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射讔·校釋篇
《山海經》一書,歷來號稱難讀,其原因無非是由於這書年代久遠,文字錯訛,再加上書中所依據的許多神話傳說,山川地理之類都已經不知經歷過了幾遭滄海桑田,能遺留到如今為我們所知的已是鳳毛麟角,故而即使是對古文並非全然陌生之人,讀起此書來也是如墜雲里霧裡一般。
所謂「射讔」,其實就是猜謎,破悶兒,只因《山海經》這書實在不好讀,硬要解讀起來無異於去解一個流傳了兩千多年的謎題,而本文恰恰正想要這麼干,所以乾脆便以「射讔」為題好了。
所謂「校釋」,校者,即是校定其文,指出原文中的錯訛、脫漏之意;釋者,則是對整段文簡單地進行下解讀和分析,才力所限,不可能對全書每段文都校釋一遍,所以本文只是挑選了幾個比較典型,能夠多說幾句的例子而已。
正文:
一、
《海內經》云:「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復生禹。」
疫案:「鯀復生禹」一句,《天問》亦云:「伯禹愎鯀」(「禹」「鯀」二字誤倒置,原文應為「伯鯀愎禹」。從聞一多先生說。),「復」「愎」皆為「腹」之借字。(《楚辭》王逸注即作「腹」,《楚辭補註》亦云:「愎,一作腹。」)
《廣雅·釋詁》又云:「腹,生也。」而《海內經》云:「鯀復生禹」,今案《廣雅》說,「腹」字既已為「生產」之意,則《海內經》不當復有「生」字,《天問》「伯禹愎鯀」並無「生」字可證。故疑此「生」字本後人偶記於「復」字之下以為註解,後誤入正文耳。
所以所謂「鯀復禹」者,實際就是「鯀生禹」的意思,就像《山海經》隨處可見的「少皞生般」、「黃帝生駱明」之類的例子一樣,只是從父系方面來說明禹的家世,並不是說鯀死後,又從肚子里生出了禹來。
至於郭璞注此段文,引《歸藏·啟筮》云:「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說的是鯀自己化為了黃龍,《天問》里說:「阻窮西征,岩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則是說鯀化為了黃熊,兩說不同,可以認為是神話傳說產生的分歧,但是都沒有提到鯀死後生出禹的事。
《初學記·二十二》引《歸藏》又云:「大副之吳刀,是用出禹。」
《路史後紀·十三》注引《歸藏》則云:「(鯀)殛死三嵗不腐,副之以吳刀,是用出啓。」(後又雲「寓?也。」「?」字不知何意,觀後文似為「禹」之訛字,而啟實是禹之子,不可能由鯀所生,所以此處記載有些混亂,疑此處有訛錯。)
兩處都說禹是「副之吳刀」才被生出來的,聯繫郭璞注所說:「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一段話,似乎可以說明禹是由鯀死後所生,但這恐怕也是誤讀。
關於禹出生的神話,見於文獻中有——
《太平御覽·卷八十二》引《帝王世紀》云:「伯禹夏後氏,姒姓也。母曰修己……胸折而生禹於石紐。」(《史記正義》引此文作「胸坼而生禹」,坼,裂也。)
又引揚雄《蜀王本紀》云:「禹本汶山廣柔縣人,生於石紐,其地名痢兒畔。禹母吞珠孕禹,拆堛(堛即疈字,亦即副,剖裂之意。)而生。」
《春秋繁露·卷七》云:「禹生髮於背……契生髮於胸。」
《路史後紀·十三》也提到:「鯀納有莘氏曰志,是為修已……孕嵗有二月,以六月六日,屠疈而生禹。」
可見傳說中被吳刀剖開身軀,以生出禹的人,實在是禹的母親,和鯀被殛死於羽淵的傳說並不相干。鯀在羽淵的神話只有在他死後化為了龍、熊或者三足鱉的種種異聞,而沒有鯀死後還能生出禹的這回事。
二、
《西山經》云:「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黃。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於湯谷。有神焉,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敦無面目,是識歌舞,實為帝江也。」
疫案:《初學記·卷八》《文選·卷四十六》李賢注,「有神焉」皆作「有神鳥」,今本似誤。然依《山經》文例,皆雲「有鳥焉」「有獸焉」如何,此「焉」字若作「鳥」,則與文例不合。故此處還是應當作「有神焉」為好。
又或雲,此帝江即《左傳》中帝鴻氏之不才子渾沌,然帝鴻氏,杜注以為即黃帝也,而黃帝於《山海經》中為蛇身之神,似不應有此「赤如丹火,六足四翼」之子。
今案,《海內經》云:「帝俊有子八人,是始為歌舞。」而《大荒東經》云:「有白民之國。帝俊生帝鴻。」疑此帝鴻即帝俊「是始為歌舞」之八子之一也,亦即「是識歌舞,實為帝江也」之帝江也,帝鴻與帝江名字全同,而一「是始為歌舞」,一「是識歌舞」,其為一人蓋無可疑。
又《群書治要·卷十一》注引,並《小學紺珠·卷五》引《帝王世紀》云:「黃帝……其餘地典、力牧、常先、大鴻等,或以為師,或以為將,分掌四方,各如己視。」疑此大鴻亦即帝鴻也,因為主掌西方天山,故稱帝鴻,若《中山經》之帝台也。(又《五帝本紀》亦提及大鴻,則此人名由來久矣。)
然此文中「其狀如黃囊」一句,「黃囊」為何物,仍頗為費解,若依原意解之,則既已言「黃」,後何又雲「赤如丹火」?自相抵牾如此耶?或以為「狀如黃囊」者,謂其身軀如此,「赤如丹火,六足四翼」兩句則誤倒置,本應為「六足四翼,赤如丹火」,赤如丹火者,謂「六足四翼」也。又或以為「赤如丹火」者,謂其頭顱如此,前既言「狀如黃囊」,是言身軀,則後言頭顱可知,古人省文固如此。然終覺不確。
三、
《大荒東經》云:「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於此,棄其琴瑟。」
疫案:「東海之外大壑」一句,《一切經音義·卷四十九》與《藝文類聚·卷九》所引皆作「東海之外有大壑」,於義較順,今本脫一「有」字,應據補。
又「少昊孺帝顓頊於此」一句,「少昊」二字疑衍,「棄其琴瑟」者,顓頊也,前文多「少昊」,則後文無所屬矣。
孺帝者,謂幼帝,即顓頊也,《繹史·卷七》引《帝王世紀》云:「顓頊生十年而佐少昊,二十而登帝位。」此說雖晚出,然應有所本,又據《史記·五帝本紀》,少昊(青陽)為黃帝之子,顓頊(高陽)為黃帝之孫,少昊亦為顓頊之世父,顓頊之稱孺帝,不為無據也。
又「少昊之國」一句,「之」字非代詞,而系動詞,之者,去也,赴也。
如《史記·五帝本紀》:「舜曰「天也」,夫而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
又《漢書·高後紀》:「足下不急之國守藩,乃爲上將將兵留此,爲諸大臣所疑。」 顏師古 註:「之,往也。」之字皆赴意。且《荒經》通例,某山、某國之前必有「有」字,言「有某山」「有某國」,而此文「少昊之國」前無「有」字,亦可知此非國名。
所赴者,蓋即《西山經》所云:「長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者也。少昊於神話中為西方天帝,故從極東赴於極西也。如《淮南子·時則訓》云:「西方之極,自崑崙絕流沙、沈羽,西至三危之國,石城金室,飲氣之民,不死之 野,少皞、蓐收之所司者,萬二千里。」又《史記·封禪書》三次提到秦國國君作西畤,祭祀少昊,可知少皞主西方之說由來久矣。
顓頊因稱孺帝,知彼時其必尚幼,或一同隨少昊赴國,道途遙遠,不得多攜它物,故棄其琴瑟於此東海大壑之中也。此固即五方帝神話之殘存片段也,惜不得知其詳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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