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哉問02 - 如何愛自己？擬一份愛的宣言

這是一個困擾我已久的問題。

以前，朋友會跟我說「你不夠愛自己」。除了愕然，好像多少有些認同，可是再進一步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最近這大半年近距離接觸了心理諮詢，每次看到「愛己才能愛人」這個幾乎是所有情感問題解藥中的配方出現，也就時不時會想起這個問題。

可是，「愛自己」這簡單的三個字，到底要怎麼做？

煩惱之源

阿德勒說，所有的煩惱都來自於人際關係。我想，他說的人際關係，既包含與他人的關係，但首先是與自己的關係。在所有人際關係問題的表象之下，根源也許都是我們與自己的關係出現了緊張。

我們容易焦慮。且不說在焦慮的時候，「自己」在不在場，有沒有提供應有的安慰。更棘手的是，這些焦慮的來源，往往就是我們自己。

所以我們感到痛苦，想要逃避，不斷尋求一種來自外部的肯定，確認自己是有價值的、好的、受歡迎的、值得被愛的。在困頓無助的時候，因為自己給不出，所以時時想伸手向外尋求安撫。

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與自己耐心對話，而是下意識地、急不可耐地抓過一些能彰顯某種身份的標識裝扮在身上，嘗試告訴自己和世界，我是一個怎樣的人，你們應該怎樣對待我。

阿德勒給出的解藥是：人只有在覺得自己有價值的時候，才會有勇氣。而價值不由「做了什麼」來提供，那是有條件的價值。如果我們能以「存在」的視角來看待自己，認可存在本身就是價值，就能使自我的關係更加和諧。

跟別人的關係，再親密也好，也有可能或主動或被動終結。但是自己跟自己相處一輩子，無法欺瞞，無法離棄。處理好跟自己的關係，真真是人生必修第一課。

如果用一種比喻形容你和自己的關係，會是什麼？

對「如何愛自己」這個問題，這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從愛他人學著愛自己

「愛自己，就給自己買 xxx」

這大概是時下最流行的廣告語。如果愛自己只是願意花錢，只是時時放過自己，那未免也太容易了，我怎麼一直沒學會呢？

可能因為，愛是一種需要付出艱辛努力和持續練習才能獲得的能力。

如果一個問題我沒法理解，就會用「類比和遷移」的辦法。比如，先去想想我是怎麼喜愛某個興趣的，怎麼把這種喜愛轉換到自己身上。

但是行不通。因為「愛」是一個關係和相處問題，不能缺少人這個因素，無法只靠邏輯去求解。

似乎只能選擇與你關係最親密的人作為對象，把經驗遷移過來：

你如何去愛一個人？

當你有要愛的人，就會變得勇敢和願意付出。想想你會如何把最好的事物和感情交付給所愛的人？尤其當這個人需要你保護和付出時，比如你已經為人父母，選擇小孩為對象來類比和遷移經驗，就再適合不過了。

有時候問題就是這麼弔詭——當我們不會愛別人，我們可能就不會愛自己；當我們不愛自己，就沒法很好地愛別人。到底從哪一端開始？就從現在所處的位置開始吧，以一個新的角度看待與自己的關係。

愛是一種練習

什麼是愛？弗洛姆說：愛是一種能自覺地為被愛者的發展和幸福而付出一切努力的代稱。

讓我們暫時把這句話作為「愛自己」的總綱領吧。

可是只有綱領還不夠，我們還要細細去追問，我們可以如何愛人，我們應該如何愛自己。以下的鋪陳，不是已經掌握的能力，而是「愛他人和愛自己」的詳細理解，是行動綱領，是願景，是堅持不懈的練習目標。

忠於自己

世間有千萬種勇氣，最不能喪失的一種，叫做「直面自己」。這是對愛情也不能讓步的。

每個人都需要面對自己過去生命里的困頓、失落、挫折。有時候這些負擔太沉重，不希望它們如影隨形，所以我們選擇打造一個面具，或者任由「超我」去規劃和引導一條偏離原本軌跡的人生航線。越是掩埋過去，離真實的自己好像就越遙遠。失去真實，力量就會耗費在與自己的鬥爭中，無暇照顧其他。

接受對方的一切，只要那是真實的。——這大概是愛他人和愛自己的第一原則

台灣作家陳雪有一段話說得好：

愛是即使在孤獨中依然可以付出力量，愛是：我珍愛你的脆弱孤獨，你的彆扭，你的生硬，你的艱難，愛是正因為我知道我可以穿透那些硬殼看見最脆弱的你，那無意間暴露在我眼前的，使我想要細心愛憐。

使人相愛的最終是安全和信任，而不應該是幻想成分居多的期望。

因為愛你，所以信任你，希望你在我身邊可以做自己，像草木一樣自如。因為愛你，所以想要陪你去細細區分，哪些是內心真正認同的；哪些是過去的傷害所結的傷疤，不想去觸碰；哪些習性反應是即使傷口早已癒合，卻還是習得性迴避的東西。

因為愛自己，所以給自己安全和信任，而不是持續地聲明種種期望。時時留心公平地對待本我/自我/超我，不過分關注超我，因為那樣反而滋長它。接受本我，不去對抗一些出廠設置。讓自我積極探索，回答「我是誰」的問題。

來自底層、最為無條件的信任，只能自己供給。接受任何面貌的自己，不推諉，不辯解，不自我攻擊。在主動成長之前，不要求，不期待，然後才會放膽去探索。放棄要求並不意味著放任自流，因為你相信自己會選擇合適的道路，會對自己負責，會匹配得起生命本身應有的重量。

尊重

因為愛你，所以視你為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人。相信你有能力解決屬於你的問題，探索出一條未知但屬於你的道路。我作為一個旅伴，不去動那些想改變你的念頭，即便覺得那些改變可能對你比較好——因為只有你能決定哪些是真正的好，哪些改變你願意發生。你是自己的主導者，別人不能代替你成為自己，誰也不行。如果你願意，如果你向我表達，我很樂意陪你一起探索。

因為愛自己，我視自己為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人。別人不能代替我成為自己，誰也不行。

對自己負起全部的責任。

我對自己說。

理解

開始喜歡一個人時，最直觀的瘋狂和努力大概就是「了解」。

了解對方的喜好，看什麼書和電影，喜歡吃什麼，去過的地方，值得驕傲的經歷，以後的打算……日常再瑣碎的細節，都會被仔仔細細、反反覆復地探究。我們期望通過這些探究，建立起關於對方的龐大資料庫，以便加快關於這人的一切信息的處理速度，識別出各自模式，生成與對方的相處模式——了解慢慢變成了理解。而人又是變化的，所以理解這個工程並沒有停歇的一天。

因為愛你，想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理解你，成為關於「你」的專家。我想，當我真正理解你，這段關係的任何走向、任何形式和任何結果，我應該都能接受。因為我會明白你怎麼一步一步走到這一天。理解最終帶來的是自由吧。

但是理解很難。

我們常常用「想像」、「推測」代替理解。理解需要通過真實場景下真實發生的言語行為，以及隱藏在表象之下的弦外之音、模糊的線索去深入同理、思考、判斷、修正。

因為愛自己，面對自己時選擇慢下來，不逃避，有耐心。

人最擅長自欺欺人，所以真正的理解總是多少伴隨著恐懼、失落、爭執、誤解、孤獨。就是因為得來不易，所以這樣的心意才顯得可貴。比起一時的眉目傳情、心意相通，嘗試去理解的努力會讓人更接近愛，那是一種練習，一種付出，一種耕耘。

在成為他人的專家之前，祝我們都成為自己的「專家」。

初心

愛上一個人，總是有初心的，不論自己能不能說得清楚（大部分情況都說不清楚）。

那份初心，大概都會來自某種與眾不同。

喜歡你，是因為你敢于堅持某些東西，敢於跟普世保持距離，敢於在某些大家可能忽視的方面做個異類。喜歡你，是因為你擁有獨特的生命力，呈現出獨特的生命狀態。

因為愛你，所以珍視這些與眾不同。希望你能繼續保護好那些你不曾妥協、拚命守護的東西，那些在經歷起伏後，會感慨好在自己守住了的美好而脆弱的東西。

因為愛自己，我也要慢慢找出自己一直在努力守護的東西。我們有那麼多東西可以妥協，也不得不妥協，偏偏就是這些如此弱小的東西，我們花費了幾乎所有要來保護。感謝自己守護住了一些純粹和好奇，面對新的處境時不後退，努力學習和適應，才有了今天寫這篇文章的自己。

因為愛自己，我會繼續打磨三觀，讓初心跳動到每一個當下，讓自己可以時時為它代言。

相處

比愛更難的是理解，比理解更難的是相處。安心、長久的陪伴，前提是雙方不會想逃離。如果一味嚴肅、苛責、不會表達、不願交流，誰都會被嚇跑的。

因為愛你，我願意傾聽，儘力去感受你的情緒和需要，理解發生了什麼，你需要面對的是什麼，給予溫和但有力量的回應，然後才是一起分析和解決問題。不應該指責你做得不夠好，因為已經看到了那麼努力的嘗試。你已經足夠努力了，我也不會做得比你好，不過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再試試看。

因為愛自己，所以事事應該先安慰和鼓勵自己——情緒平復以後，問題我會自己解決好的。我不是一個生性敏感而豐富的人，傾聽/溝通/共情都需要大量練習。對別人對自己都是，要保持練習。

因為愛你，應該盡量在相處中讓你時時都感到「放鬆」。首先放下自己的期盼和要求，相信你不是不重視我，只是需要空間先處理好自己的各種事物，先跟自己好好相處。

所以，跟自己的相處之道，大概也是盡量讓自己「放鬆」。「放鬆」不是一種命令，甚至無法成為目標，因為它是一種悖論式的存在。真正的包容，也包容不包容；不要求放鬆，可能就能放鬆下來。一旦放鬆，有趣也就會發生。

過程

天長地久還是曾經擁有？

死亡這個事實一早就勸誡我們，生命的過程遠遠比結果重要。

愛可能始於一個激動人心的確認和開始，有可能終結於一個無法釋懷的離別。但那些都不是愛的主體。愛的主體是兩人的關係，建立在經年累月的相處和理解之上的關係，即使不在身邊內心也會留有對方位置的關係。愛既不是最終的結果，也不是開篇的承諾。愛其實存在於關係建立和變化的全程。所以它一定不如預想的跌宕起伏，因為生活的大多數時光總是平淡的。但愛就是在一起，或身或心。

喜歡你，是因為你身上有達成某些結果的能力，而不是因為你口袋裡裝著這些結果。所以，有自我療愈和成長的能力，比成熟更重要；有對美的理解和堅持，比顏值更重要；是否能鑒別有趣的問題並願意費心思索，比聰明重要；看待財富的觀念和賺錢能力，比有多少錢重要……

既然愛是過程，何必計較結果。向死而生的人類，在生命流逝的過程中，暫時無視死亡的結果，轉而積極地探索可能性，才創造出了種種奇蹟。

因為愛你，所以我選擇 being in the present，儘可能心無旁騖地陪伴，讓有你的時光加倍值得回味。

因為愛自己，所以時時跟自己在一起，明白此刻正在經歷什麼，全身心地投入，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

因為愛自己，所以明白並不是我不好，也不是世界充滿險惡無情，而是還沒有修鍊到很快找到或切換到一個最適合的角度去看待當下。當熟練之後，更多的時間精力就能從警惕、自我保護、應激中節省出來，去好好欣賞路途的景緻，結識同樣寂寞但心懷好奇的旅伴，去感受這樣的旅途帶給我什麼樣獨特的感受。

當我真正開始愛自己

感謝今年出現在我生命里我喜愛的人。讓我知道自己還有能力去愛，讓我有動力成為更好的自己。

感謝今年出現在我生命里我避之不及的人。讓我懂得珍惜自己身上那些彌足珍貴的東西。讓我懂得人生有限，應該把最美好的自己，留給合適的人和事。

愛真的不是放肆，也不是克制，而是深思熟慮、身體力行的努力，可能稱不出重量的努力。

愛不應允幸福，愛是原原本本回到自己身上。問問自己，在這個人/自己身邊，能否有勇氣清楚看待自己，不屈從，不順應，不自欺，但也不畏懼改變。

最後，用卓別林給自己的詩來正式開啟愛自己的旅途吧：

當我真正開始愛自己， 我才認識到，所有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 都只是提醒我：活著，不要違背自己的本心。 今天我明白了，這叫做「真實」。

當我真正開始愛自己， 我才懂得，把自己的願望強加於人， 是多麼的無禮，就算我知道，時機並不成熟， 那人也還沒有做好準備， 就算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今天我明白了，這叫做「尊重」。

當我開始愛自己， 我不再渴求不同的人生， 我知道任何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 都是對我成長的邀請。 如今，我稱之為「成熟」。

當我開始真正愛自己， 我才明白，我其實一直都在正確的時間， 正確的地方，發生的一切都恰如其分。 由此我得以平靜。 今天我明白了，這叫做「自信」。

當我開始真正愛自己， 我不再犧牲自己的自由時間， 不再去勾畫什麼宏偉的明天。 今天我只做有趣和快樂的事， 做自己熱愛，讓心歡喜的事， 用我的方式，以我的韻律。 今天我明白了，這叫做「單純」。

當我開始真正愛自己， 我開始遠離一切不健康的東西。 不論是飲食和人物，還是事情和環境， 我遠離一切讓我遠離本真的東西。 從前我把這叫做「追求健康的自私自利」， 但今天我明白了，這是「自愛」。

當我開始真正愛自己， 我不再總想著要永遠正確，不犯錯誤。 我今天明白了，這叫做「謙遜」。

我當開始真正愛自己， 我不再繼續沉溺於過去， 也不再為明天而憂慮， 現在我只活在一切正在發生的當下， 今天，我活在此時此地， 如此日復一日。這就叫「完美」。

當我開始真正愛自己， 我明白，我的思慮讓我變得貧乏和病態， 但當我喚起了心靈的力量， 理智就變成了一個重要的夥伴， 這種組合我稱之為，「心的智慧」。

我們無須再害怕自己和他人的分歧， 矛盾和問題， 因為即使星星有時也會碰在一起， 形成新的世界， 今天我明白， 這就是「生命」。

用問題對話虛無 —— HackYourself 大哉問系列

大哉問01 - 什麼樣的時間觀值得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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