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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解脫者為善為惡

●鹿兒

媽媽辭了體面的工作。這會兒她正在客廳里拖地,一邊注意著我房間門口的報警器。

她擰乾了手上的拖把,放在了雜物間,打開了我的房門。電視機里放著無聊的動畫片,她過來幫我活動了活動我的四肢,我的邊上,放滿了大大小小的儀器,這些機器提醒著我,提醒著我還活著。

爸爸正坐在電腦前面,神情憔悴,但異常專註,搜索著全世界的信息,他的輸入框里寫著「運動神經元症」,也就是俗稱的漸凍人症。

兩年前的夏天,我在室外畫畫,畫著畫著,我的身體越發的無力,以至於我坐都坐不穩,呼吸難受,連舌頭都無法動彈的我,全身上下只剩下淚腺還在正常工作。

那天開始,我出入全世界各種各樣最好的醫院,父親36歲,已經白了頭。

「爸爸,我好想起床畫畫,我好想爬起來走路……」

這本是平常的一句話,什麼都算不上。可這卻成了我唯一的夢想,我經常看到爸爸媽媽半夜偷偷的擦眼淚,每次都在母親小心的提醒下,爸爸媽媽才擦乾眼淚,裝作沒事人。其實我早就知道,我應該快死了吧?

我每次都會裝作被吵醒了,笑著說,爸爸媽媽你們又在講什麼悄悄話,為什麼不告訴鹿兒。

我被接回了家裡,請了最好的醫生,用著最先進的治療儀器和治療手法,吊著我這副日漸冰冷的身軀,隨著我的身體一起改變的,還有母親的精神狀態。

她有時候會突然大發脾氣,把能摔的東西全都摔個稀巴爛,有時候又會突然的抱頭痛哭,鼻涕混進了嘴裡也全然無知。

兩年過去了。

除了我的身體越來越麻木,慢慢麻木的還有我的心。

父母越來越少的出現在我的房間里,永遠只有一名護士照顧著我。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讓自己的身體一寸一寸的往房門挪動。

我摔得很慘 ,頭磕破了,母親一邊哭一邊用她的衣服,她的手幫我止血,很快,我的血止住了。媽媽把我放在床上,她躲在廁所里像瘋了一樣,她一遍又一遍的洗著自己的手,消毒液、洗衣粉、洗手液,甚至用爸爸的刮鬍刀開始刮自己的手,血越流越多,浸著水池裡的水,撲嗒撲嗒的滴在地上,慢慢地,整個洗手間,全都是她的鮮血。

爸爸衝進來,抱住了媽媽,把她按在了自己的懷裡,不能動彈分毫。母親越哭聲音越大,我隔著一層,都聽到了她的哀嚎。

「為什麼啊啊啊啊啊!!!為什麼啊!!!!鹿兒才這麼小,她怎麼可以死掉,她怎麼可以死掉,老公我好難受,我碰到她的血,我好怕她馬上就死,我一直洗,一直洗,血怎麼洗都洗不幹凈,咳咳咳咳咳……你知道鹿兒看我的眼神嗎,老公,就像在告別,我求求你救救鹿兒吧!!我求求你救救鹿兒吧!!!」

媽媽掙開了爸爸的懷抱,跪在了地上,瘋狂的磕頭,咚咚咚的一下又一下,頭上,手上,全是血。爸爸怎麼拉,都拉不住,那股力量,像著了魔一般。

整整一個月,媽媽還是不肯把自己的左手從繃帶里拿出來,即使傷口已經開始結痂。

媽媽的精神越來越不穩定,瀕臨崩潰的邊緣,她會在任何時候,突然的左右甩一下自己的頭,然後狠狠地盯著一個地方,不知道在胡言亂語著什麼。

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差,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依靠自己,已經開始漸漸無法呼吸,我也失去了對身體的操控能力,我只有一隻手,還能慢慢地挪動。冰冷的房間里,我只有一邊流淚,一邊用眼珠子,在天花板上畫著畫,我畫了好多好多星星,還有三個小人,是我和爸爸,還有媽媽。爸爸比媽媽高,所以要畫大一點,鹿兒小小的,一家三口,坐在亭子里看星星。

冬天來了,這個冬天,不知道冷不冷,外面雪這麼大,好想用筆都畫下來,小傑最近也不站在窗戶外面看我了。我猜他媽媽肯定和他說:「別去那戶人家裡,有個瘋子,有個快死的人,不吉利。」

窗子上,開始結了厚厚的一層冰霜,好想用手摸摸看,在上面畫一個小腳丫,不記得花了多少時間,窗外都開始散發著微弱的光,我的手指終於碰到了玻璃。

我難過的又開始哭了,因為,我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溫度,我沒有感覺了。我記得雪是很冷的,嗯,還好我還記得,我和自己說:「好冷啊好冷啊,鹿兒,快把你手拿回來,凍得通紅咯。」

我又花了大半個小時,畫了一隻小腳丫上去。外面,天已經亮了,我要趕快睡覺了,不然護士阿姨又要因為我不乖挨罵了。

我一直希望我能夠在夏天死掉,因為夏天可以不穿鞋子,光著腳丫在水潭裡噠噠噠的踩著,濺自己一身,然後被爸爸媽媽拎回去洗澡。

冬天啊,不想在冬天死掉,外面太冷了,死了我也會怕冷的。

對了,我被媽媽掐死了。本就呼吸困難的我,全身不能活動的我,連一個害怕,無助,絕望的表情都做不出來,我一隻眼睛還能哭,我一直流淚,我一直轉著眼珠,我想用那顆還能轉動的眼球告訴她:「媽媽,媽媽,求求你不要殺我好不好,鹿兒以後再也不哭了,鹿兒真的好害怕死掉,鹿兒還小,鹿兒不想死……我天花板上的畫,還沒畫完,媽媽,你的樣子好嚇人。」

求求你了……媽媽。

「我知道我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我無法忍受鹿兒每天像屍體一樣的活著,老公。鹿兒她多美、多可愛。她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她有最好看的裙子,她以後可以開畫廊,她愛畫畫,我每次看到她掙扎的想要挪動自己的身體,卻只讓床單皺了一點,我的鼻子就開始發酸,眼淚忍也忍不住。兩年了,我們已經失去了所有能治好的希望,與其讓她繼續痛苦下去,還不如讓她早日結束這種折磨。」

啪沓——一滴眼淚掉在了面前的信紙上。爸爸攥著媽媽放在床頭櫃里的信紙,他就這樣獃滯的站著,雙眼無神的看著面前的女人,他的老婆,以及,親手殺死自己女兒的兇手。

是心中的魔結打開了嗎?真是諷刺呢,母親記不得自己有個女兒,母親記不得自己殺了女兒。

然後,媽媽就徹徹底底的瘋了,爸爸把所有有關於我的一切,都密封在了2樓第一個房間,我的房間,並且鎖死了門。

我死後的第二年,爸爸在桐市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孩子。生意、家庭,不能兩兩兼顧,就找了一個保姆,也不知道是照顧媽媽,還是新來的孩子。

領養的孩子叫琪兒,在她還在吃奶的時候,就被人丟在了孤兒院的門口。沒有任何小夥伴願意和琪兒玩,他們都覺得琪兒有神經病,她總是自言自語,有時候,還自己和自己玩皮球,一直傻笑。

爸爸動了惻隱之心,就收養了這個孩子。琪兒起初還好,後來,爸爸也發現了,她總是喜歡自言自語,一個人玩一下午,也不會累。

「爸爸,爸爸,快看我畫的畫!」

爸爸拿起了畫,呆住了。藍色的水彩筆是深夜的天空,金色的水彩筆是一顆一顆的星星,還有四個歪歪扭扭的火柴人,一男一女兩個大人,一左一右兩個扎著辮子的小人。

「琪兒,這是哪四個人呀?」

「爸爸和媽媽,所以要畫大一點,琪兒小小的,還有在院里的小姐姐,只比琪兒高一點點,小姐姐對我很好,所以我們四個人一起坐在亭子里看星星。」

爸爸抱住了琪兒,開始梗咽,也不說話,就靜靜的一直抱著,過了好久,嘴裡呢喃:「爸爸以前也認識一個小女孩,和你一樣可愛,一樣乖,她也喜歡畫星星……」

「我以那種方式活著?」

● 琪兒

院長說我的爸爸媽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做生意,他們馬上就會回來接我了,也許這是我在這個院里繼續待著最開心的事情了,每天都趴著腦袋等爸爸,猜著他是白衣服黑球鞋,還是西裝和領帶。

除了每天沉浸在對爸爸的幻想里自娛自樂以外,院里都沒有小夥伴願意和我玩,他們老說我腦子有病,一個人對著空氣說話,其實不是的。

我能看到很多小夥伴,別人好像都看不到他們,只有我能看到,他們有的沒有腿,有的沒有手,每天都會出現在院子里陪我玩。不過,今天我要走了,院長說我的爸爸來接我了。

●保姆

這個家讓我驚慌失措,有一個偶爾會胡言亂語發瘋的女主人,有一個整天自言自語的女兒,還有那個總是半夜不睡覺,坐在庭院里抬頭看的男主人。不明白這個家,是怎麼形成的,要不是工資高的離譜,早就甩手不幹了。

起初,我並沒有在意,慢慢地,我發現,琪兒就真的像人格分裂一樣,自己和自己講話。談話的內容完全就是真正的兩個小孩子在聊天,毛骨悚然。

還好不用在這裡過夜,不然給多少我都不來這個鬼地方。

●鹿兒

「姐姐,你還討厭媽媽嗎?」

「討厭,我是殺手,我會殺了她的。但是姐姐沒有身體,姐姐可不可以用一用你的身體?」

琪兒沒有任何的防備,就這樣被我控制了身體,此時此刻,我在她的房間里,我先把琪兒的脖子扭斷了,骨頭嘎吱嘎吱的發出磨牙般的聲響,好聽極了,接著,我掰斷了琪兒所有的手指頭。

我控制著琪兒的身體,在走廊里來來回回的踱步,我終於有了自己的身體。我就著走廊盡頭照射進來的月光,開始翩翩起舞,我伸出已經被擰成了麻花的手指,在月光下緩緩地旋轉,我咬斷了其中一根,在琪兒身上畫滿了鮮艷的小星星,太漂亮。

是不是該給那個瘋婆娘看一看琪兒的樣子呢?我輕輕的打開了女瘋子的門。

哦,不不不,是我媽媽。

我打開了燈,真可憐呢,媽媽,看著床頭柜上的安眠藥,我咧著嘴,笑的比哭還難看。我抓住了她的手,在琪兒的脖子上留下了深入骨髓的指印。

接著,我便悄然離去。

……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扇在了媽媽的臉上,是爸爸的手。

出差兩天,連夜回來的爸爸,推開了房間的卧室門,接著,便跪在地上開始嘔吐,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蹦出來了,綠色的膽汁混合著昨夜應酬喝的啤酒,全部吐了出來,鋪在地板上,顏色噁心的像被汽車碾過的腦袋爆開撒了一地腦漿。

猛地站起來,眼前一黑,搖搖晃晃的走向那具不成人形的屍體。顫顫巍巍的把她的臉轉過來。

眼淚瞬間就絕了堤,口水、鼻涕和眼淚滴在琪兒的臉上,被鮮血暈染開來,爸爸哭的整張臉擠在一起,下巴都快脫臼了,到最後,嗓子已經發出不了聲音。只剩下眼淚滴在琪兒臉上那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滴答聲,像玫瑰花在花苞里含羞待放。

瘋掉了的媽媽,似乎對這一切都失去了反應,只是不說話,蜷縮在床上,摸著自己剛才挨了一巴掌的滾燙臉龐。真好,媽媽還有感覺。

媽媽看著琪兒身上的紅色星星,一直呃呃呃的用手指著床底,爸爸把琪兒放在地上,看著媽媽的手指,媽媽的右手食指,已經沒有了指甲蓋,上面一個厚厚的肉瘤。

媽媽動作越來越大,然後開始尖叫,一會兒又開始哭,終於說話了,「鹿兒,鹿兒」的喊,一會兒又看著地上的琪兒,咧著嘴笑,口水掛在嘴角。

爸爸推開了床,床底下什麼東西也沒有,也不是,床底下畫滿了大大小小的五角星,深褐色,鮮血凝結的顏色。

爸爸抬頭看著屈膝蹲在床上的媽媽,又開始嚎啕大哭,摸著媽媽的手,一個勁地抖,哭到發抖。

媽媽抱著爸爸,輕輕的拍拍他的頭。

「不要再殺人了,老婆。」

大概是聽懂了嗎?媽媽縮回手臂,抱著自己的腿,靠在牆上,一個勁的啃著自己的食指,剛長出來的新肉,咬壞,又長,以此往複。

●保姆

男主人的女兒死了,沒有任何的賓客家眷,就連像樣的葬禮都沒有,就那麼埋在了院子的花園裡。

不能再幹下去了,我必須離開這裡。

我走在2樓的樓道里,給兩邊的植被正澆著水,當我走到窗檯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樣東西,準確的說,是一根手指,小孩的手指。

我剛要喊出來的瞬間,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也許下一秒,我也會死?所以這也許是那個神經病女兒的手指?葬禮也沒有,是被夫妻兩個殺了?

這突如其來的恐怖猜測震得我不寒而慄,豆大的汗珠,瞬間就密布我的額頭,順著我的鼻尖滴落在了地上。

不對,男主人不像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話,那個女瘋子。

只有我自己知道,最近我一直做夢。夢裡面,始終有一個小女孩背對著我,我每次要走近看清她的臉,一切又都煙消雲散,然後又突兀的出現,站在一個走廊里,打開了第一扇門。

我整個腦袋都在嗡嗡的響,是那個永遠打不開的第一扇門。

此刻,我就站在這扇門的前面,我害怕打開門也許裡面掛滿了沒有表皮的屍體,亦或者是一鍋正在燉著的人肉湯。恐懼讓我膽怯,但無窮盡的好奇心驅使著我。

我嘗試著轉動那個幾乎要生鏽的門把,咔嗒一聲,門開了。

迎面吹來一陣風,徹骨的寒冷和麻木瞬間裹住了我身體的每一寸。

在我的意識被奪走之前,看到了床頭柜上的相框,裡面是男主人和女瘋子,還有一個陌生的小女孩,我想,我知道了一點什麼。

●鹿兒

坐在遠處獃獃的看著保姆開門的媽媽,突然間瘋了一樣跑進廚房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刀,追了過來。

「不許開門!!!!!!!!!」

「砰」的一聲。

我轉過頭去,我並沒有被媽媽的刀刺中,她的刀在半空中垂直落下,刀尖扎進了地板里。

媽媽像失去了助力的風箏,搖搖晃晃的跪倒在地,死死地瞪著我,盯得我渾身發麻。

媽媽就那樣跪在地上,頭慢慢的往前傾倒,然後就弓在地上不動彈了。她的後腦勺,鮮血像噴泉泊泊流動。

爸爸放下手中的碎裂的瓷器,慢慢地合上了媽媽的眼睛,他走進房間,拿起了我床頭櫃的那副相框,這次,他沒有哭。

他看起來活著,但我感覺他終於死了。

我摸著自己眼角的淚水。

鹹的,我終於有了感覺。

爸爸看著我的臉,他說:

「幸苦你這些年,照顧我們一家了。」

接著他拔出地上的刀,從自己的下顎沒入,刀尖穿破到後腦。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跪在地上喊:「爸爸!我是鹿兒,我是鹿兒,我回來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爸爸的眼珠,瞪到開始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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