然透出一絲亮光。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敲門,直接轉動門把,推開一條縫。

只見京京坐在寫字檯前,頭上戴著耳包,一邊搖頭晃腦地聽音樂,一邊津津有味地吸吮著什麼,嘴巴外面露出一截閃著白色熒光的半透明棍子。

是雪糕嗎?我心想。

這時,京京抬起左手,捏著棍子把嘴裡的東西抽了出來。我定睛一看,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那是一根粉紅色的舌頭!尺寸比真人的舌頭稍微小一些,但逼真程度讓我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只見京京用消毒紙巾把「舌頭」擦了擦,翻過一面,用手指在棍子上戳戳點點。當她要再次把那東西放進嘴裡時,我實在按捺不住,一把推開門,衝進房間,使勁拍了拍她的肩膀。

京京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是我,一臉不滿地摘下耳包。

「怎麼不敲門就進來?」

「我敲了,你沒聽見。」我沉著臉說,「這是什麼東西?」

京京低著頭不說話。我伸手去拿,她加大手指的力度,捏著不放:「肯定是外婆告訴你的,她最會告密了,整天監視我。」

「外婆都是為你好。」我一使勁,劈手把那東西奪過來。

剛才從後面看,以為不過是一根普通的硬塑料棍,此刻拿在手裡,卻發現做工極為精良。近乎透明的棍身呈扁平狀,約一厘米厚,與普通圓珠筆差不多長,質地晶瑩剔透,在燈光下猶如水晶般閃閃發光。棍子頂端的粉紅舌頭上,細小溝紋和突起清晰可見,舌根部位延伸出兩道深紫色曲線,在棍子上呈X型分布,曲線上有很多細小分叉,宛如兩根動脈血管,越往下越淡,逐漸消失在棍子兩側。

兩根「血管」交叉處,有三排凸起的圓形數字按鍵。棍身另一面與按鍵對應的位置以淺浮雕手法刻印著一個黑色圖案,似乎是一個正面的獸頭形象,嘴巴大張,有對稱的雙角、雙眉、雙耳,兩側還有長條狀的軀幹、四肢、爪子和尾巴。奇怪的是,這個獸頭的眼睛並不長在臉上,而是長在腋下。

總覺得有點眼熟,這不是經常出現在青銅器上的古代圖騰嗎?

「這到底是什麼?」我忍住厭惡問。

「這叫美味舌啦,」京京不情不願地回答,「是高科技產品,專門用來減肥的。」

「減肥?」

京京的臉上又露出笑容,興奮地說:「對啊,這個可神奇了,儲存著一萬種食物的味道,只要輸入編號,什麼都可以吃到,媽媽也來試一下吧。」

不等我說話,京京歪著腦袋想了想問:「媽媽最喜歡吃什麼?」

為了不破壞「開明母親」的形象,我耐著性子回答:「松子魚。」

京京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本小冊子,嘩啦啦地翻找起來,嘴裡念叨著:「唔,松子魚的編號是6732,6732。」

她一把從我手裡搶回那東西,按了幾下數字鍵。只見棍身上的兩根「血管」閃爍出微光,彷彿真的有血液在裡面汩汩流動。

等微光褪去,京京把「舌頭」遞到我跟前:「你嘗嘗吧。」

我一頭霧水地接過來,猶豫著該怎麼才好,就在這時,一股異常香甜的氣味鑽進鼻子里,讓我不由咽了下口水。

「嘗一下嘛,媽媽。」京京握住我的手,使勁往嘴邊送,「你就當成棒棒糖好啦。」

我只好伸出舌頭,飛快地碰了一下那根舌頭。

唔,這大概是我吃過的最棒的松子魚!

套用一句美食節目里常用的評價語:鱸魚肉酥脆甘香、入口即化,酸甜醬則清新爽口,混合著松子香和一縷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彷彿一支輕盈甜美的小夜曲,在舌尖恣意飛揚。

我忍不住連連砸嘴,點頭叫好。

「睡覺前嘴裡有魚腥味不好,再來一杯咖啡清清嘴吧。」見我這幅模樣,京京更加得意,熟練地輸入一串新數字。

立刻,甘香濃郁的咖啡味與溫潤甘甜的牛奶香撲面而來,猶如一陣絲滑柔順的煦風,輕輕撫過我的臉龐,繃緊的神經隨之鬆弛,心中竟然感到一股久違的幸福感。

與之相比,星巴克的摩卡只能算是刷鍋水。

我深吸一口氣,喃喃道:「真香啊。」

「喝」下這杯咖啡後,我竟然不由打了一個嗝。

「這個美味舌最神奇的地方就是讓人產生飽腹感,」京京得意地說,「既能吃到美食,又不會吃多發胖,簡直就是天堂!」

我皺皺眉頭:「不用吃東西,那不會營養不良嗎?」

「放心啦,所以我不是買了那些營養品嗎?Perfect plan(完美計劃)!」

聽到京京的話,我渾身一顫,頭腦清醒過來。

濃郁夜色中,一眼望不到頭的霓虹燈海此起彼伏,異常妖艷,彷彿倒影在深邃水底的點點彩光。

我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窗外,咳嗽一聲:「這東西你是在哪兒買的?」

京京以為成功說明了我,不加提防地爽快回答:「一個叫魔法器材店的小店,琪琪姐上個月在那裡買過唇彩,質量也特別好,她還叫我再買十支寄到美國呢。」

「你之前說的秘密武器是這個?」

「是啊。」

「這個多少錢?」

「兩萬。」看我瞪大眼睛,京京急急分辯道,「我是用壓歲錢和零花錢買的,你們說過,這些錢由我自由支配。」

我把衝到嘴邊的責備硬咽下去,繼續問:「那家店在哪裡?」

「西城區鐵門衚衕,不過它有時開門有時不開門,感覺店長挺任性的,我猜她八成是傍了個大款,開店純粹屬於玩票。」

我不著痕迹地從京京手裡拿過美味舌,攥在手裡,站起身說:「這個東西先放在我這裡,等我出差回來後再考慮怎麼處理。」

「什麼!」京京發出一聲慘叫,「騰」地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是我用自己的錢買的,你憑什麼拿走?」

「這個東西會毀掉你的身體。」我板起臉,斬釘截鐵地說,「我必須沒收。」

「你專制!獨裁!卑鄙!」京京氣急敗壞地嚷道。

「只要我還是你媽,就有權管你。」我撂下這句話,走出房間,反手關上門。

在海南的兩個星期,我一直心神不寧。姐姐打來電話說,琪琪在美國得了重病,已經住院治療,男方家則態度強硬地提出離婚,絲毫沒有迴旋餘地。我想再多問些病情,姐姐卻支支吾吾,掛斷了電話。

幾天後,張老師也打來電話,說京京上體育課時突然暈倒,打了葡萄糖點滴後才蘇醒過來,但身體狀況堪憂,需要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

我立刻放下工作,飛回北京。從飛機上看,天空寬廣無垠地延伸著,像是漂浮起來的渾濁海水一般,越看越讓人感到揪心。

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一開門看到京京,我差點暈倒在地。

半個月沒見,京京幾乎瘦變了形。面頰猶如蒼白的果乾,眼睛周圍也乾巴巴地凹陷下去,兩道眉毛間分布著深深的縱向皺紋。肩膀單薄而高聳著,鎖骨凹陷下去的地方像水槽一樣深。T恤衫好像是晾曬在鐵絲衣架上似的,有氣無力地垂掛著。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比不鏽鋼水管粗不了多少,表面分布著細細的藍色血管。

見我回家,她也不打招呼,仍然裹著外套,歪倒在沙發上,慢慢把十來粒營養品膠囊和藥片和著水吃下去。

我氣急敗壞地質問母親:「這是怎麼搞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母親的眼圈頓時紅了,氣呼呼地說:「自從你走以後,京京就和我打冷戰,說我監視她,看見我跟看見仇人似的。還說我做的飯難吃得要命,一吃就吐。她大了,不需要人照顧了,我明天就買火車票回老家。」

我焦頭爛額:「媽,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要趕你走。」

京京在一旁懶洋洋地抱怨說:「你們說話的聲音很吵哎。」

我忍住眼淚,轉身對她說:「來,我們去醫院。」

「我不去。」

透過鉤織的窗帘,午後陽光照射到房間里來。隔著一層灰色霧靄,太陽好像一隻已經變質的雞蛋黃,頹廢地漂浮在朝陽區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之間。

只聽京京接著說:「你快點把美味舌還給我。」

怒火在心中噌地一下燒起來,肺部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我使出全身力氣,剋制住發怒的衝動,顫抖著聲音問:「看看你都變成什麼樣子了,還要那個東西?」

「沒有美味舌,我什麼都不想吃。」京京有氣無力地說,「所有東西都難吃死了,一吃就想吐。」

「那是你的心理作用。來,我們先去醫院,看過醫生以後我就把美味舌還給你。」我急切地說,拉起她的胳膊,想讓她站起來。

那身體像一截塑料管,冰涼單薄。

我努力扶京京站起來。她起初只是像暈死過去一樣全身癱軟,但當我把她歪歪扭扭地扶起來時,她突然一把推開我,踉蹌著跌坐回沙發上。

「你怎麼啦?」我猝不及防,又急又怒。

「先把美味舌還給我。」她閉著眼睛,低聲說。

我幾乎能聽見上下牙齒髮出咯咯的摩擦聲,想也不想就說:「我放在辦公室了,我們先去醫院,然後我去拿。」

說著,我又彎下腰去扶她。

就在我接觸到她身體的那一刻,京京突然崩潰了。她俯身摔在沙發上,甩動腦袋和四肢,使勁捶打著靠墊,邊哭邊喊:「你騙我,你騙我,我討厭你!你沒資格拿走我的美味舌!沒資格管我!」

我急怒攻心,不由揚起手,狠狠給了京京一巴掌。

「啊!」母親在身後驚呼一聲。

京京卻咧開嘴,發出「嘿嘿」的冷笑聲。那笑聲尖酸刻薄,像刀子一樣直捅我的心。

「沒有了美味舌,我就瘦不下來……我好胖啊,胖得像頭豬……沒人會再送『牛肉乾』和『鮮花』給我,沒人會再叫我『公主』,沒人喜歡我,沒人願意多看我一眼。為什麼我這麼胖?這麼丑?這麼討人厭?為什麼沒人理睬我?」

她喃喃地說著,目光時而獃滯,時而兇狠,乾癟的臉頰猶如棗核般搐縮成一團,那樣子就像吸毒的人毒癮發作。我手腳發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聽話的女兒竟然會變成讓人心驚膽戰的瘋子!

母親趕緊上前,和我一起把京京按住。我們倆驚懼交加,像押解逃犯一樣押著京京,把她送到醫院。

「患者的病症很少見,狀況也比較複雜。」一番檢查後,醫生將我們叫到診室,除掉口罩,嚴肅地說。

「會不會有生命危險?」我打斷醫生。

「目前無法下定論。」

我眼前一陣眩暈,母親趕緊伸手扶住我的肩膀。

「首先,你的女兒患有厭食症,好在是初期,沒有生命危險,但需要立刻住院治療。」醫生頓了頓說,「除此之外,我們發現你的女兒還有一個非常罕見的癥狀。」

「是什麼?」我死死地抓著桌角。

「在進行常規口腔檢查時,我們發現她的舌頭狀況異常,確切來說,是舌乳頭非正常性萎縮。」

「舌乳頭?」

「我們每個人的舌頭表面有許多小突起,這些小突起形同乳頭,醫學上稱為『舌乳頭』。成年人大概有一萬多個味蕾,用來品嘗各種味道,而這些味蕾絕大多數都分布在舌乳頭上。正常情況下,隨著人的年紀增大,舌乳頭會出現一定程度的萎縮,從而導致味蕾減少。但你的女兒年紀輕輕,萎縮度竟然達到90%,實在非常少見。」

「這個後果是什麼?」我的心糾緊了。

「主要是味覺系統受損,無法嘗出食物的味道,使人失去食慾,從而引起其他的健康問題。」

「這是什麼造成的?是我做的飯有問題嗎?」許久不出聲的母親突然開口問,聲音蒼老而乾澀。

「這個嘛,我們從未見過這種病例,所以目前無法下結論。」

母親的眼圈通紅,我不由一陣心酸,緊握住她放在肩頭的手:「媽,這肯定不是你的問題,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我忍住眼淚,轉過頭問醫生:「請問能治好嗎?」

「我們會首先針對厭食症進行治療,這方面的技術比較成熟。我們會為她插上胃管,保證每天至少攝入800卡的熱量,此外還要進行心理干預和心理輔導。」

「厭食症多久能痊癒?」

「很難講。厭食症是一種極易反覆的病症,有時候暫時性好了,也不能掉以輕心,因為隨時可能複發。」

「那麼關於味覺系統受損的問題?」

「我們目前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案,還需要進一步觀察和研究。從理論上說,舌乳頭萎縮是不可逆的過程,但你的女兒年紀還小,也許會有出人意料的情況發生。」

走出醫院,天已經黑了。回家路上一段長長的水泥圍牆,大概裡面在準備施工吧,那牆似乎是永無休止地伸向遠方。每隔數米有一個路燈立在那裡,灑下稀薄光亮,但圍牆後面依然是黑黢黢的。

我伸手撥通卡在面板上的手機。響了好一會兒,終於接通了。

「在開會呢,什麼事?」丈夫的聲音傳過來,透露出濃濃的疲憊和不耐煩。

「京京住院了,你能回來嗎?」我抽了一下鼻子說。

「怎麼會住院?不是有媽在照顧嗎?」

「我媽又不是萬能的。」我忍不住抬高聲音。

沉默了幾秒鐘,丈夫帶著愧疚說:「抱歉,工程正在關鍵時刻,恐怕回不來。」

「難道女兒是我一個人的嗎?」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現在壓力真的很大,萬一工程出現狀況,這個責任沒人擔得起。這樣吧,我答應你,一旦險情緩解,我立刻請假回來。」

「算了,你忙吧。」

我使勁按下掛斷鍵。

內心湧上一股強烈的無助感,我仰起臉,使勁眨著眼睛,把淚水眨了回去。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是我的女兒?

這個問題如同烙鐵,燒灼著我的心,讓我呼吸困難。

突然,我渾身打了個激靈,手猛地一抖,車身歪向相鄰的車道,後方立刻傳來一聲尖銳的車喇叭聲。

「危險!」母親脫口叫道。

我趕緊把牢方向盤,一輛敞篷跑車從旁邊呼嘯而過,車主沖我豎了豎中指,但我無心理會。

一定是那個東西,我心想。

那個該死的美味舌。

絕對沒有其他原因。

握著方向盤的手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我把母親送到小區門口,對她說:「你先回去吧,我去辦點事。」

「你要幹什麼?」母親憂心忡忡地抓住我的胳膊。

「去辦公室拿點資料,馬上就回來。」我擠出一絲笑容說,「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京京還需要我照顧呢。」

等母親的身影融入夜色中,我深吸一口氣,猛打方向盤,掉頭往西南駛去。車輪發出尖銳摩擦聲,路邊散步的一對情侶誇張地往後蹦了幾步,嚷嚷起來。

我朝觀後鏡里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一腳踩在油門上。

笨重的越野車在衚衕里跌跌撞撞地前進,我索性把車停在一個稍寬的拐彎處,步行尋找那家店。

遠遠地,昏暗的衚衕里,只有一扇院門大敞著,一簇簇明黃色和橘紅色的萱草在滿院的雜草叢中輕輕搖擺,看上去像倒插著無數根紡錘。

我幾步跑過院子,一把推開店門,差點撞在正對門的屏風上。我猛地收住腳,抬頭一看,不由內心發涼。只見整座屏風都是漆黑一團,正中間有一個深褐色人影,裹著大衣,戴著厚厚的帽兜,臉部隱在黑影中,不可辨認,但幾縷灰白色的頭髮從帽子里飄出來,像一串苦澀的冬風。發白的手指將一個小小的身體擁在胸前,但那並不是可愛的嬰兒或孩子,而是一個臉色發青、身體乾枯、眼神冷漠的小怪物。那個怪物的手裡還在揉搓著兩支萱草花莖,黃色和橘紅色的花瓣散落在一片濃黑中。

「歡迎光臨。」一個漂亮得好像電影明星的年輕女孩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笑眯眯地說。

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

這店裡的一切都出乎意料。我愣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深吸一口氣,讓怒氣迸出胸口:「你們怎麼能賣那種坑人的東西!你們差點害死我女兒!」

「您在說什麼?」年輕女孩側著頭,擺出一副無辜表情。

我把一直放在手提包里的美味舌掏出來,「啪」地一聲扔在櫃檯上:「這不是你們店的東西嗎?人在做,天在看,你們賺這種昧良心的錢,遲早要遭報應的!」

「哦,請問這款產品有質量問題嗎?」

「這不是質量不質量的問題,這種禍害青少年的東西壓根就不能賣。」我高聲說,「我一定會告你們的!」

女孩鎮定地看著我,嘴角帶著一絲嘲諷:「您有權利這麼說嗎?」

「當然,要不是你們賣這種東西給我女兒,她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女孩輕笑一聲:「如果您真的這麼在乎女兒,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她有問題?明明是您身為父母的失職,卻怪到我們店家身上。」

我攥緊拳頭,鼻子里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你少胡說八道,我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女兒,你們卻在這裡賺黑心錢。」

「您的女兒變成這樣,您心裡一定有很強的罪惡感。」女孩繼續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說,「您現在這麼做,只不過是為了推卸自己的責任罷了。」

「說這種話,你以為你是誰?」

聽到這麼荒唐的話,我明明可以暴跳如雷,但心裡卻感到一絲莫名的軟弱。

女孩一捋頭髮,斜睨著我說:「通過指責別人,您現在是不是感覺好受了一些呢?但很可惜,您的女兒不會因此而好受一點。」

「你!……」

「對不起,我們要打烊了,」女孩說,如水晶般的眼睛淡淡地直視著我,「請您明天再來吧。」

「你趕我走?」怒氣再次湧上心頭,我往前邁出一大步,幾乎撞在女孩身上。

突然,一個黑色身影從房間深處的角落躥出來,如一股旋風般將我往外推去。我大驚失色,連連倒退,眨眼間就被推出店門。沒等我回過神來,房門上的銅鎖「啪嗒」一聲扣得嚴絲合縫。

我眼冒金星,兩隻手按住急劇起伏的胸口,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膽寒地往後退了兩步,看著緊閉的房門,怒氣再次衝上腦門。

「混蛋!開門!開門!」我使勁拍打著房門,聲音被突發的狂風撕成碎片,院子里的萱草嘩嘩抖動,如濃烈的波濤般起此彼伏。

無人應聲。

周圍一片死寂。

喊了許久,我終於累了,停下來喘著粗氣。

有人在身後拉了拉衣服,我回頭一看,不過是一株高挑的萱草勾住了衣角。

濃濃的藏藍色天空下,夜色如墨。明明沒有一絲風,滿院萱草卻晃個不停,似乎在嘲笑我,又似乎在安慰我。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腦子裡一片空白。

宛如全身筋骨都被抽掉一般,我低垂著頭,一步步挪出院子。

我把累積了幾年的假期拿出來一次性用掉,領導大為不滿,我也懶得解釋,只說了句「如果不能請假,我就辭職」。

一個月後,我挽著京京路過醫院附近的一家蛋糕店。

蛋糕店雅緻而明亮,靠窗口的一個女士正拿著小勺,美滋滋地吃著蛋糕。京京似乎被吸引住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治療,她的體重恢復了一些,但看上去依然非常瘦削,連衣裙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讓人害怕隨時會隨風飄去。

「想吃嗎?」我輕聲問。

她咂咂嘴,喉嚨「咕咚」一聲。

我們推門進去。我剛從檯子上拿起塑料盤,京京已經開始拚命拿東西,什麼提拉米蘇蛋糕、果仁巧克力、薄荷起士、焦糖卡邦尼、牛奶雞蛋羹、葡式蛋糕,還有澆注了許多藍莓果醬的千層派。

沒等我付完錢,京京已經在旁邊的小餐桌上開始大吃特吃。

「好好吃啊!」她發出幸福的嗚咽聲,三口就消滅一個拳頭大小的點心,剛吃完一個,手馬上就又伸向另一個。一眨眼的工夫,滿滿的餐盤已經空了。店裡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京京身上。

我一邊維持臉上的笑容,一邊扶起京京,匆匆離開。剛走出店門沒幾步,京京的嘴巴就像抽動的漏斗一樣鼓起來,然後突然一彎腰,「哇」地一聲吐出來。猝不及防之下,我只能飛快地拉開購物袋接住。路人尖叫著跳到一邊。

京京終於吐完,抬頭看見周圍人投來的冰冷嫌惡的目光。她的嘴角開始劇烈抽動,眼圈通紅,臉上露出生無可戀的表情。

我努力忽視周遭的一切,抽出紙巾為京京擦嘴,小聲安慰說:「沒事沒事,很快就好了。」

京京任憑我擦著。眼看淚水就要順著面頰滾落,我直起身,快步走到垃圾桶前,把滿是嘔吐物的購物袋扔進去。回過身,只見京京站在馬路邊上,一臉放鬆和安心地望著我。

「謝謝你,媽媽。」等我走回她身邊,她輕聲說。

我使勁吸了下鼻子,緊緊握住女兒的手。

從這天開始,京京恢復了食慾,體重不斷回升,很快又變回了一個小胖子。但她的體重並不穩定。實際上,直到今天,她還是會忽胖忽瘦,體重在15公斤的範圍內起起伏伏。她就像一隻氣球,有時鼓起來,有時癟下去,以這種方式應對著她眼裡的殘酷世界。而我學會了關愛兩個不同的京京,就像擁有兩個女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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