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藍翔

在不同的人眼裡，藍翔有著不同的意義。在你我看來，也許藍翔只是一個有關鬼畜、洗腦廣告以及一副主席做派卻勸人去學挖掘機的唐國強老師的泛娛樂化符號。但就那些正就讀於藍翔，或是準備前往藍翔的學生而言，這所學校很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人生。而且，藍翔似乎還有意證明，自己能夠改變更多人的人生軌跡，從電競專業開始。

作者丨林志偉 @林內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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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翔這所學校很好啊，他們的管理都很嚴格的，我跑車這麼多年，還沒聽過學校有什麼不好的消息。」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我正坐在從濟南火車站前往藍翔校區的計程車里。一路上，司機一直向我講述著藍翔在濟南當地的名氣與聲譽。

「很多孩子不樂意學習，送到藍翔之後學門手藝，以後畢業也能找到工作，不比那些大學生要差。」司機師傅和藍翔沒有任何關係。在他認識的所有人里，也沒有一個在藍翔就讀。但這絲毫不能阻止他對藍翔作出讚美——就像其它誇獎、貶低或娛樂化藍翔的人一樣，藍翔在他們心目中代表了一些東西。

2017年9月，藍翔宣布開設「電子競技專業」，這在網路上引發了新一輪狂歡。對於大多數互聯網用戶而言，藍翔的形象既複雜又模糊。一個二線城市的技能學校，以其不合時宜的廣告為人所知，又在某種狂歡中成為一種符號。在很多人看來，藍翔就好像是一個勤奮，堅毅但因為與時代脫節而顯得有些過時的人。

很多人從各種角度分析藍翔開設「電子競技專業」的目的，有人認為，這代表電子競技被社會主流力量承認。也有人覺得那不過是在「蹭熱點」。但藍翔自己是這麼說的：「學校引進專業的師資力量，傳遞正確的電競理念，採用獨特的教學模式。在設施配備方面，學校投入已經達到千萬元以上。當前設有5個電競機房，共配備了500台帶有i5處理器的電腦，其中300台電腦為平面32寸顯示屏，200台電腦配有帶GTX1060顯卡的144Hz曲面顯示器，這在展現高速運動的電腦遊戲畫面上更顯優勢。」

這一切都引起了我們的興趣。因此，我們決定，讓我，扮演一個學生，去藍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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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發前，我讓同事給藍翔打了一個諮詢電話，原因是他會說帶陝北口音的普通話。我們試圖讓他扮演一個對電競一無所知，卻因為孩子鬧著要去上學而憂心忡忡的家長。

「孩子多大了？」接待人員問。

「高二。」我的同事用陝西口音回答。

「怎麼了？不想學習了？想學技術了？」對方對此毫不吃驚，好像她已經見過無數個這樣的孩子。「13歲以上都可以來。」她說：「我們常年招生，隨到隨學，要是不想上課了，隨時可以到我們這裡學技術。」

「13歲都能去，那班上不是多大的娃都有啊？」我的同事繼續扮演一個為孩子前途而擔憂的家長。

「不同年齡段有不同班級，不會有三四十歲的。」招生老師說：「像您這個年紀，也不懂電競是做啥的。電競是我們這個社會新興的一個行業，就跟改革開放一樣。」

她繼續補充：「一開始你們都不能接受別人創業，不願意接受別人做老闆。現在有一些年齡大的接受不了別人做電競，覺得電競就是玩遊戲、但這個是社會的發展趨勢。是通過遊戲去掙錢，遊戲軟體是誰開發的，程序是誰編寫的，規則是誰制定的，是怎麼運營的。就跟籃球的解說是一樣的，打籃球有專業的解說人員，電競也有專業解說人員，怎麼樣一個程序化運營，怎麼樣一個解說……不是說就教怎麼打遊戲。」

我們在旁邊提醒同事，讓他詢問學費。

「你們學費一共多少錢啊？」同事問。

「一共學三年，學費51600，包括食宿、教材、學費，一共51600。」對方回答。

「出來之後好就業嗎？」

「您知道什麼叫網路直播、網紅嗎？」電話那邊的老師耐心地向同事解釋：「現在有一種專門做網路直播的，就是靠這個掙錢，但不是靠現金交易的，它是在網上用現金買來的一些東西，別人送他這些東西，他就能換成現金。」

接下來她非常疑惑地問：」您是學生的父親嗎？我聽你的聲音挺年輕啊，才20多歲啊？」

被擊中要害的同事竭力想要拉開話題，「我啥時候帶著娃去試聽都行吧？」

「對，我們常年招生，隨到隨學的……我是說您多大了啊？我怎麼聽著你那麼年輕啊？」

同事無言以對，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在之後曾經很多次聽起這段錄音，在重聽的時候，我意識到一個事實，就算藍翔並不熟悉電子競技，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們非常熟悉年輕人——以及他們的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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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翔的前身是天橋職業技術培訓學校，始建於1985年。4年後，也即1989年，天橋職業技術培訓學校被部隊收購，正式成立55151部隊藍翔職業培訓學校。1997年，中央軍委規定軍隊禁止經商。脫離軍方後的藍翔，陸續在濟南購置大片土地用以辦學。2017年11月，山東藍翔高級技工學校改建為山東藍翔技師學院，這就是現在人們所熟知的藍翔。

目前的藍翔共有5個校區，佔地1000畝左右，下設超過8個專業類別和超過60個工種。對一所民辦專科院校而言，這個規模已經很驚人。

軍方背景為藍翔留下了許多痕迹，其中一個被繼承的傳統是半封閉化和軍事化管理的學校特色。學校每周只有周日一天放假，這一天假也是學生唯一的外出機會。而在校內，從食堂、小賣部到其他所有場所，能在藍翔買到東西的只有擁有校園卡的學生與老師，因為藍翔不收現金、不支持支付寶也不支持微信。

與許多院校周邊遍布商鋪的景象不同，藍翔周邊幾乎是一片荒涼，僅有幾家銀行坐落在校門的兩邊。唯一能讓人感受到生命力的只有馬路對面不停裝卸貨物的物流中心，這些貨物中的一部分將會直接交到校方手裡，再由他們統一分發到學生手中。

藍翔的大門被伸縮門阻攔著，只留了兩人寬的縫隙。學校的門衛警惕地看著我，他看起來20多歲，深色的棉襖左邊手臂上破了一個洞，白色的棉絮露了出來。

「來幹什麼的？」門衛問。

我告訴他我是參觀學校的學生，他讓我給聯繫人打電話確認身份。我的聯繫人是一位「系統分配給我」的新生接待老師。老師姓王，在出發之前，我和他用電話約定了時間。我給王老師打電話，他告訴我在原地等著，他來接我。

15分鐘後，王老師出現了。他穿著一件簡單的西服，掛著藍翔工作人員的胸卡，胸卡外層的塑膠外殼十分破舊，看不清具體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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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翔的接待中心看起來很像大學或高中的接待大廳，大廳里有幾根柱子，上面張貼著唐國強面孔的海報和各級領導人視察時的照片。白色的瓷磚地面上擺著十幾張亮黃色方桌，接待中心外停著幾輛帶著藍翔標識的麵包車，它們幾乎遍布南校區每個角落，教師們似乎可以憑藉統一的鑰匙在學校駕駛這些車。

與許多教育機構類似，藍翔在正對大門的地方擺了一條長桌，上面擺滿了宣傳學校各專業的手冊。左牆上掛滿了機構、企業送來的獎狀與嘉獎書。一些企業與藍翔存在合作關係，畢業生將在學校的安排下前往這些企業就職，這也是藍翔100%就業承諾的來源之一。

校區里到處可以看到「禁止吸煙」的標語。這種禁煙舉措似乎還和教師的工資掛鉤，校區里有不少「違者罰十分，舉報者獎十分」的禁煙標識。我問王老師分數是什麼意思，他告訴我，扣分的意思就是扣帶班老師的工資。我問他老師被扣錢後是否會遷怒於學生，他說：「罵是難免的，哪所學校都有不聽話的學生，但體罰是不可能發生的。」

王老師帶我走過汽修班和廚師班的教室，走向電子競技的教室。事實上，在我在藍翔校區內的所有時間裡，除了去衛生間，王老師始終跟著我。

電子競技的教室位於三樓，裡面有超過100台電腦，一部分電腦是曲面屏，另外一部分電腦是普通屏。大概30個學生正在使用計算機，整個教室顯得有些空曠。王老師對我說，曲面屏電腦是電競專業用的，計算機專業的學生則只能用平面屏。有幾個老師在教室里指導學生，王老師說這些老師並不是教授電競專業的。

我問王老師，能不能給我試聽的機會，他告訴我：「這個是不行的。」

「以前不是說可以試聽嗎？」

「從來都沒有試聽，只有試學，這個是試學一個月的，如果來藍翔都能試聽，那我們教什麼？」

「那我能不能到教室里看看教學方式？」

他搖頭。

「從教室外看一眼呢？」

他繼續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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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欽先生負責接待我，他留著短髮，穿著米黃色外套，裡面是帶花紋的毛衣。交談過程中，他一直在吃著半個沒削皮的蘋果，全程沒有什麼表情。他說我們來的很是時候，因為「如果再晚來一會兒，他就不在了。」

也許他真的很忙，我是在第二天見到他的，因為第一天的時候，接待老師沒法聯繫到他。鄒欽先生的身份是「藍翔電競負責人」，但在王老師的介紹中，他只是」電競專業的老師」。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我在藍翔見到的唯一一個和電競專業有關的人。而且，在藍翔電競學院官網「師資團隊」一欄的所有人里，鄒欽唯一擁有個人簡介。他的介紹是：「5256媒體賽冠軍、IP6世界預選賽、中國第一批主播、資深戰術分析師、TGA全國八強、OMG助教與2隊前隊員、曾助力知名女隊獲得全國冠軍、LPL與LSPL超過20名學生」。在侵權使用電競女主播MISS照片用作宣傳並被批評後，藍翔對電競學院官網進行了改版，有關教師的具體介紹資料都已經被刪除。

他向我介紹了電競專業的細節，藍翔電競專業的學生可以選擇三個細分方向，包括「運營」，「職業選手」和「直播」。很多學生都希望成為職業選手，還有一部分學生希望成為主播。這種明星般的未來對學生們顯然有很大的吸引力。但在鄒老師看來，電子競技並不只是玩遊戲，「電競是一項競技體育活動，除了一線隊員，還需要眾多幕後人員工作奉獻，光靠玩遊戲玩得好是遠遠不夠的。」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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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競專業的學生的課程安排是這樣的，上午要上理論課和文化課，因為「電競不僅僅是玩遊戲而已。」鄒老師舉了一些例子來向我講述文化的重要性：「比如做遊戲運營，數據分析什麼的，不能只會打遊戲。像做比賽的，你說你不會PPT肯定不行，做數據分析，不會EXCEL肯定不行。」

下午則是「實踐課」。在這裡，實踐的意思就是玩遊戲。實踐課對遊戲沒有具體要求，大致包括《英雄聯盟》《絕地求生》和《CSGO》等熱門遊戲。藍翔並不會為學生提供遊戲賬號，鄒老師的解釋是，「很多選手的戰績都是在賬號上的嘛，學校要提供賬號肯定就沒有這些東西。但這裡的系統跟網吧一樣，遊戲都裝好了，輸入自己的賬號就好。」

在談話過程中，教室里有一台電腦在不停地重啟，每次重啟的時候，我都能看到屏幕上顯示出一個網吧管理系統的名字。

鄒老師會親自教學生。除此之外，他還是藍翔電競戰隊的教練、負責電競教師的招聘與思考藍翔電競發展大方向這三項工作。我問他是不是他要負責所有的課程，他告訴我每個課程都有各自的老師。

看起來每個學生在這裡都會得到一定的指導和教育，他們會在這裡學習文化課和實踐課，學會本事，走上社會，就像挖掘機，汽修和廚師專業的同學一樣。當學生學到了知識，藍翔就會為他們安排工作。

安排工作的第一步是實習。實習分兩種，一種是「當天被帶出去」（這意味著當天被帶回來），一種是「跟別的公司談好了，去上幾個月的班」，前者沒有工資，後者有工資，但鄒老師提醒我後者需要一定的知識：「不是說你今天來，明天就帶你去實習，你還沒會，怎麼去實習？」

每一個得到實習機會的人都需要經過考驗，運營專業的學生需要「做一套比賽的方案」，老師確定比賽方案有可行性後，學生就「可以被帶出去實習，得到學習機會」。而優秀的職業選手則會進入職業俱樂部——藍翔自己開了一個俱樂部，也是鄒老師負責。

直播和這兩者都不同，藍翔已經準備開始建設兩個單獨的直播間用於直播。除了直播遊戲之外，也有「唱歌跳舞」的直播，而且「觀眾打賞的每一筆錢都歸主播所有，我們不拿一分錢！」。在鄒老師的計劃中，直播方向「準備招大概20個人，都是女的」。

鄒老師向我描述了一個看起來物盡其用的循環系統。藍翔有一個俱樂部，電競專業的學生可以成為俱樂部的隊員，俱樂部的隊員可以去參加比賽，教練可以當電競老師。俱樂部的戰隊還可以進行直播。他告訴我，俱樂部現在已經有兩支職業戰隊，其中包括「一個『吃雞』的隊，一個《英雄聯盟》的隊」。接下來他還要「簽一個《絕地求生》的職業隊，裡面每個人都是亞服前10的玩家。」

在鬥魚上，有很多ID中帶有藍翔二字的用戶，其中可信度最高的是一個叫「山東藍翔高級技工學校」的主播，他的直播中多次出現藍翔校內場景。這名主播的直播次數有15次，總播放次數有1016次，關注者2820人，上一次直播是在今年5月7號，內容為藍翔參加的一次名叫「中華職業教育社百年歷史圖片展」的活動。

我問鄒老師，什麼人會到這裡當老師，他告訴我，「每個人的夢想是不同的。」

「為了中國電競的未來嗎？」我問。

「對，我們其實在上海乾什麼都比其他地方（工資）高，這是肯定的，而且上海這麼多隊伍，我們隨便找個青訓營噹噹教練工資都有一萬多。因為我本身打LPL，有甲級聯賽級別，S4世界總決賽數據分析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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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鄒老師交談的時候，很多學生走進電競教室，鄒老師把他們都攔下來，並讓他們去4樓機房。再次見王老師的時候，我提出上4樓機房看看，他很爽快地答應了，在路上，他告訴我，4樓機房就是學校自營的網吧，和食堂、小賣部一樣，需要付費。

「什麼學校都有不學習的嘛，與其讓他們去校外的網吧不安全，出了事學校要負責任，還不如讓他們直接在這玩。」

4樓的網吧大概有接近100台機器，看起來配置和三樓電競教室的電腦一樣，而且都是曲面屏。在藍翔，判定一個教室教的是計算機還是電競，最直觀的方法就是看他們的電腦是不是曲面屏。

在這裡，發光的鍵鼠與巨大的單人沙發都和無數大中型城市的網吧一樣。由於沒人抽煙，這間網吧的異味比一般網吧更濃重，在這裡，你能看到穿著各種制服的學生，汽修專業的制服是紅黃相間的，廚師專業的制服是白色的，電競專業似乎沒有制服，有一些學生穿著人字拖。

大多數學生在玩《絕地求生》，只有少數幾個在玩《英雄聯盟》。指揮隊友的聲音不絕於耳。王老師在我旁邊看著我。看起來，我已經看遍了藍翔和電競有關的所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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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藍翔的時候，王老師送我到門口。正值午餐時間。全校區的學生都湧向食堂，校學生會的人在唯一的入口處組成了一道人牆，其餘學生們穿著各式制服從人牆的一道縫隙中有序地走向食堂。

我向王老師提出，想去食堂看看，他答應了，我們走進食堂。所有學生的菜色都是固定的，藍翔保證了學生每天的伙食都能葷素搭配。當天的肉菜是雞腿，學生們坐在長形桌上用餐，在他們背後是一個巨大的洗碗機，餐具就在他們背後洗滌、過水。

地面很滑，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看完食堂。我想試試食堂的飯菜，但這裡只能用藍翔內部的校園卡。我問王老師能不能借我飯卡吃頓飯，他迅速而溫和地做出了回應，「不行。」

王老師帶我離開食堂。午餐時間已經接近結束，組成人牆的學生們在一名領頭者面前排了一個長隊。在領頭人的帶領下，他們開始喊號子。王老師走過長隊，帶著我徑直離開。在我身後，十來名學生開始喊：「一、二、三、四！」

原文鏈接：去藍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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