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我2

眾所周知,我曾經有個雙馬尾的小同桌。

初二時候,我繼承了我爹的二八自行車,從此就如野豬脫開了韁繩,每天風馳電掣地流竄在上學路上,一有認識的人迎面而來,就滿面紅光地和人家打招呼。

同桌小姑娘對這種顯擺的舉動極為不齒,每次我騎車經過,她都會丟過來一個大大的白眼。而我只好順手摸摸她的腦袋,然後一騎絕塵,等她跑到教室里對我大發雷霆。

看她小臉漲得通紅雖然好玩,不過玩得多了就聽到謠言,鄰班有幾個壯士打算為她打抱不平。

那幾個渣渣雖然不足為慮,但是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萬一他們拔我氣門芯怎麼辦?

而且這也從側面表明,我的光輝事迹正在迅速流傳,可能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傳到我爹耳朵里……他會不會收回我的自行車?

我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想著這些麻煩事,不禁有些頭痛。

哎?前面不是我的小同桌嗎?腦袋上兩個馬尾辮一甩一甩的好……好……

好想摸一下啊!

這個意念迅速繞過大腦,直接抵達末梢神經,我快馬加鞭地趕到她右側,左手順勢拂過她頭頂。

「小妹妹,早上好啊。」

然後我猛蹬兩下迅速逃離現場,回頭正要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卻見這傢伙甩掉書包,一蹦兩尺高,從路邊的野桃樹揪下兩個桃子,猛地向我砸來。

那桃子不知道被哪個缺心眼的嫁接過,長得石頭疙瘩一樣,再加上小姑娘全力拋擲,堪稱勢大力沉。我猝不及防,被桃子砸中面門,翻身栽下自行車。

視線被桃子的汁液遮擋,我眼前金星四射,模糊間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走到我身邊,留下一聲驕傲的冷哼,隨即也不停留,踩著小皮靴「得得得」地去了。


「愚蠢!」

強子對我的幼稚舉動加以點評,「你還是不是男生?怎麼能這樣對待女生?」

我回想之前的囂張氣焰,不禁深感慚愧,「大哥教訓的是,大哥我該怎麼做?」

「你能摸到她頭頂,就不能拽走她頭繩?她頭髮這麼長會不會擋住視線?視線擋住了她要不要整頭髮?整完頭髮還能不能砸到你?」

聽了這一番金玉良言,我茅廁頓開,不由翻身拜倒,「大哥大才,吾實不如也。」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來,埋伏在小姑娘的必經之路上。沒多長時間,果然就見小姑娘一個人背著小書包,踩著小皮靴「得得得」地走過來了,長長的雙馬尾上扎著兩個紅紅的蝴蝶結,煞是誘人。

待她走過去百來米,我爆喝一聲「走你」,蹬著自行車就從路邊草叢殺出。

小姑娘一看是我,大驚失色,拔腿就要逃走。

我豈能讓她如意,自行車蹬得輪轉如飛,沒幾秒就趕到她身後,一把扯下一個蝴蝶結。

哈哈,這附近別說桃樹,連桃核都沒半個。

逃出四五十米我才停下自行車,洋洋得意一回頭,卻見小姑娘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這和大哥的預期不符啊……

以防有詐,我繞著她轉了兩圈才敢慢慢靠近。只見這傢伙披頭散髮的,捂著臉蛋哭得梨花帶雨,看樣子一時半會沒有收聲的打算。

面對這種情況我毫無經驗,只能勉強安慰幾句,「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別生氣啊。」

小姑娘聽到這些話反而哭得更傷心,連鼻涕泡都哭了出來,嘴裡抽抽噎噎念叨著,「你欺負我。」「你老是欺負我。」「為什麼你總是欺負我。」

我一聽就不樂意了,欺負你是不假,什麼叫老是欺負你?我是那種不要臉的人嗎?

小姑娘頓時出離憤怒起來,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也不顧了,指著我鼻子就喊了起來。

「我文具盒裡蟲子是不是你放的?」

「不錯,是我。」

「我凳子上膠水是不是你沾的?」

「是我。」

「我書包里蘋果是不是你偷的?」

「是我……」

「午睡時我頭髮是不是你剪的?」

「好像……是我……」

……

「今天我頭繩是不是你扯的?」

「……」

面對如山罪證,我終於低下高昂的頭顱,「對不起,我錯了,是我不好……」

小姑娘像個小青蛙一樣,氣鼓鼓地瞪了我半天,背起書包轉身就走。

我連忙追上去,「我騎自行車帶你去學校吧。」

「我才不去學校!」

「那,你去哪?」

「帶我去河邊,我要洗臉!」

「好嘞。」我把自行車推過來,恭恭敬敬地請她上車。

這破車后座有點高,小姑娘蹦了兩次才坐上去。

一路上兩人相背無言,十幾分鐘就到了洛河邊,小姑娘下去洗臉。

我騎自行車在河邊來回逛了一圈,找到不少酸棗和野草莓,摘下來拿到水邊洗剝乾淨。

也許是看我誠意滿滿,小姑娘臉色稍霽,示意我坐下來一起吃草莓。

「我要學自行車。」

我吃草莓吃得正爽,忽然就聽小姑娘沒頭沒腦來了這麼一句。

「啊?」

「啊什麼啊,我要學自行車,免得你以後再扯我頭繩。」

彼時我已是驚弓之鳥,唯恐禍從口出,只好訕訕一笑。

「來教我。」

「啊?啊……好。」

我把自行車推過來,告訴小姑娘先推著車助跑,再用左腳踩住車蹬,右腳從橫樑上翻過去踩住另一邊車蹬,然後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小姑娘略一思索,微微點頭,按我說的一通操作,先助跑,再左腳踩車蹬,然後右腳從車樑上……沒翻過去,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我趕緊跑上去把她扶起來,小姑娘摔得灰頭土臉,淚花在眼眶裡直打轉。

「這車梁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吧?」我騎上自行車,右腳從車梁翻上又翻下,「你看,剛好啊。」

小姑娘走到河邊進行第二次洗臉,「那我怎麼上不去?」

「不是車梁太高,那就是你太矮了唄。」

小姑娘腳步一頓,我心知失言,趕緊解釋,「不是,也有可能是腿短。」

小姑娘背影一哆嗦,半天才洗完臉,轉過身來對我大吼,「我不學自行車了!我要回學校!」

「好……」


我耷拉著腦袋把小姑娘駝到學校,剛紮好自行車,小姑娘就飛起一腳把它踹倒在地,轉身自顧自地去了。

我不敢有絲毫怨言,重新扶起自行車紮好,跟著她一前一後走去教室。

「上午怎麼沒來上課?」班主任堵在教室門前,神情冷峻。

小姑娘低著頭,「老師,今天我肚子疼……」

班主任一愣,恍然大悟,「好,快進去,快進去。」

小姑娘一溜煙地進了教室。

「上午怎麼沒來上課?」

我趕緊低下頭,「老師,今天我也肚子疼。」

班主任一愣,恍然大悟,「你,滾出去,滾出去!」

我鬱悶地站在了教室外面。

難道肚子疼也有先來後到之分?

放學後,班主任專門把我和小姑娘留下。

我以為小姑娘在班主任面前告了黑狀,心中不由勃然大怒,女生心眼真小,以後老子再跟她們打交道就是小狗!

誰知班主任卻對上午之事隻字不提,而是宣布了一個決定。

「你們最近兩個月都要來補課。」

我一聽就急了,「憑什麼啊?」

「這學期期末,縣裡要舉辦一個競賽,你倆都要去。」班主任目光炯炯,「我們雖然是三流初中,卻也不能折了威風,你們說是也不是?」

「是!」小姑娘熱血上涌,當場就下了決定。

而我就明智多了,「等一下,我……」

班主任轉向我,「為了這次競賽,你爹專門讓我們給你補課,對此你有意見?」

「完全沒有意見!」我斬釘截鐵地道。

班主任滿意地點了點頭。

「只是教育局最近抓得比較緊,不讓學校里補課,你們要去老師家裡才行,可能會有點遠。」

「沒事,我有自行車。」

「很好。」班主任轉過頭去問小姑娘,「你呢?」

「沒事,他有自行車。」

我聞言一怔,只見小姑娘若無其事地看著我,面不改色。

「好好好。」班主任撫掌大笑,「如此一來,大事可定!」


就這樣,我成了小姑娘的御用車夫。

其實一開始讓我去載她,我是拒絕的,因為你不能讓我載,我就馬上去載——畢竟平生虧心事做得太多,像這種我在前、心腹大患在後的情況,單是想想就寒毛直豎。

而小姑娘也確實沒讓我失望,在車上有事沒事就掐我兩下,或者上坡的時候在后座上晃噠兩下,而我被方位所限,絕無半點反殺的可能,只能忍氣吞聲。

小姑娘大概從來沒有掌握過這種主動,興奮地嗷嗷直叫,後來有一次玩的過了火,在下坡路的時候竟然裝腔作勢要捂我眼睛。

我嚇了一跳,兩手猛捏車閘,兩腿卻沒反應過來,仍然拼了命地狠蹬,兩相糾結之下,自行車轟然倒地,我摔得七葷八素。

身側塵土飛揚,我氣得閉上眼睛,躺在地上不願意起來。

一會聽到小姑娘小聲叫我,我沒有理她,老子可是發過重誓,再跟你說一句話就是小狗。

就這樣在地上躺了半天,恢復了一些體力,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起來,就聽到了小姑娘的哭聲。

有理了你還,老子摔成這樣都沒哭,你倒先哭了?

我不去理她,起身去扶自行車,小姑娘趕緊抹一抹眼淚,跑過來幫我。

扶好了自行車,我情緒稍定,臉色仍舊陰沉,「上車!」

小姑娘低著頭乖乖地上了車。

這附近沒有井也沒有河,我要載她回洛河邊擦洗一下。

一路上小姑娘輕輕地拉了我一下,小小地說了一聲「哎……」

我回過頭就警告她,要是再摔了就自己走回去。

小姑娘馬上就閉上了嘴,一路沉默無話。

到了洛河邊,小姑娘洗漱乾淨,低著頭垂著手站在自行車旁。

「上車。」我不去看她。

小姑娘老老實實地上了車。

待我翻身上車,行駛平穩之後,只聽小姑娘輕聲道,「對不起。」

「嗯。」我應了一聲。

「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我沒生氣。」

「真的?」

「真的……」

「好。」小姑娘摟上我的腰,「我們去老師家吧。」

到了老師家,老師一臉愕然,「你臉上是什麼?」

小姑娘莫名其妙,「什麼?」

「這個啊……」老師拿了個小鏡子給她,「草木灰?」

小姑娘拿起鏡子一看,只見自己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就像小花貓,肯定是在河邊一著急沒洗乾淨。

「你!」小姑娘抓起鏡子就朝我砸了過來。

「哈哈哈。」我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狂笑。

天知道這一路我忍得有多辛苦!


不過即便如此,我們的關係也改善了許多,再也沒有爆發過惡性衝突。

後來去縣裡競猜,更是雙雙闖入200強,算是創下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這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暫且按下不表。

平日里,小姑娘仍然會搭乘我的自行車,而我也終於發現,女生不僅僅是拿來欺負才好玩,拿來當朋友也很好玩啊!

我們上了初三仍是同桌,緊張地忙碌一年後,又一起去縣城參加了中考。

中考結束,我回到校園裡,想著找小姑娘敘敘舊,畢竟以後就是大人了嘛,有些舊關係當斷則斷,有些新關係當明則明。

我繞著學校騎了一圈,果然就見她和一個女生說說笑笑地走在前面。

那女生個高,她個矮,人家走幾步,她就要跑兩步才能跟上節奏,顯得十分有趣。

我饒有興緻地看了半天才趕上前去,吹了個口哨。

小姑娘回過頭來,「哎?怎麼是你?」

「考完了呀,找你來玩啊,有空嗎?」

她旁邊那女生眼中頓時充滿促狹的笑意。

「沒空!」她拉上那女生落荒而逃,「下午我還要去英語老師辦公室呢。」

看著她們的背影我笑了,這不就是菩提老祖暗示孫猴子的套路嗎?

我當即就把自行車停到車棚,去英語老師辦公室等著。只是等到暮色降臨,暴雨傾盆,也沒有等到她的人。

「又中計了嗎?」我無奈地起身,去車棚推自行車。車棚里灌滿了水,車身上下都被澆得濕淋淋。

我掂著后座把自行車拖出來,卻摸到一團濕溚溚的東西。拿到亮處一看,竟是一個泡爛了的信封,那模糊的字跡依稀就是小姑娘的筆跡。

「難道……」

我心中一陣狂跳,趕緊停下車,就著亮光研究起來。

無奈信封在雨水裡泡得太久,字跡已經完全模糊,裡面的信紙更是爛成一團,根本看不出什麼內容了。

我頹然靠在牆上,半天才緩過勁。

看不清就看不清吧,反正以後還有高中,見了面再問就好了。

然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只在後來的後來,聽強子說她和家人一起去了南方。

就這樣,她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不帶半點迴響。

事情過去許多年以後,我還是會恨,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到車棚去瞧瞧。

恨手機為什麼沒有早普及幾年,就算留不下聯繫方式也能留下幾張照片。

恨自己為什麼浪費了那麼多時間,要把僅有的機會留到最後一天。

也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能釋懷,但是我仍然會想起。

想起我卧床住院那段時間,她甜甜的紅皮溏心大蘋果。

想起那天我們從縣城走回學校時,高高掛在天上的月。

想起我帶她去爬村裡的破廟,悠悠響在黑暗裡的歌。

我想人生總是會有遺憾的吧,可是為什麼這遺憾如此之痛,要灼穿我的整個青春呢?

我想這也不一定是什麼壞事吧,或許就因為我們斷了聯繫,她的影像才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里。

我想我已經想開了吧,可以一直向前走下去,可是為什麼又回頭了呢,寫下這麼一篇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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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萬強:生活中有哪些令人遺憾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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