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與「抑鬱」同行的這幾年(二)
撰文:路眉
責編:陳墨 李汪洋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昨天推出了本文的前半篇,讓我們繼續聆聽一位可能的抑鬱者的自白。閱讀前半篇請點擊下方文字:
《故事|與「抑鬱」同行的這幾年(一)》
給自己一個喘息空間
2010年9月,我覺得自己得去工作了,不能在家繼續無意義地耗下去。父母對我這個決定非常支持,他們以為我終於想通了,好起來了。我沒有回北京,而是留在了離父母較近的城市一家體制內單位,這樣可以保證我和父母能夠及時地去到對方身邊。我媽每天都給我打電話,通常都是我說,她聽,偶爾發表一點看法,但是不多。新單位有很多靠裙帶關係進來的「關係戶」,人際關係比較複雜,我不想被影響情緒,所以和所有同事保持著距離。我的情緒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感覺自己可以飛上天與太陽肩並肩,人間也處處是希望;壞的時候不想上班,只能躺在床上,連請假都做不到。好在這樣的日子不多,大概每個月會出現2-3天。
2011年下半年,我又開始感覺到連續的疲憊,我有一種預感,那種被保鮮膜包裹的、不能自控的屈辱感覺又要回來了。我想我不能坐以待斃,我要自救。我在另一個城市的一所大學報了一個進修課程,每月都要去集中學習幾天,需要向單位請假。請假不難,難的是應付同事們好奇的詢問。我知道她們沒有惡意,但是當時的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要別人詢問我的私事,心底的煩躁情緒就不停翻騰。在向單位說明情況之前,我自己在腦海里模擬場景,想好了一切可能面對的詢問和回答——「為什麼報這個啊?跟工作也沒什麼關係!」「因為高中時就想選文科,我媽硬給改成理科了,現在有時間了,想彌補遺憾。」「怎麼不在本市學啊?跑那麼遠啊?」「那個市有個劇團我很喜歡,周末過去上課晚上可以順便看演出。」如果還有同事繼續刨根問底,我就借故離開。已經回答兩個問題了,夠禮貌了,我當時想。這個方法對我很有效,後來很多時候,為了剋制被不斷追問的煩躁,我都預先設想別人的提問,然後再想一個合理的又可以隱藏自己真實想法的答案。
去上課的過程也是辛苦。首先,決定出發很困難,各種找理由不想去,天氣不好啊,霧霾嚴重啊,怕路上出車禍啊;其次,訂房間很困難,常常在網上刷一天也無法決定訂哪家。去了兩次後,這兩個問題都得到了圓滿解決。班裡的一個女生也是外地的,主動要求跟我拼房費。她人很好,主動承擔了訂房間的事情,從此給了我必須去的理由。選擇交通工具就簡單多了,火車2小時,長途汽車4.5小時,我選擇了汽車。因為火車的座位是面對面的,我不想和人對視。每個月去上課的日子給了我一個喘息的空間。一個陌生的城市,所有人都不認識我,我不必因為自己哪裡又失禮而自責,我可以自由地呼吸。合租的女孩很開朗,除了上課和我的人際圈沒有任何交集,我在她面前可以暢所欲言,自由表達,任意吐槽,完全不擔心會造成什麼人際困擾。在長途汽車上,我常常循環聽著同一首歌,最常聽的是新加坡電影《小孩不笨》的主題曲《有用的人》,常常是伴著歌聲,眼淚無聲地流一路。這段進修課程我修了兩年,上課都在發獃,什麼也沒學到,但是我的情緒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在路上流的眼淚越來越少,也能開始欣賞沿途的風景了。可能是因為有了喘息空間,那兩年我沒有出現躺在床上不能動的情況。
對未來的恐懼
2013年,課程修完了,我已經年近三十了。父母知道我的狀況,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催過婚。反倒是同事和親戚都非常關心此事,每次見到我,基本不能正常聊天,三句話不離介紹對象啊相親啊之類的話題。這時候,我基本已經能夠控制自己心裡的煩躁「暗流」了,雖然很煩這種話題,基本能夠做到禮貌得體地回應。給我介紹對象、幫我安排相親的人也多了起來。
我也和3位男士有過短暫的接觸,但每次基本不超過兩個月就無疾而終了。可能我控制自己情緒的極限就是兩個月吧,兩個月後就露出真面目把人嚇跑了。2013年下半年(又是下半年),我開始覺得自己永遠也好不了了,永遠也得不到幸福,情緒又開始低落起來。我媽又開始擔心,我和她的關係又陷入了「我情緒低落——她擔心——我內疚自責——我情緒更低落」的無限循環。這時,家裡親戚給我介紹了一位男士,各方面條件很好。他父母催婚催得厲害,我也想結束不停相親的日子。我們對彼此都沒有感覺,但是建立了一種奇怪的關係。別人(包括父母)眼裡,我們是情侶。平時,我城北他城南,誰也不聯繫誰。中秋、國慶、元旦、春節等節日,我陪他去他父母家吃頓飯,他陪我回我父母家吃頓飯,飯吃完,一出門,各走各路。為了讓父母安心,我們還去外地拍了婚紗照。我們都是好演員,儘管是第一次牽手,照片上依然笑得幸福燦爛。我們「交往」了大約一年半,見了不到十次面,都是陪父母吃飯。後來實在演不下去了,就分手了。同事們都很同情我,紛紛對我表示安慰,只有我自己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爸特意給我打了半個小時電話,表示對我分手決定的支持。這是我成年後,我爸第一次沒有通過我媽轉達,而是直接表示對我的支持。我表面裝得很平靜,但內心卻很激動,反覆回想了好久。
2013年夏天,我們辦公室調來一位大姐,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她一來就再三表示「自己是來養老的,混幾年到退休就行了」。Word不會排版,Excel只會「輸入」,QQ僅限於聊天,領導也沒辦法,只能象徵性地給她安排點瑣事。她每天的上班時間都花在聊天上,QQ上和閨蜜聊,電話里和兒子、親戚聊,午休時去別的辦公室串門聊。話題全是家長里短。她辦公桌在我對面,我抬頭就能看見她。她人很好,可是我每次看到她,都會發自內心地產生恐懼。恐懼時間,恐懼未來,恐懼再過二十年,我會變成她那樣。我開始觀察單位里其他老同志,開始思考未來,思考我的出路在哪裡。混日子是沒有意義的,可努力奮鬥好像也沒有意義,最後也還是塵歸塵土歸土。人生好像就是沒有意義的。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世界還是一樣的運轉,那我又何必在這世上白走一遭,受這麼多苦?
2013年底,北方的冬天很冷,我堅持步行上下班,就為了寒風吹透身體的感覺,可以打斷我對人生和死亡的思考。我忍不住去想死亡,又不想自己去思考死亡,常常覺得活著沒意義,不如死了好,又努力說服自己那對不起父母。其實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敢去死。又開始覺得自己懦弱沒用,活也不敢肆意活,死也不敢隨便死。這一次,我沒有告訴父母,我在他們面前裝成一切都好了的樣子。我想我至少還有點良心,沒有讓他們知道我曾經有想死的念頭。我希望他們快樂,不想折磨他們。
我會不會發展成抑鬱症?
我開始想,我會不會發展成抑鬱症啊?大學時,我們對面宿舍樓經管系一個學姐患抑鬱症在某超市地下室割脈自殺了;我們學校的一位博導患抑鬱症在我們上課的教學樓天台跳樓自殺了;香港明星張國榮患抑鬱症跳樓自殺了;隔壁人大一個學生患抑鬱症跳天橋自殺了。我工作後,我單位隔壁小區一個20歲少女患抑鬱症跳樓自殺了;我姑姑的一個朋友患抑鬱症吃安眠藥自殺了……我所接觸的抑鬱症信息和新聞,都是這個格式,所以當時的我有一個錯誤的認知,以為「抑鬱症=自殺」。我不知道抑鬱症也是分等級的,我以為所有的抑鬱症患者都是每天要死要活想自殺的,所以在那之前幾年,即使我情緒崩潰到躺在床上不能動,即使我在陌生的大街上痛哭,即使我長期自我懷疑,我也從來沒有把自己和抑鬱症聯繫起來。直到我不斷思考死亡的可操作性,我也只是想自己會不會「發展」成抑鬱症,因為畢竟我只是停留在想像,還沒有勇氣真的去實踐。
我在網上百度了一份抑鬱症自我測試量表,就是下面這個:
抑鬱症心理測試題使用方法:
建議您選擇一處安靜、不易受打擾的環境,回想近兩周的情緒狀態,然後對下列每題符合您情緒的項目上打分:沒有0,輕度1,中度2,嚴重3。····················你是否感到食欲不振?或情不自禁地暴飲暴食?你是否患有失眠症?或整天感到體力不支,昏昏欲睡?你是否喪失了對性的興趣?你是否經常擔心自己的健康?你是否認為生存沒有價值,或生不如死?
你是否一直感到傷心或悲哀?你是否感到前景渺茫?你是否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或自以為是一個失敗者?你是否覺得力不從心或自嘆比不上別人?你是否對任何事都自責?你是否在做決定時猶豫不決?這段時間你是否一直處於憤怒和不滿狀態?你對事業、家庭、愛好或朋友是否喪失了興趣?你是否感到一蹶不振,做事情毫無動力?你是否以為自己已衰老或失去魅力?
····················抑鬱症心理測試題評分標準:0~4分:沒有抑鬱;5~10分:偶爾有抑鬱情緒;11~20分:有輕度抑鬱症;21~30分:有中度抑鬱症;31~45分:有嚴重抑鬱症並需要立即治療。
測試結果是中度抑鬱症,但是我不相信這個量表。我不相信一個能導致那麼多人絕望到自殺的病症,就憑這個十幾行的量表就能測出來。
接納自己的不完美
2014年初,我偶遇了一個久未見面的朋友。她看起來很瘦很憔悴。她告訴我她有輕度的抑鬱症,在我們本地一家精神病醫院就診,已經服藥兩個多月了。那之後,我身邊的抑鬱症患者多了起來。當然,他們原本就在那裡,只是以前我只糾結於自己的痛苦,沒有發現他們的異常。
隔壁部門的D領導,男,70後,短期內外公、父母、岳父連續去世,股市損失嚴重,兒子網癮逃學。半年前確診為中度抑鬱症。
樓下部門的S老師,女,60後,重度潔癖、抑鬱症確診,已服藥近十年。據她本人說,她不敢出去吃飯,怕不衛生;她晚上怕弄髒床單,不敢上床睡覺,只能睡在沙發上;她長期失眠,神經衰弱。
合作單位的一把手L女士,60後,丈夫好賭不回家,經常欠下高利貸讓她還,離婚離不掉。抑鬱症確診,已服藥五年多。據她本人說,她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看什麼都不想管。
單位一把手J領導的女兒,高二時因抑鬱症休學一年。
這些人都是我平時工作里常常接觸的,我之前從未發現他們的異常,以為他們都很幸福美滿。我看了幾個抑鬱症患者的自述,他們的很多癥狀,我也有,我能夠理解他們的感覺。原來這世上,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承受著這樣的痛苦。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痛苦是不正常的,是因為自己懦弱沒用造成的。
我開始接受,我痛苦,並不是我的錯,我有痛苦,是正常的;我煩躁,並不是我的錯,我會煩躁,是正常的;我有情緒問題,並不是我的錯,那是因為我病了;我努力想讓自己好起來,並不是我的錯,是很正常的。我不完美,我有缺點,我可能做不到某些事情,達不到某些要求,都是正常的。
以前,我好像誤解了這個世界。我以為這個世界就像勵志電視劇,結局永遠是大團圓。英雄都是高大全,好人就是純粹的好人,寧願自己受盡委屈也要以他人為先,道德品質毫無瑕疵。壞人無論多麼囂張,最後都會受到懲罰。善與惡永遠勢不兩立,黑與白永遠涇渭分明。這是我腦海中構建的完美世界,我想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能為這個世界做點事,希望這個世界能夠因為我而有哪怕一點點改變。在這個世界裡,我對自己的要求很高,我很難接納那個真實的、不完美的、達不到標準的自己。
當我的思路走上「我不完美,但我喜歡這樣的自己,我接納這樣的自己」這條路上的時候,我發現工作和生活都容易了很多。我開始能夠感覺到自己一天天地好起來了。雖然好起來的路上,也有反覆,有偶爾的小崩潰,我基本上已經能夠和它們和平共處了。
我是不是得過抑鬱症,有沒有「痊癒」,我都覺得不重要。這七、八年走過來,我心底還是有點為自己驕傲的。有那麼一點點後悔當年沒有去看心理醫生,如果早點看心理醫生,可能會早點好起來?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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