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山海淵
東翎其實一直知道,自己家裡藏著很多很多的秘密。因為每次他和肖哥哥在家裡捉迷藏或者尋寶玩的時候,陸叔叔,石大伯,蜂女姐姐……有的時候甚至是爺爺,大人們總是神出鬼沒的,他們永遠會在自己想要鑽進某個小院子里,或者角落裡不起眼的閣樓上的時候,忽然出現,然後千篇一律地告訴自己:這兒是禁地,不準進。
池塘小路盡頭的墓地是禁地,不準進;
藏葯和放書兩棟樓的閣樓是禁地,不準進;
媽媽住的房子後頭的那棟陰森森的二層小樓是禁地,不準進;
祠堂後頭的大鐵門是禁地,不準進;
……
還有,現在爺爺牽著他站在的這個小木屋,也是禁地。
木屋不大,東翎繞著跑一圈,快一點的話幾秒鐘就跑完了,四周全是荒草,屋前頭還種著兩棵老樹,冠葉繁茂,枝幹盤虯,不知已經多少個年頭了。按說這麼大的古樹上,應該棲息著不少鳥兒才對,可是別說鳥了,就算是最炎熱的盛夏,這兩株樹上連一聲蟬鳴都不會聽到。
木屋就建在這兩株老樹的樹蔭底下,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銅鎖,奇怪的是這把鎖沒有鎖眼,好像就是一個大銅塊通體澆鑄而成似的。東翎現在正好奇地瞪大眼睛,等著看爺爺怎麼開這把鎖。
爺爺沒開。
這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站在木屋門前,雙目微闔,一手牽著東翎,一手拄著拐杖,好像入定一般,紋絲不動。東翎等了半天,還以為爺爺睡著了,正偷偷抬眼,猶豫要不要叫醒爺爺,可是他忽然聽到了一種極細微的聲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好奇地四下張望著,過了一會,響聲越來越大,他才發現,原來聲音竟然來自爺爺的拐杖底下。爺爺不是沒有動,而是非常非常輕微地,用拐杖敲擊著地面。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到了遠遠超出東翎想像的地步,如象步,如龍吟,如呼嘯,如雷亟,原本細不可聞的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隨著一下下的敲擊,卻漸漸變得彷彿巨錘轟鳴一般,彷彿那撞擊地面的不是爺爺這根輕飄飄的拐杖,而是一個來自洪荒太古的化外巨人,手持鐵棍,正一下又一下地向大地宣洩著無盡的憤怒和狂暴。地面彷彿都顫抖了起來,四面八方颳起了呼嘯而過的狂風,東翎彷彿置身於無邊無際的大海巨浪之上,黑壓壓的天際烏雲密布,電蛇四舞,狂風裹挾著冰雹和大雨傾瀉而下,他站在船頭,用手捂住眼睛,看不清楚任何東西,腳下顛簸得幾乎站立不穩,如果不是爺爺抓住他的話,他甚至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甩了出去,捲入這天海之間的巨浪狂風中。
「爺爺——」他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喊,小小的心裡充滿了恐懼。
爺爺沒有回應他,而是把他的手抓的更緊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的狂風幾乎吹得他渾身麻木,耳邊的滾滾雷震如同過年時候的鞭炮一般不斷炸響,腳下似乎不是站在實地之上,甚至輕飄飄的已經沒有了感覺,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彷彿藏匿了無數妖怪,正在桀桀狂笑,嘲弄著他的膽怯和愚昧。
忽然,天地之間響起了爺爺的一聲厲喝:「招搖之山兮——北冥之海——」
隨著這聲厲喝,腳下的顛簸忽然停了,四面八方的狂風和電光也煙消雲散,東翎好像一下子重新回到了地面上,他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面前一輪明月皎潔剔透,大如玉盤,連上面的陰影斑駁都依稀可見,黑漆漆的天幕上點綴著無數繁星,璀璨的銀河閃爍著點點熒光,彷彿觸手可及。
一陣寒風吹過,他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舉目四顧,身畔除了爺爺之外,只有那兩株古樹和一間小小木屋,腳下青草依依,一望無際,自己竟是站在一處高聳入雲的山崖之上,面前雲籠霧罩,正是斷崖盡頭,不知是什麼地方。
「爺爺,我們——」現在所經歷的一切都讓東翎無法理解,他的小腦袋裡空白一片,最後只獃獃地問道,「你其實是神仙嗎?」
韋長風忍不住哈哈大笑,摸了摸孫兒的腦袋,正要說話,忽然間,懸崖下的白霧之中傳來了一聲響徹天地的雄渾嘶鳴,白霧彷彿煮沸一般四散翻滾,一個黑影以超乎想像的速度越變越大,起初還只是一個小小黑點,可一眨眼間,已經籠罩了整個霧氣之中。
下一秒,雲霧破開,一尾巨魚衝天而起,張開大口,向著月亮咬了下去!
那月亮雖然如同玉盤,可東翎知道,那其實是太空中的一個星球,甚至可以容納得下人類移居,絕不是這隻巨魚所能吞下的。只是這巨魚也實在太大,東翎在它身下站著,竟好似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砂礫似的,怕是連一枚鱗片的大小都不如,這巨魚躍在半空之中,未能吞下月亮,顯然惱怒之極,就在這時,雲霧之中又起變化,竟忽然又躍起一尾巨魚,大小和先前這隻絲毫不差,重重一尾掃在先前巨魚的腹下,巨魚吃痛,在半空之中狠狠撞向後頭那隻,兩條魚就這麼撕咬撞擊著,重新落入了雲霧之中,不知過了多久,才在底下傳來沉悶的一聲墜入水中的悶響。
東翎看得呆了,他在書中知道,地球上最大的魚類應該藍鯨——其實該是哺乳動物才對,但這他就不知道了——大概有33米長左右,可是剛剛出現的那兩條巨魚,恐怕連330米都不止!夜幕之下,兩條大的不可思議的巨魚從懸崖的雲霧中破空躍出,爭相吞著月亮,這連他做夢都想像不到,只聽耳畔爺爺淡淡道:「吞月雙鯤,從古至今,洪荒開闢以來體型最大的一對妖聖,乃是天生異種,生於北海,曾一口氣吞下三百船隊,掀起的巨浪摧毀了海邊的大大小小几十個村莊,先祖於元末之際與之搏殺三天三夜,才以道家『乾坤一袖』的手段壓服,收於這山海淵中——世人常說韋家三禁,其中的第二禁,指的便是這處鎮壓了古往今來六位超絕罕見,天賦異稟的妖聖的山海淵了。」
東翎這才恍然明白:原來,這就是妖怪!
自己家裡就藏著妖怪!
他不知道什麼是韋家三禁,也不知道什麼是乾坤一袖,可他聽懂了爺爺的意思,那是說,在面前的這白霧之中,還藏著五隻跟剛剛那對巨魚級別相同的超級厲害的妖怪!
他迫不及待地問:「爺爺,那剩下的妖聖還有什麼?」
「被太上道祖的人間化身剝離鎮壓的半隻年獸;天生異種,一身同時具備蟠、蛟、夔、螭、虯、應、蜃七種異龍的特徵,因而被龍族驅逐的七相虛龍;據說生長於河洛之濱,昔日能直通神界的建木遺種,通天木……」韋長風話到一半,忽然閉口,側首向身後看去,東翎連忙回頭,只見二人身後,一個身穿灰色麻衣的年輕男人眼中帶笑,正看向韋長風,韋長風眼神閃爍,也轉過身來,說道:「白先生,久違了。」
那被稱作白先生的男子滿頭白髮,一拂袖,草地之上慢慢浮現出一張矮几,三個蒲團,桌上三杯青茶熱氣騰騰,中間還有一個小小木盤,放著些許果脯點心。
「當日一別,一晃眼幾十年未見了。沒想到你都老成了這個樣子。」白先生盤腿下,抿了一口茶,微微一笑。
韋長風牽著東翎也坐了下來,嘆道:「人生百年,彈指一揮,自有其中樂處。便如白先生這般不老不死,雖然令人羨慕,卻也少了不少為人的妙趣。」
那白先生點頭道:「不錯,我時常在想,若是也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未必便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碼——也能免了這七百年無盡折磨的禁錮之苦。」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仍是溫潤和煦,微帶笑意,只是若有若無地瞟了東翎一眼,可不知道為什麼,東翎忽然打了一個寒戰,連手中的杯子都險些掉了下去。
韋長風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才道:「此番前來,實是有事相求。」
白先生笑道:「是為了這孩子的斬妖痕吧。」
韋長風點了點頭。東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右眉,他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斬妖痕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從那個陌生的姐姐,到爺爺,再到這個白先生,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一樣?
像是看出了東翎心中的疑問一樣,白先生又道:「斬妖痕之說,虛無縹緲,連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只是據傳聞所言,此痕乃是天生凶煞,若非殺氣極盛的血脈,絕難生此異兆,這便奇了,你韋家代代以妖醫自居,行的是懸壺濟世的善舉——此子,從何而來?」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微微上勾,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嘲諷。
韋長風道:「此子生時,當世五隻大妖帶著十萬妖軍圍攻韋家,戍生迫不得已,動了鐵杆兵的神通,斬殺了為首妖孽和無數小妖,這才迫退妖軍。想來便是這番殺孽,恰好報在了這剛剛出世的嬰兒身上。」
白先生奇道:「當今之世,竟有妖族膽敢圍攻韋家?好氣魄,好氣魄,可惜功虧一簣。」
他話鋒一轉,又道:「便是有了這斬妖痕,以韋家之能,藏匿一個孩子又有何難?傳說中斬妖痕雖然凶煞,但若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不與妖物接觸,也就是了,如何值得你破禁來這山海淵中,來跟我做什麼交易?」
韋長風嘆道:「藏不住的。」
白先生皺起了眉頭:「願聞其詳。」
韋長風道:「先生雖然天生慧根,通曉紅塵內外一切有為法,但七百年匆匆而過,如今外頭的世界,恐怕已經遠遠超出先生的理解了。若有一日,先生有機會破關而出,恐怕就是普通的路邊一名小小童子,所知的都遠比先生為多呢。」
白先生目光閃爍,隱隱帶了幾分怒氣:「竟有此事?」
韋長風微微一笑:「先生知不知道什麼是坦克,飛機,核彈?知不知道牛頓定律,門捷列夫周期表?九天之上的雷霆閃電,先生想來是見過的,可知不知道如今這電力已經能夠為人所用了?知不知道電報,電話,能夠相隔千里萬里,仍然如在眼前身邊?先生又會不會用電腦,能不能開車——哦,我倒忘了,莫說開車了,先生會不會騎自行車?或者說,先生知不知道自行車?」
看著啞口無言的白先生,韋長風忍不住放聲大笑:「先生,如今的世道,早已不是修行人和皇權的世道了,是科技的世道,是凡人用自己的力量超越神通法力的世道,這百年來,世間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大變革,大發展,先生隱居山海淵中,只可惜如同眼瞎耳聾一般,什麼都不知道了。」
白先生神色變了數變,才慢慢道:「好一個韋長風,你想用這個,來換我替你孫兒逆天改命?」
「不錯!先生久居淵中,不知人間之事,我可以讓東翎以後經常帶一些書籍報刊,當世的物件前來,向先生一一講解,作為交換,還望先生替這孩子洗去斬妖痕,解他一生之厄。」
「若我不允呢?」
「斬妖痕就算不解,我韋家也有千百種法子,護佑這孩子平安一生,無憂無慮。但先生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又要在這山海淵中無所事事地度過餘下百年了。說來也巧,淵中這六位妖聖,唯有先生有大智慧,大神通,所以過的最苦的,想來也便是先生了——就算是多幾本書解解悶,不也是難得的樂事嗎?」
白先生看了一眼東翎,慢慢道:「斬妖痕不好解。」
「我們有的是時間,先生想來更不必說。」
「也是。」
白先生轉過頭來,看向東翎,問道:「小子,你多大了?」
「八歲……」東翎有些害怕,小聲地回答道。
「八歲啊,真是年輕……可一轉眼過了幾十年後,再坐在這兒跟我聊天的你,也跟現在的韋長風沒啥區別了吧。呵,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可只有我好像被拋棄在了這一切之外,也挺沒意思的。」他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轉身向後走去,整個身子彷彿變成了一道道蕩漾開來的漣漪,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氣里。
「以後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到我這兒來,幾百年沒出過手了,也不知道還成不成……姑且一試吧……」
餘音裊裊,猶在耳畔。過了一會兒,東翎才四下看看,湊到耳邊小心翼翼地問爺爺:「爺爺,白先生他……也是妖怪嗎?感覺他好像深藏不露,好厲害的樣子。」
「何止是妖怪?」韋長風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白先生消失的方向,「天下妖怪千萬,可唯獨他一個,是天生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甚至不老不死的,也只有他一個,能以神通為人易運改命,顛倒輪迴,甚至剝了你眉上這天生的斬妖痕……你說厲不厲害?」
「這麼厲害,那他到底是什麼妖怪?」東翎忍不住張大了嘴。
「一個古老神獸的影子……不提也罷。走,咱們回家去吧。記得,在你爸面前,今天的所見所聞,一個字都不準提,聽見沒有?」
「為什麼啊?」
「因為這件事,爺爺可能犯下大錯了……」
夜風習習,吹動韋長風的滿頭白髮,這個老人抬頭看向天空中的點點繁星,神色蕭索,像是說給東翎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
「可爺爺不後悔,只要你能好過來,就算以後……爺爺也絕不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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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 妖閣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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