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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加州從不下雨

小栓,南加州怎麼樣?你已經睡下了嗎?

啊,錯了。第一句話應該是「見信安」或者「展信佳」才對?沒辦法,縱使博學如我,也不太記得這些瑣碎無用的知識。

嘿嘿,你一定又在那邊罵,馬冬陽臭不要臉,如果你還沒睡下的話。

我還沒睡,這個時候爐子在散發餘溫,屋裡還算暖和,我的星空投影燈還能工作,我想多認識幾個星座,就把它打開,轉來轉去,看那些星座行來走去,辨認它們的位置。

但是我已經好久沒看到真正的星星了,那台天文望遠鏡也賣掉了,沒賣幾個錢兒,這東西現在沒什麼用了,大家都不喜歡它。

哎,說點開心的吧。芬達又胖了一圈,你看見了準會提著它耳朵罵它像豬,可是這不全怪他,當然也不能全怪我,我發誓我給他的食物足夠充饑卻不會讓他死命長膘。但是橘色的貓有兩個基因,一個叫Agouti,一個代號Orange,這兩個基因會使橘貓出現肥胖性狀(我倒是記得很多科學方面的零碎知識)。所以芬達那麼胖完全是天然的,不信你想想加菲貓,在漫畫里他看起來比主人喬治和寵物狗歐迪加起來都胖。

可樂活得也滋潤,不知道他從哪裡勾搭上了一隻金毛大美妞,生下了一窩狗崽子,有五隻,黑的黃的都有,這對於可樂這種中華田園小土狗來說也算是迎娶白富美了。小狗們我養了半年,他們太活潑了,吃得也多拉得也多,我工作的時候很難兼顧他們,否則我就得一天天活在屎尿堆里。於是我把他們送給了周邊街坊,對門黃阿姨,樓下上初中的娜娜,看門的保安小鄧,老是約我一塊兒喝酒的同事大李,還有我們以前住的那片兒衚衕里的趙大爺。大家都挺高興的,一隻活潑精神的小動物往往能給家裡增添很多生機,在現在這個年頭兒更是如此。

不過事兒也不都是那麼好,趙大爺年前兒走了,雖然他還沒那麼老,但是他太孤獨了,一家子都沒了,添只狗又能怎麼樣呢?唉,趙大爺多好的人啊,自己種的菜老是分給我們,以前我不認識你的時候還老給我張羅對象,說沒就沒了。主席寫得好啊,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是老天爺無情無義,也算是禍害活千年了。

這麼一兜轉,那隻小狗又回到了我這裡,也行吧,多一隻狗還能受得了。我給他取名叫加多,就是加多寶那個加多,因為我印象里加多寶的罐子是金色的。可樂挺開心,芬達也沒意見,這個家裡總算是又有了四口人。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罵你是狗啊,你可聰明可招人愛了,跟芬達一樣,誰來了都是笑臉相對,保不齊還得帶點什麼吃的來,就是身上多長了點兒肉。哈哈。

不過要說少了點什麼,就是那些花草都枯死了。對,就是你養的那些吊蘭啊、蘆薈啊、多肉啊什麼的,仙人掌都死了。這事兒真的太難了,先不說我業餘時間那麼少,室內溫室這種東西我是真不會操作,什麼光度啊濕度啊溫度啊,聽著都頭大。我生物學的不好,至今也老是記錯向光性和趨光性。

呃,說了那麼多想必你也清楚了,我壓根兒沒去冰島,我還在北京呢。你別著急,也別生氣,北京挺好的,四環以內都很暖和,我們建了許多核電站,煤也很充足,畢竟中國不像以前有那麼多人了,資源足夠用好幾百年,說不定過個幾十年我們還能再像以前那樣生活。到時候我去南加州接你,你出來一看,嚯,是白鬍子老長的一個老頭兒,你就得喊我馬大爺,想起來怪好玩的,哈哈哈。

真的別擔心,我過得挺好的。我現在在核電廠當工人,工資不高但夠用,而且街里街坊的都熟,互相照應著也好過日子。冰島可就不一樣了,雖說那邊地熱能豐富得很,可是相應地也容易來個火山噴發,我也不會冰島語,英語也不成,而且蔬菜太貴沒得吃,我又不會種菜,要是我會的話,去那邊准能成大款,到時候你出來了我就讓你傍著,給你吃香的喝辣的,長再多肉我也要。

還有一個原因,去冰島的話,我自己是能去,可是芬達和可樂去不了。芬達是咱倆一起去寵物市場買的貓,可樂是我在路邊兒撿回來的小狗,你走之前咱們養了五年,現在又過了兩年,我養了他們七年了,褲衩子穿七年還能穿出感情呢,我捨不得把他倆送給別人,更別提扔下他們倆不管了。

所以我就在北京待著吧,北京多好啊,你給我錢讓我走我也不走。咱倆就是在北京認識的呢,你還記得吧。那天我正開著朋友的二手現代在西直門立交橋轉圈兒呢,突然一輛鋥白的奧迪橫衝直撞地就飛過來了,要不是我反應快打了下方向盤,你可就要失去你的親親男朋友了。不過當時可把我氣壞了,那時候我剛畢業,身上總共就三百塊錢,這一撞又得欠下好大一筆債。我想這下得好好叫對面司機賠錢,反正責任不在我身上。

可是下車我就傻眼了,怎麼形容呢,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姑娘。比喻一下,就像大白天看見了日全食,或者晚上起夜時突然看見了極光。而且我這人有個毛病,看見漂亮姑娘就慫(不過奇怪,有了你之後就沒這毛病了),所以頓時就沒氣兒了。我慢慢挪過去想說點什麼,誰知道你哇地一聲就哭了。

我更傻了,一邊掏紙巾一邊說點沒什麼用的安慰話,等你抽抽搭搭地哭完了,才說,你是剛考完駕照第一天上路,誰知道這破立交橋那麼繞,繞了半個小時了都沒繞出去。我當時也不知道腦子抽什麼風,一拍胸脯說這簡單,西直門立交橋我熟啊,我帶你出去。你抬眼看我,小心翼翼問了句真的?

哎呦,那梨花帶雨的小模樣,現在想起來我也會幸福地傻笑。當時我就想,要是能把這姑娘直接帶家去多好。

然而當時我只能乖乖地把你帶出西直門立交橋去。不過我可不甘心就這樣失去我未來媳婦兒,於是路上我急中生智,先以交流路況的理由加到了你的微信號,然後等到咱倆都轉出去了,你提議賠償的時候,我說賠啥,我今天有事,下次請我吃頓飯吧。於是我就開著前大燈稀爛的車到了朋友家,一邊挨罵一邊傻笑。

留下了這樣一個由頭之後,後面的事情居然順利得不可思議,彷彿命運事先知道世界將要迎來末日似的,於是將我一生所有的幸福提前送給了我。那是我一生中絕無僅有的五年。我們曾擁有群星、山巒和盛夏的熱風,我們曾渡河入林,寒冬夜行。我們一起做過許多美好的事情,當我們擁抱彼此,整個世界都會黯然失色。

可是這樣的五年終究沒有第二個,能量守恆定律是如此的不可更改,以至於連幸福也要嚴格地遵守。就在我們相愛的第三年,也就是距我寫這封信的七年之前,世界突然熄滅了。是的,我沒有用「末日或者」毀滅「這樣的詞,因為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爐子突然滅掉了。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事情發生的時候咱倆正卧在沙發上看電視劇,然後黑暗降臨了,無聲而自然。我看著它吞掉窗檯吞掉地板又吞掉沙發,最後吞噬你的臉龐,與你的黑髮相溶後穿牆而去。此時屋子內只剩下電視機射出的噼里啪啦的光線,我們倆對視一眼,你的頭髮反射出絲縷的光澤。我忽然明白了,不是黑暗降臨了,是太陽被吃掉了。爐子滅掉了。

怎麼回事?我的腦子變得空白,努力思索卻毫無頭緒,但人類對黑暗的本能恐懼讓我伸出雙臂把你擁在懷裡,撫摸你的頭髮,希望能起到一點安慰作用。電視劇還演著,似乎是情景喜劇,一群年輕人在城市的某幢公寓相遇,上演一個個快樂又憂傷的故事,但那遙遠得像是幾千年以前。我們在黑暗中相擁而坐,似乎變成了一座石雕。突然電視光線一跳,頻道被強制切換成了中央電視台,播放了那條我現在還記得的新聞:

「現在插播一條新聞:2020年12月19日上午九點左右,我國多地出現突發的日全食現象,引發萬人圍觀拍照。專家稱,日全食發生的原因正在調查之中,但毫無疑問,屬於正常的天文現象。此次現象預測將在幾分鐘之內完全消失,請大家不要驚慌。」

新聞像咒語一樣讓我從石雕變回了人類,我拍拍你的背,跳下沙發去開燈,白色燈光潑灑下來,讓人稍感安心。我走到窗前,只見全城燈火大亮,天空黑得像是深夜,卻沒有深夜該有的一切,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甚至沒有雲。只有黑色。

當時我就心知,這條新聞完全是騙人的。首先身為一個天文愛好者,我明白,沒有一次日全食會使整個天空完全變黑,極目遠眺,連一點自然光都看不見。再者日全食不會把太陽完全吃掉,你總是能看到貝利珠的,然而這一次也沒有看到。結尾說的「請大家不要驚慌」也很可疑,誰會不知道日全食呢?這有什麼好驚慌的?所以當時我心裡七上八下,有種不好的感覺。不過這個時候你倒是挺興奮的,走到窗前看了好久,說這是你第一次看到日全食什麼的。

然而我的預感應驗了,「日全食」直到下午也沒有消失,期間我們經歷了三次電視信號中斷和一次停電,但所幸互聯網一直能用。這時網上已經發酵出了各種言論,什麼上帝制裁啊太陽熄滅啊美國新武器啊,都是些無稽之談。也有一些人反映GPS失效了,也就是說衛星失靈了,從而推測出「日全食」肯定是地外現象。還有些人跟我持相同意見,認為新聞根本是胡說八道,這不可能是日全食。總之各種信息糾纏在一塊,讓人分不清真假,也推斷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就在這時,第二條新聞來了:

「中央電視台報道:經專家研究,已確定本日上午所報道的天文現象並非日全食,而是一種未知的、全新的天文現象,我們暫且稱之為1219號天文現象。目前,已在全球多地觀測到了這種現象,但並未發現任何有害之處,後續的研究仍在進行中,請廣大群眾保持鎮定。」

這條新聞一出,本來能保持鎮定的人也保持不了鎮定了。網上評論的帖子和人數爆炸一般地增長,以至於網路癱瘓;現實中,我已經聽見很多鄰居在樓道里討論了起來;而你縮在我懷裡開始擔憂,這個什麼破天文現象什麼時候能結束啊?而我也只能摸摸你的頭說,快了吧。

其實說這話我心裡也沒有什麼底氣,這幾小時里我已經問遍了所有愛好天文的朋友,其中不乏天文業界的專業人員,他們的答覆無一例外都是目前還在調查中,因為所有的儀器都無法接收到來自地外的任何信息,好像宇宙突然被掃蕩一空,甚至連宇宙本身都不復存在,只剩下地球孤零零地懸浮在無盡的空間中。

這時我們未來最大的敵人——寒冷,露出了他的獠牙。因為地面自上午九點起就沒再接收過從太陽來的熱量,所以地表溫度不斷下降,當時又是冬天,因此到了晚上的時候屋裡已經相當寒冷。好在冬天的北方有集中供暖,在開著空調、兩個人縮在被子里相擁取暖後不久,室溫總算是又回升到了正常的溫度。南方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據我幾個住在南方的網友說,由於沒有大型的供暖設備,所以人們只能開空調取暖,商場和車站等地又聚集了很多取暖的流浪漢,這一下子耗電量激增,造成了多處電力癱瘓,政府不得不抽調別處的電力。

至於我為什麼說寒冷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我想你也再清楚不過。不過現在我要說的是,寒冷不僅以前是、現在依然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是的,自從1219號天文現象,亦即球壁事件發生以來,我已經五年沒有再見過任何一顆星星了。人類失去太陽,已經有五年之久了。

這片未知的黑暗,無盡的長夜,至今仍未消散。你走之前如此,你走之後亦然。

說到這裡我的記憶已經有些混亂了,那一天之後發生的事猶如一場白熾燈交雜著黑夜的夢,好像小的時候很早睡下,結果起床仍是夜中。每一次醒來後面對的都是光明無存的黑暗,讓你疑心自己是否睡過,或者是否醒來。時間不再由直觀的明暗交替來劃分,而是由抽象的一串數字或人類難以察覺的一系列化學反應。

總之從事件發生後有半年時間,人類文明幾乎是一團糟,糟到我都要選擇性地遺忘它了——暴亂,自殺,遊行演說,無止盡的謠言,更加陳腐的新聞聯播,還有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寒冷。就算是在北京,在中國的首都里也是人心惶惶。我不敢去想中國其他的地方會怎麼樣,我認識的其他人會怎麼樣。我把頭埋在沙子里,不看不想,埋頭工作。

我也不清楚其他國家或大陸怎麼樣,因為沒過多久的時間,持續性的氣溫下降就凍結了大洋,海底電纜因此失效,互聯網被分割成大型的區域網,人類文明又變回了分散的孤島。中國還能保持一些網站的使用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後半年依舊看不到曙光,但好像比前半年好了一點。政府像一隻大型食草動物一樣,在突如其來的黑暗和近半年的動蕩後終於回過神來採取了一些措施。首先是為了保持城市的恆定溫度,實行電力分配製度,由此關閉了大批的文娛類公司,然後集中培訓一大批理科生(比如我)進入核產業,加快可控核聚變的實際應用(可控核聚變取得突破是在2019年,如果沒有它的話我想人類現在已經滅亡了)。再者是從大城市出發到周邊村鎮鋪設大量大型的供暖設備,這一條主要是在南方進行。另外很多地方實行了軍事管制,北京城內甚至有宵禁。

人們的主要娛樂方式又變回了讀書——連電視台都關了,新聞都是廣播放送。由此,文化方面反而比之前有一些進步。至於人類的生存資源問題,比如說食物淡水之類的必需品倒是沒出太大問題,不過這很難令人高興——因為在最初的半年裡已經有大批人凍死餓死了。

值得紀念的是,在第一年的年末,我們好像總算搞懂了這片黑暗究竟是什麼。廣播里說,中、美和歐洲等國合力在地球的不同地方發射了太空梭,本來的目的是為了探測一下地外衛星、空間站以及其他研究設備為什麼全部失靈,卻碰了壁——是的,是真實的牆壁。太空梭探測表明,一個巨大的球殼把地球從太空中整個包了起來,就好像在巧克力球外麵包了一層錫紙,這也是「球壁」這一名稱的來源。但是這層球壁卻不像錫紙那麼脆弱,實驗(就是拿各種人類引以為豪的武器打它)證明,這層牆壁無比光滑且堅不可摧,能夠阻擋一切電磁波和粒子,簡直是一個量身定製的牢籠。拿人類的武器去破壞它,就好像拿紙做的刀去破壞鋼板一樣可笑。

但是我們僅僅知道它是什麼樣子,除此之外,它是由什麼做的,它是生物還是非自然物,它包裹地球的目的是什麼,是誰讓它包裹住地球的,我們一概不知,它也不會做出回應。人類唯一能做的,好像就只是接受它的存在,然後苟延殘喘直到滅亡為止。

我本來是一個挺樂觀的人,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經,人生近三十年沒體會過絕望是什麼感受。你以為我要說這次總算體會到了?錯,真正的樂觀主義者,就算明天世界要滅亡,今天也照樣吃飯睡覺。我有工作有房子,有能力為社會做出貢獻,三餐吃飽冷暖不愁,儘管生活不易,儘管苟活於世,可我終究活著。就算沒有太陽也可以買個人造的(人造太陽是當時最暢銷的東西),我又不是小綠人,不靠光合作用活著。球壁就球壁,隨他去吧。

可是這次沒有絕望,不代表下次不會。小栓,令我絕望的不是世界,而是你。球壁事件發生後一段時間,你開始焦躁,不安,沒來由的流淚,無法平靜下來做任何事。繼而整日整日夜的望著窗外,以極低的聲音喃喃自語。你跟我說你痛恨下雨,因為他們遮住了太陽,你想念太陽。儘管我知道下雨是因為城市地區與周邊地區的溫差所致,它會一直下一直下,就算它停了太陽也不會出來。我還是說,是,等這場雨過去,我們一定能見到太陽的。

我們去了很多次醫院,大夫卻束手無策,因為這種病並無前例,而且用任何手段也無法查出病灶,只能診斷為心理問題,建議病人靜養,連鎮定葯也沒有開。我為你買了人造太陽,可你只是在陽光中流淚,你知道他們是假的。後來有一次我們去醫院,大夫那裡終於有了新的進展,可也只是帶了新的絕望。

大夫說,這種病被稱為球壁綜合症,其癥狀類似於抑鬱症,發病的原因則是長時間處於夜晚、見不到太陽的壓抑。治療的方法自然是讓晝夜更替,使太陽重新照射到患者,不過在目前的情況下幾乎是不可能的。人造太陽可以一試,但效果微乎其微。

我問得這個病的人很多嗎?

醫生嘆了一口氣,統計數據顯示有30%的人確診,如果再加上大概率發病的人數的話,那就是60%。這個科室本來有三位醫生,另外兩位現在一位在精神科接受治療,一位已經自殺。

我沉默著,拉著你的手回了家。我還沒說什麼,你就笑著對我說你不會做自殺那種蠢事的。我一瞬間淚眼朦朧,你說出來的話讓我欣喜,可強裝出來的笑容又令我心疼。自那以後我終日惶惶,每次下班回家總要先喊一遍你的名字,聽到回應後才敢脫鞋進屋。你睡著的時候我就對著可樂和芬達說,我說你們倆好好陪她,她要摸摸肚子就摸摸肚子,她要摸摸屁股就摸摸屁股。哄她開心了我給你們倆買好吃的。

太空梭發現球壁後你的狀況又惡化了,因為不可能實現的願望被挑明了是不可能實現的:就算不再下雨,太陽也不會出來,黑暗將一如既往,不知延續到幾時。你幾乎崩潰了,每天只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說不笑,好像已變成了一具徒有人形的空殼。我忙碌於工作和照顧你之間,心力交瘁。

轉機出現在第二年的五月,新聞廣播里說美國將要招募志願者進行冬眠計劃,在不受外界干擾的恆溫基地里留存人類的有生力量,直到球壁撤去,太陽重新出現。我清楚地看到你的眼神里恢復了光彩,那是我愛了一生的模樣。

於是我知道我將不只失去物理上的太陽,也將失去心理上的太陽了。我絕望了,但同時也無比幸福。你是好的,那就什麼都是好的。我跟你說你去吧,實驗基地在南加州,我雖然從來沒去過,但我知道那裡終年陽光高照,從不下雨。

你撲到我身上哭,好像三峽放了水,長江決了堤,一邊道謝一邊抱歉。我更開心了,因為這時的你更像一個活著的人,我親愛的小栓。後面的幾個月過得飛快,我想是因為我很幸福吧。

球壁事件發生的第二年,我們相愛的第五年,這一年年末,你乘飛機去往大洋彼岸的南加州。你說我們在未來再見面,那時必定陽光普照,萬里無雲。我笑著和你道別,沉默著從機場出來,沉默著坐大巴回家。然後開門進屋,喊你的名字,無人回應,我痛哭流涕。可樂和芬達跑過來,我把他們倆摟在懷裡,心裡想,我們曾經約定一輩子不分開,沒想到你卻比貓狗都更早地離開了我。

但是,這裡有一個但是。我寫這封長信的目的並非是把之前所發生的的事都複述一遍,也不是為了表達戀人之間的哀怨感情。中國人的習俗是報喜不報憂,而在作文中有一種手法叫欲揚先抑。儘管我「抑」的可能太長了一點,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中國也有冬眠計划了。不在北京在上海,而我自然是作為第一批志願者參加了。

現在我已經在上海做準備了,大概一個星期之後就會進入冬眠艙艙體。上海的恆溫基地雖然沒有地熱能的支持,但是核產業已經十分強大,足夠恆溫基地運行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我想那時黑暗必會散去,太陽將重新回歸大地。小栓,我們在未來相見。

愛你的馬。

附言,給南加州恆溫基地的管理人員。長話短說,我的時間不多了。反應爐的過熱導致工作艙室鎖死,我馬上要隨著核電站的爆炸而消失了。起因是通用標準下的束縛器左後側室的一個設計上的缺陷,是一個零件的過熱問題,請你們及時做好檢查及替換。雖然我這樣做是在泄露國家機密,但無所謂了。另外,請看完附言後把它刪掉,然後將信的正文轉交給來自北京的志願者趙小栓,務必告訴她我還活著。在新的時代里,哪怕要她因為尋找我而活下去也好,活著就會遇到好事。願加州陽光高照,願人類萬古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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