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器材店 | 夜半笑聲(1)

作者 | 袋鼠花 編輯 | 陳楚

將細瓷碗碟放入全自動洗碗機,按下柔洗鍵,水聲立刻伴隨著沉悶的風葉旋轉聲震蕩起來。換上Maje春季新款襯衫和繡花絲質長褲,拉開門,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我出去走走。」

「嗯。」陳榮低頭翻看著新到的《全美醫生月刊》,頭也不抬地應道。公公盯著電視機,充耳不聞。只有婆婆扭頭說了句:「幹嘛非要出去散步,家裡不是有跑步機嗎,買了不用多浪費。」

我乾笑兩聲。

反手關上門,走下裝點著藍色飛燕草和紫色六齣花的石板台階,正好與隔壁遛小獵犬的紅髮女郎擦肩而過,我飛快地打了個招呼,又迅速挪開視線。

暮春時節,這個富人聚居的美國社區美得猶如印象派油畫。高大粗壯的梧桐樹灑下濃郁綠蔭,一棟棟別墅以法國鄉村風格、都鐸風格和維多利亞風格為主,高貴雅緻,無一重樣。家家戶戶門口的草坪也修剪得無可挑剔,宛如蒙著一層綠色油布,看不見一根雜草或蒲公英。

景色如此美麗,周遭卻寂靜地了無生氣,一直走到五條街區外的大橡樹鄉村俱樂部門口,才隱約傳來熱鬧人聲。我抬眼一望,隔壁街的律師一家又在打網球,他們的大兒子伊森那一頭金髮恣意飛揚,看上去就像時尚模特。

突然,網球朝這邊飛過來,打在我面前的鐵絲網上。伊森瀟洒地跑過來,我趕緊沖著他熱情一笑,但他看都沒看我一眼,拾起球跑回場中。

笑容凍結在半空中。

我悻悻地拐到旁邊的沙地操場。兩個穿紗麗的印度小孩正在盪鞦韆、滑滑梯,父母則懶洋洋地環抱著胳膊站在一旁聊天。我猶豫著是否該說聲「嗨」,但最終還是決定假裝沒看見,繞過他們向樹蔭茂密的山丘走去。

一口氣爬到最高處,靠著一棵白楊松眺望落日。今天的夕陽格外絢麗,澄金色的光芒如蜜糖般傾瀉。但十分鐘後,一大片烏雲從正上方黑沉沉地壓下來,小小的夕陽逐漸被地平線和烏雲的夾縫所吞噬,雲層深處的絳紅色一點點黯淡,天色也迅速昏暗下去。

一瞬間,天地間好像只有我煢煢孑立。沒人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任何人,我們都在等著看對方的笑話。

內心湧上一股衝動,想放聲大哭。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走路聲,我立刻吞回眼淚,雙手抱胸,裝出輕鬆自得的樣子。

說到底,這個世界上誰不在逢場作戲?我安慰自己。

人生本來就是一齣戲而已。

天終於黑了,一彎薄月在墨藍色的天空中飄灑輝光。我大口吸入清冽的夜風,心情鬆弛了一些,這才慢慢走回家去。

遠遠地,那棟法國鄉村風格的三層別墅再次出現在視野里,高而陡的四坡頂,發白的香檳黃色石牆,細緻的雕花廊柱,無論看多少次都不失華麗和驕矜。

但二樓的所有窗戶都是漆黑一片,像被黑夜吞沒的空洞的眼睛。

我的心情也瞬間陰沉,嗖嗖地刮著冷風。

他果然去公司加班了。

「砰」地一聲關上門,剛後悔手重了些,婆婆就從一樓卧房裡走出來,埋怨道:「是你啊,嚇我一跳。」

「風太大,沒注意。」我陪了個笑臉,快步往樓上走去。

背後傳來婆婆不滿的嘆氣聲。

雖然不抱希望,但我依然不爭氣地在各個房間轉了一圈。空無一人,寥寥幾樣深色原木傢具更顯出強烈的性冷淡味道。

慢吞吞地走回主卧室,摸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滿屋子的孤寂像泥石流一樣將我緩緩吞沒。

剛放鬆下來的心情再度揪緊,我用兩隻手使勁揉搓著絲絨床單。

就這樣在黑暗中坐了好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擰亮檯燈,順手拿起手機,打開微信。

只有三條私信。

第一條是國內表妹發來的,又讓我代購美國零食,洋洋洒洒列了一整張A4紙。雖然心裡厭煩不已,但礙於小姑的情面,不得不回復了一個「好」字。

三年前,正是小姑介紹我和陳榮相親結婚的。「對方在美國有自己的醫療軟體公司,一嫁過去就是總裁夫人。」小姑眉飛色舞地說,「年紀比你大17歲,正合適,現在流行老夫少妻,老男人懂得疼老婆。」

一聽說大17歲,我有點猶豫,但爸媽完全不以為然。

「琪琪,只要能去美國,大17歲算什麼?」父親使勁抿了一口加飯酒,臉頰紅彤彤地說,「人家80歲的還娶20歲的呢。要是我是個女的,我也想嫁給這個叫陳榮的。」

「呸,你想得美。」母親往地上啐了一口,掉過頭來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琪琪啊,媽媽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你能嫁到一個好人家,別像我一樣,瞎了眼嫁給這個沒用的男人。」

父親像個無賴一樣嚷嚷起來:「你說誰沒用?我好歹有三千塊錢工資。你這麼能幹,怎麼50歲就內退,每個月只能拿八百。」

母親氣得眼角倒立,使勁扭過身子,背對著父親,繼續對我說:「我看這個陳榮很好,年紀雖然大了點,但是個醫生啊。當初讓你上護士學校,也是為了找個醫生,將來老了看病不用愁。」

「媽,他是搞醫療軟體的,不是醫生。」我打斷她說。

「不要和我摳字眼,他能沒有醫院的關係嗎?你看,他提出的女方條件是相貌出眾、適應力強、性格溫順、能和家裡老人和睦相處、最好懂點醫學知識,這不整個就是你嘛!」

媽媽還在一個勁兒說著,我的視線越過她,木然地投向窗外。像補丁一樣難看的一塊塊菜地分布在七層高的樓群中間,幾個婦女正用塑料桶從小區旁邊的紫黑色小河裡提水,澆在菜地上。這些菜地原本是小區規劃的花壇,但花草早就被拔個精光。更可笑的是,明明每塊地都只有巴掌大,卻還像模像樣地壘著田埂。更遠處,一排排平房像灰老鼠一樣擠在一起,隨地可見痰漬和垃圾,多看一眼都讓我感到抑鬱。

這就是我長大的地方,農民和工人混居的一片城鄉結合部,貧窮、醜陋、令人羞恥。與之相比,17歲的年齡差簡直不值一提。

每次想到這兒,我都不由慶幸自己能早早逃離那裡。

第二條私信是媽媽發來的:「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媽媽祝你和陳榮生活幸福、早生貴子。」

我皺皺眉頭。

為什麼在我生日這天也要提生孩子的事兒?他們是不是怕不生孩子,陳榮會把我甩了?一股悶氣直衝腦門,我懶得回復,飛快地切換頁面。

最後一條私信來自護士學校的同學曹笑:「大新聞,秦梅如結婚了。」

我覺得好笑:「她總得結婚啊,年紀也不小了。」

曹笑很快回過來:「像她這麼古怪的性格,我還以為永遠嫁不出去呢。」

「新郎是什麼人?」

「據說是同一家醫院的保安,真想不通啊,當初她也算咱們這屆的學霸,想不到會淪落到嫁給保安。」

「學霸只是智商高,人生靠的是情商。」

「嗯嗯,誰都沒你情商高,嫁到美國去了,你老公一年賺我們30年的錢吧。」

「賺錢也很辛苦的。」

「你老公辛苦,又不是你辛苦,你只管花錢就行了。」

心中掠過一絲得意。

無聊的對話繼續著。

華麗而空曠的別墅里一片死寂,只有中央空調吐出陣陣涼氣。我將鵝絨被擁到胸前,瞪著煞白的手機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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