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波本威士忌可真不賴」 -- 《美利堅憲法演義》系列

每次引用到這個判決時，我都會想起我的姥姥和姥爺，他們都是抗美援朝老兵。有時覺得，真應該謝謝布萊克大法官，要不是他在Youngstown Sheet & Tube Co. v. Sawyer, 343 U.S. 579 (1952)一案中支持了美國鋼鐵廠工人的罷工行為，說不定還會有更多的炮彈傾瀉到志願軍的頭上。

說起來也有些尷尬，大概是因為從小太沉迷抗美援朝的故事，當在美國的法學院學到這個判例的時候，我還忍不住向全班同學補充了一番「時代背景」，直到教授委婉地提醒，這個判決和戰爭並不直接相關。

好吧，書歸正傳，Youngstown Sheet & Tube一案，講的其實是總統的權利。

1952年4月4日，美國總統哈利·杜魯門氣急敗壞地在橢圓辦公室里踱著步子。政府與工會之間徹底談崩了，鋼鐵工人不滿總統在戰時對工人工資的限制，而杜魯門堅持認為應當採取限制工資的方式遏制戰時通脹。幾個月的談判沒能讓雙方達成共識，工會宣布，鋼鐵產業即將在4月9日開始全國範圍的總罷工。

作為「杜魯門主義」的冠名人，杜魯門總統可不是什麼善茬。他做了一個大膽的舉動：運用總統在國家緊急時刻的權力，簽發總統令，要將美國所有的鋼鐵企業收歸國有。這樣一來，國家成了鋼鐵廠的實際控制方，自然就可以制止罷工。

鋼鐵行業代表也不甘示弱，在杜魯門發表講話宣布這個大膽的決定後27分鐘， Youngstown Sheet & Tube鋼鐵廠的律師就已經站在了地區法院法官Walter Bastian的辦公室門口，手裡拿著墨跡未乾的訴狀，主張總統的行為屬於濫用行政權力，因違憲而無效。他們要求法官簽發臨時限制令，阻止這場徵收。一邊是全國鋼鐵工人，一邊是心急如焚，一再催促法院加快審理的杜魯門總統，雙方飛快地進行著一輪輪法庭攻防戰。一個月功夫，這場官司就已經一路上訴到了聯邦最高法院。

結果，杜魯門輸了。

1952年6月2日，最高法院宣布判決，布萊克大法官代表法院發表了多數意見：儘管憲法賦予總統「戰時總指揮」（Commander in Chief）的權力，但憲法原文中並沒有任何條文允許總統利用這種權力徵收，國會也從未立法授權總統採取此類行為。布萊克大法官的意見，其實用一句話就能說明白：憲法里可沒寫著。 在判決書中，他寫道：如果總統想要有權簽發這樣的的命令，他必須從憲法中找到條文作為依據。（「if the President had authority to issue the order he did, it must be found in some provision of the Constitution」.）

有的大法官儘管支持這一判決，但認為布萊克大法官的論證太過簡單粗暴了。譬如，傑克遜大法官就另寫了一段判決意見，認為應當將總統的行為分為三類討論：得到憲法或者國會明確授權的/國會和憲法既沒有明確授權，也沒有明確禁止的/與國會法案和憲法明顯相抵觸的。傑克遜大法官認為杜魯門總統的做法屬於第三類：憲法明確規定，募集軍隊並為軍隊提供物質支持屬於國會的職責範圍，杜魯門總統為了給軍隊生產鋼鐵而徵收鋼鐵廠的做法屬於越俎代庖，因而違憲。但也有大法官認為，在傑克遜的三種分類體系裡面，杜魯門的舉動應落在第二類，屬於法律的灰色地帶，應當給予總統在緊急狀態下專斷的權力。

儘管分析方法有所不同，但多數意見卻是殊途同歸，法院宣布杜魯門的徵收決定違憲，責令政府不得將鋼鐵廠收歸國有。鋼鐵工人們有力量，全國範圍的大罷工持續了約50天，這次罷工也許讓美國進一步意識到，國內環境已經很難讓這場「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與錯誤的對手，進行的錯誤的戰爭」再持續下去。

關於這個案子，還有一則軼事：在宣布判決後，布萊克大法官知道心高氣傲的杜魯門恐怕很難接受這個結果，於是提出請他來自己家吃晚飯，哥倆有什麼話敞開來說，別憋在心裡。杜魯門當晚似乎情緒依然很低落，有意無意迴避著大法官的目光，但幾杯酒下肚以後，他似乎想通了，對布萊克大法官說「雨果老兄，我其實不太在乎你那套法律，不過，老天爺啊，這波本威士忌可真不賴！」（Hugo, I dont much care for your law, but, by golly, this bourbon is good!）

有句俏皮話，說是英國女王哪怕面對要處死自己的命令，也必須簽署，說的是君主立憲制。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的事件真實發生，但在美國歷史上，歷任總統一次次履行著違背自己意願的判決，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哪怕像杜魯門這樣凡事無所不用其極，擅使鐵腕手段的總統，也只能把滿腔憤懣之情就著酒吞下肚子。

這並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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