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無痕————每周一更小故事19
後來,我在外面認識的朋友,都沒有裡面那一個好。只可惜,這最好的一個已經不在了。大概就是從那時起,孤獨就牢牢扼住了我的咽喉。每一分每一秒,都更徹骨。如今,我只願相信,我們終會重逢,因為人生的終點只有那一個,沒人能繞過去。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只有那些咬咬牙也就熬過去了的一年又一年,一秒又一秒。
她叫王雪輝,在監室裡面的編號是188號。她說這是個好兆頭。她是廣東人,最喜歡這些莫名其妙的彩頭。有次她跟我說,最初我們能成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的號碼。116號。雖然我覺得都已經落到這般境地了,就不必再講究什麼順啊發啊的了,不過這種腹誹我從來沒有讓它從牙縫裡蹦出來過。
我和小雪的床鋪是緊挨著的,兩個下鋪。我的上鋪是125號,一個非常胖的女人。除了胖,她其它的一切給我留下的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因為我每天都做著噩夢,夢境總是從一聲巨響開始,125號壓塌了床鋪,而我變成了各種形狀的肉餅。小雪的上鋪是107號,但是那張床長久地空著。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生出了種種猜測,越來越離奇,越來越惡毒的想像在九平米的空間里肆意蔓延著,可是都沒有真正發生的事更令人震驚:107號正在無休止地保外就醫。
消息是小雪帶回來的,她的母親來看她了,她在回號子的路上無意間得到了這個消息。每次見完母親,小雪總會開心很多天。她總是算著出去的日子,然後一個人傻笑。至今我仍記得她的笑容。笑意最先從眼角漾開,鼻子緊隨其後輕輕皺了起來,最後嘴角浮現出一個明顯的弧度,與此同時,兩隻小酒窩就再也藏不住了。
號子里並沒有什麼打架鬥毆的事。兩隻24小時開機的監控攝像頭就懸在我們頭頂,一切在管教的眼中都一覽無遺。每一天都被鈴聲分割成無數的碎片——出操、早飯、出工,午飯、繼續出工,晚飯、學習、內務,熄燈。在裡面並沒有什麼靠拳頭說話的邏輯體系,女人的拳頭,再粗壯也毫無用武之地。當然,撕扯頭髮、互扇耳光或者在對方身上留下齒痕這種事的確偶爾發生,這些事的後果就是獨拘,上了鐐銬被關在伸不直腿的小黑屋,一天、兩天,甚至一周。一般如果不是特別嚴重的事件,沒人想付出這種代價。
裡面至高的法則其實是錢。小雪是整個號子里最有錢的人,而我,是最窮的那個。
恩惠,一碗白米飯是恩惠,一片白菜湯里的肥肉片是恩惠,一張乾淨的衛生巾也是恩惠。我在外面的資產被牢牢地掌控在我那個無情的前夫手中,他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更不用說給我充錢了。所以我連一包衛生巾都買不起。小雪第一次發現我用舊內褲當衛生巾的時候,立刻拿了一包她的衛生巾給我。後來……兩年多的年時間裡,我一直用著她的衛生巾。
那些「櫻花」牌的粉色包裝小袋子,我記憶猶新。後來在外面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想必跟那個冷冰冰的小賣部里許許多多粗製濫造的其他東西一樣,都是特殊供給品。
我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唯一的回報只有一腔赤誠。小雪說:梅姐,你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對我最好的人。
小雪的錢都是她母親給的。我只在照片上見過她,一個比我想像中還要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雖然就年齡來說,顯得太老了一些。小雪說:我媽生我晚,我是最小的孩子。她進來的故事沒什麼好說的:交了一個壞男朋友,幹了一些壞事。她的男朋友還算有良心,包攬了幾乎一切罪名,現在已經判了死刑。她說,這輩子,他們大概不會再有任何見面的機會了。
小雪進來那年,我還需要服刑五年。我傷了一個人,完全是誤傷。她是我前夫的情人。我不能生育,而她可以。其實我應該瀟洒地離開的,可是我沒有做到。號子里的女人,不是為情,就是為一口氣。女人總是傻的。我說過,我沒有錢,因此就沒有什麼可以用來讓我減刑的資本,所以我根本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
可是現在才過去了三年多,我竟然就走在大街上,陽光就照在我的臉上。人們迎面走來,我是人群中平等的眾生,再也不需要穿著統一的服裝,再也不需要被一隻電鈴支配每一天。自由的感覺讓我時時熱淚盈眶。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立功,會減刑。也從沒有想過小雪會熬不過她的三年。
命運就像一幅骨牌,只要倒了一張,就再也停不下來。小雪第二年的生日那天,沒有等到她的母親。從那天以後,她再也沒有等到過母親。我只記得,那天她打完電話給母親家裡之後,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淚,第二天我發現她整個人燒得滾燙的時候,她的枕頭還是透濕的。那天值班的鄭管教是個好人,她讓我不要出工了,留下來照顧小雪。
那一天是4月28日,後來的那個案件按慣例就被叫做「4·28案」。那天,小雪第一次向我講述了她母親的故事。她說:
姐,你知道嗎?經常來看我的,不是我媽。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親媽在我十四歲那年,喝了葯。那以後我爸也不管我了……我從十四歲就不回家了,天天跟著一個叫黎國強的男人混。我們乾的事,沒有一件是能見光的。小時候只覺得刺激,又愛那種可以隨時揮金如土的感覺……黎國強也不是被判了死刑,是我給他判了……無期徒刑。
他是三年前染上毒癮的。一開始是玩玩鬧鬧的小藥片,反正那時候我們也有錢,那時候,我真沒當一回事兒。後來開始注射了,他整個人就是那時候變的。那時我們開著一家保健品銷售公司,每一種葯聽介紹都能起死回生。其實那些瓶瓶罐罐裡面的小藥片,全是基料,連糖衣都沒有——怕有的老頭老太太有糖尿病。我們的目標就是那些手裡有點兒錢的老頭老太太們,會員制,階梯制,用國強的話說,各種各樣的套兒,總有一個能套住那些又怕死又怕進醫院的「老東西」們。
我叫她「媽媽」的那個老太太,就是被我套上的。其實她沒什麼病,就是血壓有點兒高。現在我還記得,她路過我們那個門店的時候,都沒有往裡面看一眼。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戴的那雙手套是小羊皮的,跟我正戴的那雙是同款。一個不是自己有錢就是兒女有錢的老太太,我馬上攔住了她。我還記得她回過頭時的表情:有驚訝、有喜悅,又有一瞬間就消失的失落——那眼神我很久之後才明白。
我拿出小包的試用品給她,她猶豫了一下接了過去。我就順手拎過她手裡的包,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
這些都是太成熟的套路了。現在的老人幾乎都被兒女忽視,有個陪著說話還幫忙拎東西的人,誰能拒絕呢?
老太太第三次就買了一千多的葯。我跟她講療效,那些話術似乎對她都不起作用。她問我:你是自願干這個的,還是被強迫的?
我驚呆了:當然是自願的!
她說:買夠一千你就有提成了,是吧?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嗯。
老太太刷了卡,她對我說:姑娘,陪我坐一會兒吧。
我們在一家小茶館坐了下來。她問我是哪裡人,多大了,問了很多。那次我的答案統統都是胡編亂造的。
現在我還記得,我回到家,國強正在散煙。我對他說:那個奇怪的老太太今天買了一千多的葯。
他眼神空洞地笑道:老太太沒有不奇怪的。怎麼樣?搞了多少?
我把錢給他,他抓在手裡,可是手指的肌肉不受控制,都掉在了地上。
國強口齒不清地說:抓緊她,把她的油水統統榨出來!
後來我就常常和老太太見面。不知為何,她從來沒有邀請我去她家裡坐坐。她總是把我叫到小茶館,點上一壺茶。差不多見兩三次面,她就會買一次葯。店裡那些只拿提成的小姑娘們都羨慕我找到了一個這樣的大財主。
我總有點兒不敢看她的眼睛。老太太的眼神,一點兒也不糊塗。我在胡亂鼓吹那些葯的時候,她的眼神總是有點兒不屑一顧。不過,這並不影響她刷卡掏錢。老太太對我,總有點兒說教的意思,其實我挺反感的,但從來都陪著笑。我這小半輩子就是靠踩著岸邊的線走過來的。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過的,但我只會這一種活法兒。
再後來,就是那天,老太太突然頭暈了。我把她扶回家裡,然後給她找葯。在她的柜子里,我看到了擺得整整齊齊的,都是我賣給她的葯,連包裝也沒有拆過。
老太太緩過來以後,告訴我,她自己就是醫院退休的大夫,她根本不相信我那些葯健字的保健品。她說,其實我長得特別像她那個夭折的小女兒——才16歲就夭折了,我看了照片,差點以為那就是十六歲的我。
那時候,我已經叫老太太「乾媽」很久了。認乾親,也是我們這行的手段之一。在那天之前,我的「乾媽」叫得毫無感情的成分。我們談了一下午,從我並沒有一個爸爸媽媽都退休賦閑在家的幸福家庭講起。我的一切謊言終於不必再費心費力去圓它們,因為那個下午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的。
乾媽也給我講起她在國外的一雙兒女。講起她早逝的丈夫和那些讓人落淚的點點滴滴。
就在那一天,我開始改口叫她「媽媽」。
那天我回到家的時候,國強正在摔東西。房間里一片狼藉。他說,保健品公司被查封了,肯定是我們的合作者之一、叫四毛的那個傢伙搞的鬼。他揣了西瓜刀就要去找他算賬,力氣大得我根本拉不住。
後來他砍傷了四毛,來調解的人讓他出十萬塊。呵呵,我們哪裡還有十萬塊?那時他的癮已經越來越大,如果我一天不帶錢回家,我們就會沒有晚飯吃。
國強問我:你那個搖錢樹老太太呢?
我問:我……乾媽?怎麼了?
他說:你不是說她有錢嗎?你再去她家的時候,給我留著門。
我噌地站了起來:你要幹什麼?
他說:你緊張什麼?真把人家當你媽啦?我就借點兒錢花!
我說:她家裡只有幾千的現金。
國強撇撇嘴,不說話了。
第二天晚上,我退掉了門店的房子,結清了小姑娘們的錢,最後把公司的雜物帶回了家。拖著一個大箱子。沒想到一進門就被捂住了口鼻。正要反抗,重重的一拳結結實實地搗在了我的胃部。國強在我們自己的家裡綁架了我。他打開手機,錄製了一段我被綁在椅子上面的照片。我臉上的傷痕、嘴角的血跡都是真的。錄完像,國強問我:那個老太太家住哪兒?
我瞪著他,沒說話。後來他又抽了我很多耳光,我還是沒說話。
國強拿我的手機給乾媽打電話。我聽到電話那頭乾媽的語氣那麼焦急,聲音都顫抖起來。
我對國強吼:不要刺激我媽,她血壓高!
可是我的嘴巴里塞著國強的毛巾,發出的只是一些口齒不清的嘶吼。
國強掛了電話,他瞪著我:喲,連「干」字都省掉了?你別做夢了!你以為你能騙到一個媽?王雪輝,我告訴你,這輩子你只有我,也只能有我!你這種爛貨,只有我才會要你!
乾媽來了,拎著一包現金。國強放了我,乾媽拉著我走到樓下,我感覺到她在顫抖。再走到小區門口,乾媽突然緩緩坐了下來,她說:快打120,我撐不住了。
儘管吃了降壓藥,乾媽的血壓還是高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後來我在醫院陪了她一個禮拜。我沒敢告訴她,她以為的那個綁匪,就是我的男朋友,更沒敢告訴她,她以為的那個龍潭虎穴,就是我的家。
出院後,乾媽讓我住在她的家裡躲一陣子。她沒有問我為什麼會遭到綁票,她什麼都沒有問。她只是說: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有機會走正路的。我的小女兒,就是遇到了壞人……不過,小雪,你願意的話,媽媽一定會拉你一把。
我吃著乾媽做的菜,眼淚滴在米飯上面。
如果我再也不回那個曾經的家,那麼一切都不會再發生。我是在看著黎國強離開後才上的樓。我只想把乾媽的錢還給她,儘管錢並不能讓我還清這輩子我欠她的。我在衣櫃的夾層里取到了我的私房錢,這是我原本用來亡命天涯的買命錢。
可是,我正要出門的時候,黎國強回來了。
他從來沒有那樣打過我。第一拳就讓我吐出了兩顆牙齒。他說:你翅膀硬了?找到靠山了?我告訴你,我現在就去把那個XX老太太殺了!說,她住哪裡?
我死死地閉著嘴巴。他的拳頭、他的腳,疼痛從尖銳到遲鈍,再到麻木。那次我覺得自己一定是要死了。
他說:我先打死你,再打死那個XX老太太。我讓你認媽!我讓你跑!
我說:國強,看在我們這麼多年的份上,我求你不要傷害我媽!
他大吼:那不是你媽!你媽早tm化成灰了!你醒醒吧!是誰tm給你飯吃,是誰tm養活了你這麼多年?
他向廚房走去,翻找東西的聲音傳來。殘存的理智告訴我,他一定是在找那把西瓜刀。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我爬起來,搬起客廳最重的那隻花瓶,對準撅著屁股的他,用儘力氣砸在了他的後腦。
可惜……砸偏了。
我報了警,想要給乾媽打個電話告別,想了想,這可能會把她卷進來,就作罷了。
——後來的事情,我也知道了,經過了漫長的拘留和看守所時光,小雪因為事實婚姻和受到家暴而得到了輕判。乾媽得知了此事,開始每月來看她。乾媽對她說,會等著她、盼著她出去。
小雪的講述幾度被抽噎打斷。我問她:黎國強,他死了嗎?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再問:那他現在在哪兒?
她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傻了,連他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我們正說到這裡,突然鄭管教帶著一個很年輕的女人走了進來。鄭管教向女人指出了她的鋪位,於是我們知道了,她就是那個神秘的107號。她的氣色好得不一般,根本不像生著重病的樣子。那女人徑直走到我面前,對我努了努嘴說:我不願意睡上鋪,你到上面去!
我看了看鄭管教,她看著窗外,就像沒聽到。
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小雪爬了起來,她說:鋪位都是規定好的,憑什麼你說換就換?
107號不及答言,鄭管教說:116,你就換了吧。她病剛好,爬不動上鋪。
我挪到了上鋪,看著鄭管教幫107號鋪新床單。她不像來蹲班房的,更像是來度假的。
號子里的氣氛變了。107號奉行的是胡蘿蔔加大棒的政策,她很快收買了除我和小雪之外的所有人。以前那種微妙的平衡瞬間被打破了。那些被迫掃臟馬桶和吃糊鍋底的事,發生了一次又一次。與此同時,小雪來自「母親」的經濟援助也戛然而止了,我和她迅速成為號子里境況最糟糕的兩個人。
我不知道小雪是什麼時候下定的決心。她對我說:不是107走,就是咱倆走。這事不能再拖了,非得拖出人命來!
我問:走?怎麼走?
她說:我準備跟她打一架。一般打得嚴重了,就會把其中一個人調到別的號子去。
我問:你怎麼肯定會把她調走?
她說:你不要參與。管教什麼不知道啊,把她調走才是保護她呢!
我說:還是算了,萬一你真把她傷重了,是要加刑的。
她說:我有分寸,你放心!
我想了想:還是我來吧!
她笑了:姐,你這輩子就打過那一回架吧!別擔心了,我可是有一大堆實戰經驗的!
沒想到107真的有病。她患有一種叫做血小板減少症的罕見血液病,具體表現就是傷口會不停流血,很難癒合。獄醫甚至沒有聽說過這種病。107的死,可以說一半是因為小雪,另一半是因為那個庸醫。
小雪被槍斃之前,先被打了個半死。那天下工後,一回到號子門口,胖女人就給我使眼色。我沒有理解,不過,當時即使理解了我也毫無辦法。我被關在門外,聽著裡面傳來沉悶的聲音。過了好幾分鐘,我才反應過來,挨打的是小雪。
我發瘋一樣跑到管教辦公室,謝天謝地,正是鄭管教值班。她把警棍別在腰裡,跟著我沖了過來。路上就把手槍上了膛。鳴槍示警三次後,門才打開。
小雪倒在地上,像一隻破掉的米袋。只是流出來的都是血,黑紅的血。
一切都是陰謀。比如說,監控室就在那時停電了。又比如說,號子里的其他人在其後的幾周內突然都變成了大亨。
小雪在被抬走之前,抓住我的手,對我說:姐,你……出去了以後,記得……去……看看我媽。她……癱瘓了,我……我好……好不放心她。
我重重地點頭。小雪的手吃力地伸進胸前,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然後,人們從我手中抽走了她的手,只留給我一手粘稠的血跡。
我喊道:放心吧,小雪!這輩子我都不會負你所託的!
小雪的判決下來得特別快,執行得也特別快,我甚至懷疑程序上這算不算合法。令我沒有想到的是,4·28案件給我帶來了怎麼也想不到的好處——我因為舉報有功,被減刑了。半年後的一天,也就是昨天,我被釋放了。
我站在大街上,不知道該去哪裡。我只記得小雪的囑託——去看看她媽。那個地址我背了無數遍。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在我的一生中,從未有真正被我自己認為是罪行的行為——在我被釋放那天前。
那天,我坐上了一輛公交車。兩站後,下車時,我的懷裡多了一個錢包。這是胖女人的真傳。在小雪離開後,唯一沒有動手打她的胖女人和我成為了朋友,在那個九平米房間的小小監控死角,她教會了我許許多多真正的江湖手藝。
我把錢包丟在一個學校門口,希望拾金不昧的小朋友能把證件還給那個倒霉的男人。我的手裡有了錢,我留意看街上的人,都是什麼樣的打扮,又是什麼樣的精氣神。這也是胖女人教我的。最後,我買了一套衣服,還買了牛奶和雞蛋,跑去看小雪的乾媽。
一個粗聲粗氣的護工隔著貓眼問過老太太之後,把我迎了進去。我把牛奶和雞蛋交在她手中,她漠然地拎著這些東西去了廚房。
老太太坐在輪椅上,她比照片上瘦了太多,我幾乎認不出是同一個人了。我對她說:阿姨,我是小雪的朋友,小雪托我來看看您。
老太太問我:小雪怎麼沒來,她該出來了。
我說:她出了點兒事,加刑了。
老太太頓時急了:什麼事?
我說:就……和別人打了一架。
老太太問:加了……多久?
我說:也就……一兩年。
老太太狐疑地看著我:你說你是小雪的朋友,我怎麼不信呢?
我忙不迭從包里掏出那張老太太的照片給她看。我早已擦乾淨了血跡,現在這照片看上去只是微微泛了黃。
老太太臉色大變:我的小雪……她死了?
我嗖地一聲出了一身冷汗。是哪裡露出了馬腳?老太太的目光直射進我的心,我連忙移開視線。
老太太說:這照片,她不會給你。她只有這一張。你跟我說實話,她是不是死了?
我抬起頭,滿眼的淚都滴下來。我點了點頭。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麼離開老太太家的。我在樓下徘徊了許久,直到那個護工跑下樓來跟其他保姆之類的人物,總之是她們的同類閑聊。我留意聽她說話。她說:這老太太也夠倒霉的,小女兒不但坐牢,還跟人打架,把人弄死了自己也被槍斃了。唉,真是命不好啊!
一個人搭茬說:這老太太還是個知識分子呢,退休以前是醫院的副院長,怎麼教育不好孩子呢!
又有個人說:就是,現在癱瘓了一雙兒女都不回來,就把她扔在這兒。誒,她的小女兒不是早死了麽,怎麼又死了一次?
幾個人吃吃地笑了。我連忙走開,生怕自己要用暴力去壓制那些可惡的笑聲。
我決定隔一個月就來看一次老太太。可是,這個決定做了沒有兩個禮拜,小雪來入夢了。這以前,她從未來到過我的夢中。
夢裡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已經死了。我問她:你過得好嗎?
她穿著嶄新的衣服:托你的福,還不錯。
我再問: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要託付我嗎?
她說:是有一件事。你要先答應我去做,我才告訴你。
我說:不管什麼事,我都答應你。
她說:我媽現在在XX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你幫我去把她的呼吸機關掉吧。
我問:為什麼?我前幾天去看她還好好的?
她說:她醒不過來了,但是痛覺神經仍然在工作。也就是說,她在夢裡都是疼的。
我想了半天:我覺得我做不到。
她說:姐,你一定要幫我。不然我媽會這麼一直疼好幾年,然後褥瘡合併肺部感染才能死掉。
我正要答言,突然一個凶神惡煞的男人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對小雪說:還不跟我回家!
說完,他拉起小雪,順便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一驚,醒了。肩膀一陣劇痛,我脫掉衣服一看,五個紫紅的指印。
我跑到小雪說的那家醫院,看到了一個躺在一堆管子中間的人。我不能肯定那就是小雪的「媽媽」。老太太比我上次見她的時候瘦得更厲害了,幾乎就是一層皮貼在骨頭上。我核對了好幾遍她的名字。
我伸手關掉了呼吸機。檢測儀上面的血氧飽和度飛快地下降。警報響了起來,我連忙把房間里的總開關拉了下來。在黑暗中,我站在那裡,聽著老太太最後的呼吸。五分鐘後,一切都陷入了沉寂。我拉開燈,重新打開呼吸機,然後壓低帽子離開了。
在那一層的洗手間里,我換掉了白大褂和白帽子,戴上一頂棒球帽,走樓梯到了樓下。在樓下那層的洗手間里,我又換了一次裝。這樣重複了一共五次。等我混在人群中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我相信就是最複雜的監控也難以尋找我的身影。
我曾一直想做個好人,可是被判了刑。如今,我偷了好幾個錢包,我還殺了一個老太太。可是,我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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